(十)问疑
那个春天比往年都消逝得快。华府在猝不及防到来的燠热里被一种慌乱警惕猜忌的氛围笼罩。
彭时正小心翼翼的在门口张望,华相正在伏案披阅公文,他眉头蹙得很紧,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从鼻翼到嘴角有深深的纹路,那是长年忧心的结果。他觉察到有人,抬头看着彭时正:“进来吧。”彭时正忙着进去打了千:“相爷。”华庭雩放下笔:“那件事情查清楚了?”彭时正点头:“是何老头身边那个叫雷十儿的小厮。据他说,原是哥哥外面犯事被人拿住,连老娘都拖累,万不得已才受人指使做了这种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事儿。”
“主使之人呢?”华庭雩问。彭时正惶恐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回相爷,没查到。这小厮听到消息,以为真的得手,一时没瞒紧神色,被何老头现不对。他不得已跟何老头承认了,何老头才一转头来报,他就咬舌头自尽了。怕是何老头一面之词,我便拿了他,拷问了好久也说不出来,他恐怕真的不知情。”
华庭雩听见拷问二字,皱了皱眉,又问:“姓雷那家人呢?”彭时正道:“公子早就命人去查了。我们的人到的时候,人都死了好几天。那雷十儿以为自己死了就不连累老娘和老哥了,没想着那帮人下手更狠,给公子下毒那天就直接把人给杀了,他还被蒙在鼓里。村子里的人也没个头绪。”
华庭雩沉吟半晌,道:“把何禄放了,让他从此去庄子干活,不必回华府。”彭时正忙不迭的领命而去。华庭雩在案前愣了许久,方起身走出去。有人跟上来,他只摆摆手:“我随便走走,不用跟着。”
他穿了大半个园子,眼见着芍药开得正盛,在一片葱翠碧绿中愈显娇艳,不由神思恍惚。华府历来素净,只爱种树栽竹,这几株芍药还是从前华夫人石凝怀孕时命人特意栽的。这许多年来,竟每年依约如潮汛一般准时开放,不知是否伊人魂魄年年归来。
芍药亭后是雪窗堂,整个华府最清净所在。堂中遍植翠竹,一踏入就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华庭雩顺着回廊走过去,隔着窗户就看见华煅姿态懒散的靠在竹榻上翻看什么,不时从旁边小几上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窗外的竹影投在他脸上,有些瞧不清楚,走近些才现他神情极为专注,嘴角却挑起,也不知在嘲笑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父亲忙起身相见倒茶。华庭雩瞥了眼他手上放下的册子,愣了一愣:“这是什么?”还没等华煅回答,瞧清册面上特殊的青红二色压银边,不由啼笑皆非,又闻到香味,才觉华煅方才喝的是酒不是茶,却没说话。
华煅本来以为又要被斥责,见华庭雩没有动怒的迹象,才解释道:“上次李唐递了那个哭穷的折子,圣上交代下来,我少不得也亲自看看军饷调配是怎么回事。”华庭雩颔,华煅在户部做过几日,人又精细,要有什么岔子自然瞒不了他,便道:“你自己领过兵,回来又学着打理这些后方的事情,这才真能瞧清楚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父子俩谈了一会公事,华庭雩才道:“雷十儿的事就此揭过罢。”华煅一怔,遂敛眉道:“爹可是要我放了何禄?”华庭雩扫他一眼:“我已经命人放了他。滥用私刑,嘿嘿,煅儿,你到底长大了。”华煅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也不敢辩驳,只得老老实实听华庭雩训了几句。华庭雩话锋又一转:“此事来得突然,你最近可有不谨言慎行之处?”华煅哭笑不得,敢情遇刺还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好,华庭雩的“自省”一诫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却听华庭雩叹了一口气:“煅儿,爹想你平平安安的做个好官。对小人,更要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弊。只要大节不错,小处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谓处处树敌。”华煅几时听到父亲跟自己这样推心置腹,说的又是这样并不指望从他嘴里听到的论调,心头感触,脱口问道:“爹,做孤臣是什么滋味?”
华庭雩一愣,过了半晌方缓缓道:“无路可退。”华煅低头思量,只觉得这四个字如针一样扎在胸口。有些事情,他竟然要到现在才明白。下定了决心,他仰头将一壶酒饮干,盯住华庭雩的眼睛道:“孟辽不是赵靖的对手,不出两个月就会有败绩传来。爹你信不信我?”华庭雩不由自主的点头,喃喃道:“你有这般才略,真没想到。”
华煅道:“只是我要上战场,要保锦安,就一定要有条退路。孩儿不想再以性命担保才可出征,更不想临阵被召回。有些事患立原本不愿,可是不得不为,望爹成全。”华庭雩看了他许久,长叹一声道:“这两日你先去定风寺拜佛,静养修身罢。”华煅一笑,拱手起身送华庭雩:“孩儿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动身。”想想又问了一句:“爹,当初观影琉璃珠里说孩儿是胡姜定世良臣,是真的么?”华庭雩眼神苦涩而复杂:“爹希望你是胡姜的定世良臣。”
次日中午华煅就到了定风寺。带路的小沙弥跟他已经认得了,笑嘻嘻的说:“圣僧无悟大师回来了之后,寺里可真是热闹。”华煅漫不经心道:“还有谁也来过?”小沙弥眨巴眨巴大眼睛,见左右无人,得意而悄声的对华煅道:“我偷偷看见薛小侯爷来了。小侯爷大概有好多问题要问圣僧,所以呆了很久。”华煅脚步微微一滞,却更加温和:“你没看走眼?”小沙弥颇为委屈:“我起夜瞧见,月亮亮得很,怎么会看错?”
说话间他已被小沙弥引到前殿,见那如澄清碧水的地上站着一个少年僧侣,正低头看自己僧袍的影子。华煅走过去,无悟抬头,竟然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施主好久不见了。”
华煅站得笔挺,容色凛冽,同无悟的烂漫放松形成鲜明对比。他淡淡道:“大师难得下定风塔。”无悟一笑,盘膝坐在有莲花的石台上:“贫僧心头有疑惑,所以来见师兄。”华煅注视他:“大师也会有疑惑么?”无悟微笑:“不惑无悟啊。”华煅心头一动,道:“如果我问大师,有人,比如说悠王,是否能成功篡了位,大师怎么回答?”
无悟抬起明净的眼眸:“若能改变,就不是**。若不是**,又何须观影琉璃珠?”华煅道:“这么说来,观影琉璃珠对人事完全无用,真是徒有虚名。”
无悟笑起来,华煅有些吃惊,多日不见,无悟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刻意的少年沉稳,反而更有些从心所欲的意味。却听无悟摇头笑道:“这点施主不及始皇。始皇立下许多规矩约束天子,便是因为知道观影琉璃珠局限。”华煅也笑了:“我何德何能,能与始皇相提并论。”
无悟一笑,也不接口,却问:“世间有多少条路通往锦安?”
“千千万万。”
“那么这条路被阻截,换条路就不能到锦安了?”
华煅一愣,似有所悟。却听无悟自己叹气道:“其实贫僧也”还不能完全领悟上苍赐观影琉璃珠,由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掌握之用意。但是有一点贫僧是知道的,定世得世之珠既然互相吸引,也必然互相制衡。”
华煅何等聪慧,猛地抬头道:“没错。得世之珠出世,是个极大的变数,定世之珠所预测之因果联系并不包含这个变数。”
无悟含笑道:“如今的定世之珠,只能看到世间平和定世后的景象。施主要问的问题,贫僧无能为力。”华煅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再抬头,无悟已经不知何时离去。
夜里山间蛙声连连,松涛阵阵。华煅自袖中取出得世之珠。自百年重遇后,双珠通洽,再不会牵动惊天动地的力量,所以他放心的将手掌放在观影琉璃珠之上,片刻间珠内就看见他离开之后漠城战况。
大军兵败如山倒,如潮水一般迅撤退。华煅难得的感到无限心痛惋惜。掐指一算,漠城兵败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可是并无半点消息传到锦安。恐怕是败军之将隐瞒不报。所谓国之将亡大概就是如此,天子笑坐重花台,烽火已燃八千里。
华煅在定风寺住了两日,觉得神清气爽,中毒之后的委靡一扫而光。接到华庭雩的信之后便上路回到锦安。还没到家,就被薛真派人来请。
华煅到了侯府,薛真笑呵呵的迎上来:“气色当真不错。”华煅问道:“不是说要专心陪夫人,闭门谢客么?”薛真狡黠一笑:“我提前高兴呗。”随即神秘的凑过来道,“我去见了无悟大师,求了很久,他才告诉我我要有个儿子了。”华煅哪里肯信,却也笑着漫应道:“小薛你未免太心急,不是过几日就知道了么?”薛真肃然摇头:“若是个儿子,我自然要大宴宾客。提前准备才不失了排场。”华煅道:“女儿也没什么不好。”说着这话,神情竟分外柔和。薛真呸了一声:“我薛家爵位,难道由个姑娘家继承?”
两人说笑着转到密室,摒退下人,薛真方道:“这两日不见战报,不知怎地,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华煅水波不兴的道:“已经输了。”薛真失声:“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将破城的法子告诉了孟辽?”华煅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为将者需随机应变。我已离开漠城一两个月,中间不知道生了多少事情,孟辽粗蠢,不懂灵活变通,输又有什么稀奇?”
薛真坐下来,想了一会,才重重的叹了一声。华煅又道:“不过战败也不是孟辽一个人的错。”薛真稍做思考,就又重重的叹气:“也是,一个孟辽加上三州刺史,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能有什么好事?”华煅淡淡道:“钟回不用说了,最可恨孙统,自负狂妄,上次吃了赵靖的亏还不长记性。”薛真唉了一声,道:“幸好你临走之前对刘止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永州沅州失守,战船来不及撤出,要他烧掉水寨战船,决不能让赵靖夺去。”华煅颔:“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刘止能做到这些,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真道:“如此说来,你再次出征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次得在锦安布置周全再走。”华煅但笑不语,薛真又道:“我这里自然安排,你恐怕也要劝劝太师。华大人毕竟为相多年,若真心要结交,找几个为你说话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华煅也不说自己和薛真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收敛了笑意道:“先帝在位时,我爹就因结党而致祸。”薛真一笑:“当今圣上跟先帝大不一样啊。”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斜睨着他,“我听说殷家本打算和你结亲来着。”华煅道:“我要真答应了才惹祸。”薛真口里啧啧:“听说殷家二小姐比姐姐还要出众。”华煅缄默,过了一会起身告辞。薛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乖乖的送他到门口,想想还是嬉皮笑脸的又道:“我儿子生了你记得来吃酒。”华煅摇摇头,终于笑了出来。
回到家华庭雩也刚从政事堂回来,彭时正命人摆了饭。华煅素来在自己院子里吃饭,这次想了想,竟然留了下来。华庭雩见儿子等在饭桌旁,愣了一下,嘴角泛起不易觉察的微笑。
华煅等父亲落了座,自己坐下,看看桌上的菜色,心想:“父亲也太简朴了些。”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华庭雩道:“这两日前方没有战报送来,我心里总觉得不妥。莫非你说孟辽会败,竟已经应验了?”华煅吃了口菜,慢慢咀嚼,然后才道:“爹就安心吃饭吧,哪里有饭桌上还谈论政事的?”华庭雩一愣,笑道:“煅儿说的没错。”华煅想起父亲平时总是一个人吃饭,又哪里有机会跟人说话,心里不免歉疚得厉害。父子两人久不相处,见面也是谈论公务,此刻倒默默相对,一时无话,有些尴尬。
饭后,华庭雩咳嗽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华煅。华煅收了,想说什么,华庭雩已经转身离开。华煅回到屋里,在灯火下细看那张纸,写了几个姓名官职。他记性奇好,看了一遍就放在火上烧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几日,华煅带着楚容带刀深夜去拜访了几人。其中一个叫从朴的,已经做到了户部侍郎,人极爽朗精明。其兄原是华庭雩门生,见了华煅开门见山的就道:“华大人当日出征的风采,下官甚是仰慕,哪怕揭过家兄这层不提,下官也自当为华大人效力。”
华煅道:“你我同殿为臣,自然要为圣上分忧。”从朴正色道:“华大人说的没错。百官心智才干不同,可分之忧也不同。怕就怕只一人说话,这忧又如何分得过来。”华煅见他颇有见识,微微一笑道:“当年令兄因为我爹爹的缘故,也吃了不少苦头。从大人不怕重蹈覆辙?”从朴笑道:“大人能亲身入战阵,下官就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华煅颔,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帐册来:“我这里的帐册,你比我看得明白。里面有几笔看着蹊跷,麻烦从大人多多费心。”从朴接过,只一瞟就知道是兵部调用的购置粮草马匹的银子,数目颇大,心下登时恍然:定是兵部里出了纰漏,华煅便另叫不相干的人来查。这事情果然棘手,一做不好自己身家性命也要搭进去,可是话已经说了出去,自然不能悔改,当下慨然道:“大人放心。”
华煅默然许久,才解释道:“我也想过袖手旁观,只是这一仗毕竟不同往日。前方战场不用说,后方也不能出了岔子。这几年朝廷放军饷已经捉襟见肘,若再有人从中克扣,就真要出乱子了。”从朴见他金冠束,锦衣华美,分明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说话声调也不高,不急不徐,然而句极为有力沉着,其中痛心疾愤然忧患之处极为牵动人心神,不由心折不已,从此一心一意愿为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