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邵明打发梅副官先去,自己先换了身干净军装,又跑进盥洗室整治一通。王虎给他置办的剃刀甚是锋利,他手上一个不稳,下巴就开了道口子,渗出血来。唐邵明疼得“嘶”了一声,用冷水冲了冲,登时怀念起从前用得炉火纯青的小电器。
待他进了餐室,魏将军早已坐在主位上,唐邵明走过去道声:”guten men, herr general.”(早,将军。)魏将军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只管搅着热咖啡看书。
唐邵明挑灯夜战了一个通宵,正饿得发昏,急不可待地从热锅里捞了根香肠,熟练地撕了皮,顺手抹上土黄的甜芥末。
大口灌着牛奶的梅副官眼尖,兴奋地戳了他一把,低声道:“唐,你会吃这个!”
唐邵明手一顿,心里头喊了声糟糕。这慕尼黑白香肠吃法与别处不同,非但要剥皮还得涂芥末,就算别处的德国人也未必晓得怎么个吃法,更何况他一个没出过国门的翻译。他脑筋转得飞快,嘿嘿干笑两声道:“我家里头有个山东厨子,常常做香肠来吃。”他记得青岛曾被德国人“租借”一十七年,与巴伐利亚也勉强扯得上关系,如此诡辩或许蒙混得过去。
演戏演到底,唐邵明若无其事地放下芥末,又抓起一罐红彤彤的果酱,边涂边说:“这东西要抹了辣椒才好吃……”
此举在梅副官眼里无异于糟蹋粮食,他一把抓住唐邵明手腕急道:“不能用这个!这不是辣椒……”
魏将军把书一斜,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念书:“由,诲女知之乎……”他把那女字念做“女人”的同音,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唐邵明道:“唐中尉,这女字何解?”
唐邵明如何不晓得,魏将军这话出自《论语》,下句便是“知之为知之”。他手心立时沁出一层冷汗。他紧了紧握着的刀叉,一本正经答道:“女同汝,在此处可作‘你’之意。”他小心斟酌词句,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魏将军的盘问。
魏将军神色如常地哦一声,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
唐邵明全神戒备地侯了半晌,仍不见魏将军继续发问,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这回他真真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那种步步惊心,往后要与魏将军朝夕相处,举手投足都得加倍小心才是。他不敢再闹妖,低下头老老实实吃盘里的香肠。
魏将军这两位副官都是二十上下,正值能吃的年纪,唏里呼噜嚼完了七八根香肠,一篮金黄酥脆的碱水面包也消下去大半。吃到最后,鼓圆了肚皮的唐邵明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跟不上梅副官那风卷残云的惊人速度。
匆匆用过早饭,二人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去军校提前开工。“唐中尉,等等。”魏将军忽然开口叫住了唐邵明。
“是。”唐邵明止住步子,凑过去听他长官吩咐。
魏将军放下杯子刚待说些什么,眼光忽然落在他左手戴的戒指上,生生转了话题:“你成婚了?”
唐邵明不知这话何意,脱口而出:“是,年初成的亲。”他也不晓得为何就溜出了这么一句。
魏将军沉吟半晌,道:“星期六与星期日,你不必留宿此处。”
唐邵明先是一愣,心下紧着一暖,微欠身道:“谢长官体恤!”
魏将军一摆手,接着道:“今日中午税警总团就来接你,到海州就是晚上了。无论如何,星期一上午必须归岗,否则军法从事!”
“是!”唐邵明这才明白过来,沮丧地应了一声。不过为何是今日中午?他疑惑地问了句:“今日?”
魏将军那鹰隼般的绿眼一横,道:“今日就是星期六!”
唐邵明这才知道自己靠着那份上海滩买来的《大公报》算错了日子,暗骂流年不利,连那卖报小童都敢坑他个冤大头。实则他买的是天津印发的版本,运往各地自有延迟,那报童着实无辜地很。唐邵明刚把魏将军的讲义仓促念过一遍,就要去向以精锐闻名的税警总团,心里完全没底,只怦怦打鼓。然他转念一想,那边毕竟有孙立人在,税警总团该也不会难为个小翻译官,是以这回遇事只管捣捣糨糊,但求无过。
他脸上神色一缓,就叫魏将军看透了心思,只听得一声冷哼,与警告一般的话语:“中尉,不要叫我失望。”
唐邵明赶紧应了,对魏将军行过礼,快步追赶梅副官而去。
一路乘车到得军校,唐邵明一进楼就见到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唐邵平。他突然记起昨夜外宿之事并未说与家人知道,唐邵平那火爆性子多半又得暴跳如雷,便与梅官道一声:“你先去。”他忐忑地扣着勒得绷紧的外腰带,快步走到唐邵平跟前。
“你昨晚去哪了?”唐邵明还未开口,唐邵平便直奔主题。不用看那张黑脸,就晓得他是强压着火气。
“魏公馆。”唐邵明把昨日被魏将军裹胁回家的经历讲与唐邵听,又主动服了个软,道,“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与家里说。”
唐邵平看着他,压低了嗓子道:“胡闹!做什么都一声不响!你这身份……”唐邵平没说下去,叹口气生生转了话题:“罢了。别再让妈担惊受怕。”
唐邵明理亏,诚恳道:“知道了,哥,下不为例。”
唐邵平瞧见他气色不佳,晓得昨夜定是熬到很晚,也不欲多数落他。唐邵平点点头,伸出白手套在他弟弟下巴上抹一下,擦掉块血痂,道:“又挂彩了。”唐邵明经他一提,这才想起魏将军给他安排住处之事,也一并与唐邵平说了。
唐邵平默然听着,看了他弟弟一眼,幽幽地说了句:“安全第一。”
“嗯?”唐邵明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不解何意。
唐邵平拉着唐邵明的帽檐往下一压,道:“别与他走得太近。你记着便是!”把个温热的油纸包塞到他弟弟手里,“包子,路上吃!”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开去。
唐邵明看着唐邵平的背影愣了一会,捏了捏比往常臃肿一倍的食品袋,里头少说也有七八只拳头大小的包子,心道这唐家的厨子是越发变本加厉了,无奈地提着上了楼。
这日中午,唐邵明果然没来得及吃饭,就有税警总团的兵过来接他。唐邵明这回依然与孙立人同车,另有两个一等兵轮换着开车,马不停蹄往海州赶。唐邵平接济的包子派上了用场,路上被四个饥肠辘辘的壮汉瓜分得一干二净,犹嫌太少。
出了市郊,路越发颠簸,唐邵明又不好意思再临时啃书抱佛脚,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孙立人说话。他一听天黑才能赶道海州,不由暗暗叫苦。
孙立人看见唐邵明困得不住点头,也有些不过意。“唐副官,对不住,让你来回折腾。”守着两个亲兵,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称呼唐邵明。
“孙团长客气,都是份内事。”唐邵明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了回去,随口问道,“这回叫我去不知具体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团里新译了一部操典,有几处不太对劲,想请你去校对一番。”
操典?在参谋本部可丝毫没提到此事。唐邵明心下明了,若只为校对译著,何须让他大费周章往返数百里路。这事多半还有些隐秘,连孙立人的亲兵都不便知晓,是以唐邵明客套了一句“岂敢”,也不再多问。
唐邵明一宿没睡,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延绵成片的水稻田,不一会就打了瞌睡,砰一声脑壳撞上了玻璃窗。他觉到失礼,赶紧揉揉眼睛坐正了。
原本坐得笔直的孙立人侧过脸瞅瞅他,脸上现出一丝笑意,道:“对不住,唐副官,我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得小睡一会。晚上还不知要到几点。”说罢打个哈欠,闭了眼靠在后座上休息。
唐邵明见孙立人没了声息,两个亲兵也专心致志地认路开车,过不多久也撑不住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孙立人眼睛眯着条缝,见唐邵明跟刚下了火线的老兵似的,在如此颠簸的车上都能睡得人事不知。唐邵明半张着嘴呼呼喘气,与他大哥当年甚是肖似,越看越觉到好笑。
孙立人正好整以暇地观摩唐邵明的睡相,车轮突然轧过一片碎石头,整车跟抽了风似的哐当哐当震荡了十好几下。他刚按着车门坐稳,忽然间右肩一沉,唐邵明整个歪过来,一颗大头不偏不倚砸在他肩膀上,军帽掉了下去。
孙立人扶着他的头弯腰去拾帽子,不想这小子居然比狗熊还沉,手一个没撑住,眼看着唐邵明扑通一声栽到他大腿上。孙立人吓了一跳,亦有些尴尬,使大力推了他几把,唤道:“唐副官?”
唐邵明睡得正香,哪管外头打雷下雨,被推了这么几下,只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孙立人一番努力仍旧叫他不醒,只能自认流年不利。唐邵明连鼻子带嘴全叫税警总团的厚实马裤堵了个严实,狠喘了几口气仍旧憋得难受,终于迷迷登登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枕在孙立人腿上继续会他的周公。
孙立人叫这么个大男人蹭得很有些怪异感觉,偏生这车太小,根本挪动不开。他低头瞧着睡得天昏地暗的唐邵明,挺大一个子叫根斜皮带捆得跟肉粽似的,蜷着腿躺在狭小的后座上,只越发哭笑不得。孙立人笑着摇摇头,顺手摸下去给他松了松皮带,又摇下车窗吹吹风,好散掉那一身热汗。
晚上六点多钟,天色还未变暗,一行人已抵达税警总团在海州的训练营。“唐副官,到了。”孙立人使劲摇晃唐邵明,终于把他弄醒。唐邵明万般不愿地揉揉惺忪睡眼,待瞧见孙立人那张放大的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躺在他大腿上睡了半天,腾地红了脸,赶紧爬起来整理衣裳,连声道歉。
孙立人见他手脚笨拙毫无军人的整肃态度,倒也没说什么,只在他背上掴了一掌,笑道:“快点罢,填饱肚子好带你去见人。”说罢,引着唐邵明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
税警总团的营盘占地甚广,平地上起了不少两三层的小楼与美式活动木板营房,比中央军校还要大上不少。一路遇上的行进队伍十分齐整,兵士配发的装备亦全数统一,清一色挎着毛瑟步枪。这些兵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经军人,全无搜刮民脂民膏的兵痞之态。
唐邵明一面疾走一面暗自感叹,这税警总团名义上虽打着缉私征税的旗号,对外说是财政部下辖的特警部队,实则职能远不止于此。
当年一二八事变日军进犯上海,宋子文当即命税警总团开赴一线战场。彼时宋顾虑八国银行籍由此时克扣经费,故令驻扎南翔、闸北的税警第二、第三团先行归入十九路军指挥,后又以第五军八十七师独立旅之身份抗击日军。唐邵明虽对抗战诸事知之甚少,却也听说过税警二团的官兵在龙华机场保卫战打得很勇,很猛,第二营官兵拼到几乎伤亡殆尽,终于教跋扈不可一世之日军血染黄浦江,抛下无数尸首。
唐邵明晓得,这队伍无论是兵员质素还是武器装备都不逊于中央军,虽是由私人武装发展而来,然时至当下,这支由宋子文与孔祥熙两位财神爷倾力打造的精锐之师,不是国防军已胜似国防军。而孙立人所辖之第四团又是税警总团中最强的一支,民国二十二年在江西射击比赛力挫47支友军,揽下前十名中七个席位,更曾于七琴凭一团之力接过一个整师都镇守不住的防地,实力可见一斑。
唐邵明寻思着事,心不在焉地随着孙立人去饭堂领了例定的吃食,只管往嘴里填。
税警总团办事向来迅速,在回海州之前孙立人已拿到唐邵明的档案资料,晓得他是中央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出身,又听唐邵平说过他这弟弟头脑虽好却时常泛着呆气。初时他还不信,这回见了唐邵明真个现出对军队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倒真切生出些忧虑来。他实则满打满算只在参谋本部的临时会议上听过唐邵明那几句像模像样的战车参数解析,实在不好判断此人的实力究竟如何、能否胜任总团这份颇有几分难度的工作。而孙立人紧着又记起孔祥熙似乎与唐邵明很有些旧故,财神爷蓦然变卦舍弃税警总团盯了一年多的梅副官,此事也的确不是他一个上校团长干涉得了的。
两人各怀心事,随便就着白菜豆腐扒了一大碗米饭下肚,都不发一言。用毕,孙立人看看表,带上丝毫没有军人自觉的唐邵明去了团部。
作者有话要说:注:
慕尼黑白香肠:唯一一种需煮熟后剥皮食用的德式小香肠,需蘸当地特产的甜味芥末酱(senf),为巴伐利亚三绝之一。
碱水面包:即南德经典的传统食品breze面包,皮色金黄酥脆,味咸,外部嵌海盐颗粒。
淞沪协定签订之后,税警总团调离上海,开赴苏北徐州以东两淮地区整训,并于海州郊区设立一个军官队和军事总队,轮流抽调官兵加强射击训练。
另:之前某于百度所获资料有谬误,民国23年税警总团团长仍为温应星,故前文“中将黄杰”皆已修正为温应星(字鹤荪)将军。当时黄杰尚带第二师在徐州驻防,民国25年3月26日方才接任。某深感惶恐,还望诸位见谅。
近来事务缠身,写文时间有限,诸位长官勿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