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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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忌器

  夏日夜空如琉璃万顷,风烟俱净,只有一轮如明镜的月亮高挂。小舟静静飘在河面,凉风习习穿过船舱,船舷边突然一条鱼跃起,甩起水花,又落入河中,留下水面涟涟银光。

  靠在船头的两人其中一个被溅了几滴水在脸上,正皱眉,却听旁边那个粗嗓子的人笑道:“好肥一条鱼。”被溅了水的人面无表情的看同伴一眼,注视着水面掌刀蓄势,旁边那人哈的一笑:“正好劈了回去红烧。”

  舱里在灯旁坐着看册子的人也忍不住笑了。先前那人立刻收了掌刀,一本正经的转身道:“打扰了大人。”那人已放下册子走出来,在船头迎风而立,道:“早些年我和姐姐在河上避暑,也总带了竿子钓鱼。”正是华煅。带刀呵呵一笑:“那下次我记着。公子看公文累了就钓会鱼。”却忍不住咧着嘴瞟向楚容。

  突然间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带刀一把扶住华煅,楚容冷笑:“好大的鱼,红烧清蒸熬汤都够了。”掌刀挟风劈下,水面分出深深一条沟来,隐约听得划水声急促,几缕血丝泛起。而船舱中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冒出两个人,一翻身跃到水中,瞬间就如鱼儿一般灵活的潜了下去。

  船身还不时摇晃,可是再没听到一开始舱底传来的凿船底的声音。一片枫叶落在水面,随着涟漪一荡一荡,突然间裂为两半,比枫叶还红的颜色在水光里洇开,迅变淡。

  河面树影间不知何时钻出了一艘船,划桨之人训练有素,划得极快,不过片刻就靠拢过来,船头那人大声道:“大人受惊了。”他身边几人扑通跃下水去,手间银光闪动,隐约间华煅瞧见好像是水刺和带着钩子的渔网。来船靠得更近,带刀同楚容一起抓紧华煅双臂,跃了上去。

  船头那人死死的盯着水面,一手还按在剑上,紧急之中仍然不忘对华煅拱手:“华大人。”华煅微微一笑:“难得路衙卫找到这么多通水性的人。”那姓路的衙卫笑道:“禁军里头南方人也不少。”说话间又见一艘小船划过来,舟身窄小,上面只有一人。姓路的衙卫眼里寒光一闪:“什么人这么大胆子,还敢过来?”楚容却瞧清来人身形,低声道:“怕是骆家那位。”华煅叹气,对姓路的衙卫道:“不碍事,自己人。”

  那船靠得近了,果然划桨之人足尖一点,跃了过来。姓路的衙卫瞧清楚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少年,手上的剑却流转着彩虹一般的光色。那人也瞧清楚华煅并没有危险,松了口气,而华煅已经道:“路大人,这是我的结义兄弟。”又对来人道:“这位路大人,是禁军南衙衙卫,有他在,我不会有事。”原来路瑞正是当日华庭雩所给名单上一人,在禁军里的位置不高不低,却十分紧要,想来华庭雩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斟酌名单。

  迟迟忙对路衙卫行了个礼,见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垂手立在一旁。过不多会,路瑞的手下已经从水里冒出头来,船上的人抛下绳索,那几人抓着三个显然已经人事不省的男子爬上船来,一边抹去头脸上的水一边道:“大人,死了一个,这边两个还活着。”路瑞眼里寒光一闪,嘴里哼了一声:“绑了。”一面命人将船往岸上驶去。

  到得岸上,便有人接应,指着一艘小船道:“想来便是从这里潜下水去。操舟的凶悍拒捕,不过已经拿下。”路瑞点头,先行将人带走。

  迟迟从众人对话中也听出个大概来:华煅这几日天天在尽枫河上避暑,身边只有带刀楚容,自然是对方下手的好时机。华煅便命路衙卫找了两个人潜伏在船舱,设下圈套等待对方自投罗网。

  待路瑞走得远了,华煅道:“你还是不放心我?”迟迟也狡黠道:“那你怎么也不放心我?”一时相视而笑。迟迟道:“大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华煅笑道:“我安排得妥当。”迟迟哼了一声道:“我还真以为你在河上避暑呢,我躲在岸上,有蚊子叮还有蜜蜂蛰。”华煅笑道:“我在船上,舱里有两个人目光灼灼的伏在身边,又好到哪里去了?”迟迟想象华煅和那两人在狭小船舱里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哈的乐出了声。

  月亮已经偏了下去,两人并肩走在堤岸上,风吹得衣角扑扑直响。夜深了,竟然飘起了小雨,润湿了堤上细沙。华煅略一低头,看见迟迟乌黑的上挂着晶莹细碎的雨滴,忍不住举起袖子要为她挡住,刚好她一侧脸,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两人俱是一怔,各自别过头去。

  走了不久就是华家郊外的别院。华煅道:“雨要下大了,进城也远,要不你先到我那里用点夜宵?”迟迟也想早些知道审讯结果,所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这别院不大,却胜在幽静精致。里面有个小小的池塘,荷花还没开,荷叶倒亭亭。两人穿过水榭,雨打荷叶的如乐音。虽然下着雨,月亮还没全被云遮去,淡白的影子映在池塘里,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

  楚容从后面赶上来,故意放重了脚步。华煅回头,他便趋上前道:“说是从大人已经来了一会了。”华煅对迟迟摇头笑道:“事情都赶一起了。”迟迟一笑:“你先去,我吃点夜宵。”华煅果然命人送来各式点心果子,迟迟自到屋里享用。从朴被楚容请来,和华煅两人坐于池塘边亭中,数盏灯火,一池雨声,一边饮酒一边说话。

  从朴将几日来调查的结果大概说了一遍,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纸。华煅接过,也没立刻就看,只是抚着杯沿沉思。从朴又道:“查这个事情的人都可靠得紧,大人可以放心。”华煅一笑:“我既托付了从大人,岂有不放心之理?”从朴叹了一口气:“有件事情也不知该提不该提。”华煅一挑眉:“是不是这帮人心黑得很,不单单从军饷下手。”从朴被唬了一跳:“大人怎么知道?”华煅但笑不语,只道:“在我面前没有什么该提不该提的,你尽管说。”从朴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了几句,这下华煅脸色也微微一变:“据我所知,掌管修建重花台的,是宋大人。”“正是。”

  华煅抿起嘴唇,看着水面雨滴打出的涟漪,过了一会笑起来,有条不紊的嘱咐了从朴几句。从朴吃惊:“就这样?”华煅的眼眸更深:“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敲山震虎,让他们收敛些也就罢了。”从朴想了一会,体会过来,觉得灰心丧气:“大人说的没错,不过好歹也给皇上递个密折,这也是为了大人的安危着想。”华煅一笑:“我自有计较。”

  这一夜格外漫长,从朴走后,华煅疲倦的靠在椅子上,好像就那样睡着了。楚容和带刀远远的立着,也不敢过去唤一声。那边迟迟带着睡意出来张望,见到这个情景,不由咦了一声,走过去,见他闭着眼睛还在皱眉,不由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就睡上了?”

  华煅睁眼,揉着眉心坐直:“哪里睡了?正好想想事情。”见迟迟肩头都淋湿了,便递给她一杯酒:“喝一杯去去雨气。”迟迟接过笑道:“什么时候你尝尝我自己酿的酒。”华煅挑眉:“你连这个都会了?”迟迟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可不是?再游历几年,我就样样精通了。”一面详细的将酿酒的方子讲给华煅听,华煅是个行家,边听边点评,聊了不多会,迟迟睡意全无,两人合计着如何将这方子再改进一番。

  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迟迟远远瞧见那人浑身都淋湿了的狼狈模样,道:“哎呀,是路衙卫。”华煅与她对视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果见路瑞一脸懊恼的奔进来,一见到华煅就跪下道:“下官无能,路上人犯被灭口了。”华煅紧紧的盯着他:“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路瑞道:“我们刚上了紫苑桥,就有人从桥下放冷箭。两个人立刻就没了性命。我们也损失了好几个人。我抓住截击之人的一个,哪料到那人立刻冷又热的晕了过去。下官不敢擅自决定,将他押解来此,没想到到了门口,这人就咽气了。尸正在前厅,请大人落。”

  华煅霍的起身,对迟迟道:“你在这里,我瞧瞧去。”迟迟哪里肯依,忙跟了去。那人尸在前厅放着,华煅举灯一照,见那死状极为熟悉,如惊雷自心底滚过。他抬头看了看迟迟,迟迟亦点了点头。

  华煅转回后堂,一言不。过了半晌,才轻轻笑道:“怎么会是乱云之毒?”迟迟恻然,也不知如何安慰。

  华煅踱步,沉吟道:“可是,我总觉得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想起薛真平日对自己种种尽心尽力处,不觉在袖中握紧了拳。迟迟也点头:“他虽然可疑,但又为何要杀你?为何是此时?”

  华煅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一动,取出从朴给自己的那份名单又看了看,再仔细回想,脱口道:“不是他想对我下手。”

  见迟迟疑惑,他解释道:“我最近遵了圣上口谕在查一些事情,原没觉得多么了不得,后来才知道是个无底洞。先前没想到这帮人要杀我,是因为他们下手实在太早,早在我觉察到问题之前。现在细想,他们已经料到我会看出端倪,所以防患于未然,找我府中一名小厮对我下毒。”

  迟迟听得心惊,道:“莫非薛侯爷跟他们有什么关联?”华煅摇头:“我看不象,这也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再者,他如果早知道了,又如何不示警刺客反而要半路截杀?”

  迟迟道:“我瞧这个样子,倒象是不想路衙卫问话。”华煅眉头一跳,再细看那份名单,看了好久才收起来,走到门口,凝视漆黑的夜空道:“我猜我有些头绪了。这事他做的没错。”迟迟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头一动,有个念头隐约闪过,大概因为太过惊世骇俗,又生生的把它压了下去。

  正在此时楚容突然在院外大声道:“薛小侯爷求见。”华煅一笑:“请他进来。”迟迟想此事恐怕自己不宜多知,所以忙道:“既然这样,我还是回城去了。”华煅点了点头,叫人备了车马,送迟迟回去。

  不多时,薛真走进来,见了华煅,慢条斯理的将灯笼吹熄了挂好,又将伞甩了甩水放在墙角。

  华煅也不吭声,耐心的在一旁看着。待他将湿了角边的外袍也解下交给楚容,才微微一笑:“进来吧。”

  薛真站得很直,脸上是少有的肃穆之色,盯着华煅:“那帮刺客是我命人杀的。”华煅坐下,也示意他坐下,方和颜悦色道:“我已经知道了。”想想道,“我隐约记得,雷钦是雷再思的远房亲戚?”

  薛真点头道:“远得不能再远。当初雷钦想挣个军功求上门去,被雷再思胡乱打了。雷再思官运亨通,当然不把雷钦放在眼里。后来雷钦做了沅州水师都督,才又亲近起来。”

  华煅哂道:“不过个水师都督,就能兴风作浪了。”

  薛真笑道:“这个位置虽然小,可是极是关键。雷再思的大儿子雷珲主管清沅道兵政司,要在这些事情上做手脚,当然要个下面的人跟他通气。”

  华煅道:“自下而上,层层关节都做了手脚,还当真了不起。”又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真道:“其实军里的日子难过,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华煅眼皮一抬,看了他半晌,才缓缓摇头道:“你管过军饷粮草,当然要比我明白的多。只是你,还有刘止陈封,都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薛真叹气:“当日情况那般紧急,我又何必说这些?”接着又继续补充,“昨儿我见了皇上才知道,他竟然命你去查李唐那档子事儿,我觉得不妥,一时又找不到你。凑巧我在那边也算有眼线,查了一日,知道他们要下手,我赶到相府,你已经走了。横竖堵不着,皇上又临时召我进宫看新制的烟花,只得先命人在紫苑桥拦下。这些事就到此为止,路瑞知道了对他也没好处。当然,这是委屈了你,且叫带刀楚容警惕些。”

  华煅点头:“我过两日给圣上写个折子,能遮过去就遮过去。”薛真叹道:“此时下手,朝廷不过是更伤元气。可惜那又是个忍不住的,若是先帝,必定整饬又施恩,耍得他们团团转,再不敢轻举妄动。”

  华煅冷笑道:“这几个人家大业大,胆子早就小了,就想着怎么保住乌纱。我更担心的是雷钦。圣上要起狠,雷家必定第一个就把他抛出来。他是死是活我不管,可是他手上还有沅州水师,所谓投鼠忌器,就是如此。”

  薛真道:“要不叫人密信刘止?”华煅一哂:“他已经焦头烂额,你叫他处理,一个不慎倒打草惊蛇,弄巧成拙。自然有稳妥法子,过两日找个由头把他收拾了。”

  两人商议了一番,华煅亲自执笔,字斟句酌的写了折子。到了天亮才各自回去休息。

  隔了一日上朝,华煅正打算递奏折,却见殷太师已然出列,力陈李唐的折子不容忽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更加不能亏待了兵士,短了粮草辎重。

  华煅心一沉,略一思索已知尾。殷如珏的妹夫宋守中管了重花台的工程,此中内幕自是错综复杂。那日殷太师见唯逍命华煅查此事,生怕他查了军饷一事又**重花台,军饷涉及那几个人恐怕也没给殷家什么好处,他便索性先下手为强。果然就见殷太师递上了折子,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掷地有声。尚书省左仆射雷再思兵部尚书隋进一干人等面如土色。华煅从后面瞧着殷如珏说到激昂处连帽翅都不住摇动,忍不住暗叹一声。

  唯逍果然勃然大怒,甚至忘了计较华煅怎么反而不如殷太师查得有力,当场就命人将几名大员拖了下去。华庭雩生恐他震怒之下即刻就斩,忙出列苦劝,方以收监为结束。

  自此朝中震动,百官惊怖。殷太师亲自负责彻查此事,而华煅因为曾经经手,也不断的被请到政事堂,商议如何处置。

  那日傍晚,又下了雨,议事的**人一天都没吃饭,华庭雩不提,谁也不敢提,连殷如珏都得忍着。膳房的人过来探了几次,也不敢进去问。

  眼瞅着雨越下越大,掌管政事堂杂务的执事范越道:“过会我再去催催,旁人不打紧,华相爷可不能饿着。”一面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喃喃道:“这天气也怪。这么大的雷,那年劈了定风塔也是这样。”却见一人匆匆忙忙的冒着大雨跑进来,到了廊下,也不顾自己浑身精湿就闯了进去,范越认得那是堂前执羽史龙燮,原本极稳重的一个人,此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竟如此仪态全失。他竖起耳朵细听,雨声虽大,也没盖住里面数声惊呼。

  范越皱眉,副执事童春不安的压低了嗓子道:“怕是前方的战报来了。你说这赵靖打到哪里了?”范越心中烦躁,道:“胡说什么?你我哪里能妄议朝政?”膳房的人这时来了,笑嘻嘻的说:“范大爷,饭都备好了。”范越倒竖起眉毛一通乱骂:“没眼力价儿的东西,这会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么?”那人被骂得臊眉搭眼,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却见又一人奔了进来,是堂前执羽史之一的苏士元。院子里有个小坑,一时还没用青砖补上,他奔得太急踩进去,险些跌了个狗啃泥。范越忙跑出去想搀一把,苏士元已经跳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范越顿足:“好好的回廊都不走,偏淋雨。”一面拍着湿衣裳走廊下。

  当头一道雪亮的闪电打下。童春都被唬得打了个哆嗦。却听堂内脚步声传来,为的正是华庭雩,众人脸色或肃穆或忧急或悲苦,均匆匆的转后廊而去,分明是赶着去面圣。只有一个紫袍少年面无表情,好像瓢泼大雨和紧急军情都和他毫无关系,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

  龙燮和苏士元也出来了,脸色灰败得可怕。范越一把抓住他俩,迭声问:“出什么事了?”龙燮叹了口气:“沅州江州都已经失了,沅州水师都督雷钦降了赵靖。”刚刚走到转角处的少年似有意似无意的回了回头,眼色冷峻,范越心头一寒,再也不敢追问下去。

  只有苏士元怔怔的站在那里,忽然苦笑出声:“沅州一失,恐怕任谁都回天乏力了。”被龙燮一把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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