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人把唐邵明七拐八拐领进一栋砖石小楼。穿过走廊尽头的一道厚实木门,孙立人又推开右边的一道铁门。里边现出一条长桌,两边稀稀拉拉坐了七八人,各自面前一摊图纸,窸窸窣窣地在上头又写又画,还有个**军官靠着窗台吸烟。
“闵之!”孙立人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那吸烟的军官循声望过来,孙立人冲他做了个来的手势。
那人掐了烟,丢在地上碾了碾,这才走上前招呼道:“孙团长。”唐邵明叫他带过来的烟味熏得别过脸,低低咳嗽了一声。
“人我给你找来了。”孙立人把身后的唐邵明拉过来,笑道,“魏采尔将军的副官,唐邵明中尉。”又指指那军官,“这位是顾问处技术科的顾行云少校。”
唐邵明冲顾行云点点头,伸出手来与他见礼。
顾行云颇有些洋派地插着裤兜,把眼眯成一道狭长的细缝,仰起头跟打量货物似的慢慢打量这个穿着德军制服的青年。看了有一会,他竟然呵地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伸出手,递过去。“唐副官,好。”
顾行云的手修长细乏,软得很,浑不似拿过枪的,乍一摸竟然教唐邵明想到芸芝那双羊脂似的柔荑。这想法刚冒出来,唐邵明就觉到后脖子一凉,手臂微微颤了一下,赶紧回神。他眼前立着的分明是个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男人。
顾行云眼角瞟了一下两人的手,有意无意地动了一下,抬眼含笑看着唐邵明,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个弧度。
“顾少校。”唐邵明仓促移开视线,没敢大力握他,轻轻晃两下了事。孙立人拍拍唐邵明肩膀,把他推进屋里头,一边还与顾行云说着话。
唐邵明没顾着听孙立人与顾行云讲了些什么,握拳掐了掐自己手心,暗道一准是近来书念得太累,在车上补了一觉依旧不清醒。
“……战车队的事如何了?”孙立人随口问道。
顾行云拿余光瞟了一眼唐邵明,回道:“还是卡着。”
孙立人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走到里头,到长桌尽头的主位旁边站了。几个军官精神抖擞地站起,齐刷刷地看过来,道:“团座!”
孙立人摘下手套,右手虚按,众人整齐划一地坐了,没有一点杂音。顾行云给唐邵明指了指身旁的空位,他便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搁,坐了下去。
“今日开会,总共是为三件事。”孙立人脱下军帽,摞在手套上头,正襟危坐于黑漆木椅之上。
“第一件,顾问处人事。”孙立人收起先前得和蔼态度,双目如电扫过与会众人,不怒自威。“唐邵明中尉,自即日起调入顾问处,诸位同仁当予便利协作,不得推诿怠慢。”
众人的眼睛尽数落在生脸的唐邵明身上,他闻言站起,啪得行了个标准军礼。唐邵明觉到这场合很不适宜说“请多关照”之类的言语,正所谓言多必失,便索性惜字如金,一声不响地坐下。
与会诸人像是从未见过如此仓促的新人推介,愣了一会,倒是侧身耳语起来。
唐邵明对面,两个三十来岁的军官一面打量他这身行头,一面低声议论:“国防军中尉……不知是哪位国府大员的公子……”“……个兹小为,细皮白肉,毛都无得长齐!”两人心照不宣,脸上依旧挂着礼节性的笑,只是多了股轻视的意味。
唐邵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果然有人之处便不缺是非口舌,移开目光不去理会。
孙立人接着道:“第二件,二九一号决议即刻废除,立即执行二九二号。”
“团座,江西那块不是已经……”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光头少校出声道。
孙立人一扬手止住他:“攘外必先安内,还望诸君牢记!江西战局虽有好转,然仍有变数,不得不防。大部留守是上峰的命令!”
那四川军官似还欲说些什么,听到最后一句,又咽下肚去。“非常时期,诸君莫要给总团惹麻烦。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你我只管去做,没什么道理好讲!”孙立人微皱眉头,面上也透出好些无奈。
唐邵明默默看着,孙立人给他的印象的确应了性情直爽,不善掩藏情绪的后世评价。他虽未在会议中公然抱怨上峰决策,然这喜怒形于色的率直举动,已犯了为官大忌。往后他与几位主官交恶,恐怕也与这不适官场深水的军人脾性脱不了关系。
唐邵明正低头寻思,孙立人已经压下众人异议,续又说下去:“……第三件,技术科任务调整。调集全部人手投入战车模拟测试,其余皆可延后。闵之,此事由你负责,六星期内呈交评估报告与改装计划。”
顾行云讶异地看了孙立人一眼,旋即低头盯着桌面,指尖轻轻扣着眼前的图纸,说得斩钉截铁:“孙团长,这不可能。德国人技术保密一向做得严实,数年合作拿来的都是基准参数,至于核心资料,连施泰因上尉都抠不出多少。现下技术科只能照着卡登·洛依德的拆解资料摸索,区区六周,恕顾某无能为力。”
“这个你不必操心,资料都在他肚里。”孙立人早知顾行云会有此顾虑,呵呵一笑,侧头对一直老实坐着的唐邵明道,“唐中尉。”
“有。”唐邵明抬头迎上孙立人的目光。
“由你协助技术科完成测试,能不能行?”孙立人问道。
唐邵明心下盘算,孙立人便是看在揽人心切的孔祥熙面上,也多半不会为难他,此番或许只是背出些数据给技术科对照而已,便轻松点头应道:“唐某尽力而为。”
“尽力?给我个准信,行还是不行。”孙立人意味深长地盯着唐邵明,突然笑了一下,“唐中尉,你可得想清楚了。”
唐邵明看惯了孙立人和颜悦色的时候,可这回一见他笑,心里却没来由咚咚打了鼓。孙立人的态度转变之快,叫他颇觉奇怪,又很有些发窘,便没应声,只低头琢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税警总团的规矩,接了任务完不成,军法处置,同组连坐。”孙立人起身踱到唐邵明身后,一双大手按在他肩膀上,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望你慎重答复。现在退出还不算晚。”
唐邵明正沉默着,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似乎就是对面那个笑他细皮嫩肉的少校。他心底腾地蹿起一团火,猛然抬头看着对面那人,一字一句道:“没有问……”
“慢。”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的顾行云突然插了进来,打断唐邵明的话头。
顾行云侧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慢条斯理道:“孙团长,我想先看看这位唐中尉的真本事,算是给技术科的同仁一个交代。唐中尉也小试一回牛刀,何如?”和着两张白纸递到唐邵明面前。
“小唐,你怎么说?”孙立人似乎也来了兴致,随意地靠在长桌角上坐了,一副等着看戏的架势。
“好。”唐邵明平静地应道,他虽不知令人捉摸不透的顾少校会出什么题目刁难他,但这回竟莫名地觉到底气十足。他双手接过纸笔,不经意又触到顾行云那软得好似没有骨头的手。
唐邵明定了定神,抬眼对上顾行云一双闪过狡黠神色的黑眸微笑道:“却之不恭,那唐某便献丑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个兹小为,细皮白肉,毛都无得长齐:宁波腔上海话,意为“就是个小男孩,细皮嫩肉,毛都没长齐”。
民国23年6月,孙立人所辖税警总团第四团大部队仍在江西,党争也。同年年底,整团兵力迁回海州。
施泰因上尉:弗里赫·冯·博多·施泰因(freiherr von bodo stein)上尉,税警总团的德国顾问团长,与孙立人私交甚笃。
卡登·洛依德:即前文提到的英制vickers-carden-loyd轻型两栖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