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安汀去往总督所在的宣州府,押送今年的赋税。
本来不需要她亲自去的,只是顺道可以送傅景他们一程,安汀索性就接手了这个活儿,再说,就算这时不去,再晚点儿也总要去总督府走一趟,干脆一并做了。
在运河上行了不过数日,安汀便与傅景两人告别,安翊这时才有要离开娘亲半年的感觉,拉着安汀的袖子使劲儿撒娇:“娘亲,娘亲,一起走嘛,一起去京城……”
安汀只能无奈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我想反悔可以么?”安翊嘟着嘴卖乖。
“不可以,女儿家要一诺千金,”安汀蹲下身哄她,“外公外婆很想念翊儿,等到了京城,你就有许多玩伴可以一起玩了,还有许多好吃的,娘亲和你说过的吧,咱们在京城有个大宅院……”
好不容易哄住了安翊,安汀站在码头上依依不舍地挥别了两人,心里也是一片空落落的,这还是成亲之后,她头一次一个人……
打起精神,她看着正把粮食运送下船的劳工们,暂时挥去别的思绪。
今年宜州府的赋税交得依然足够,自打安汀上任之后,宜州府连续三年赋税无缺,郑总督格外嘉奖了她一番。回到宜州,安汀投身于公事中,到了吃饭时间回到府衙后院,就觉得与往日不同。
院子里的侍从们被傅景带走了一小半,其余人依然规规矩矩,但听不到惯常有的安翊的笑声,看不到傅景练武的样子,用晚饭时,安汀独自一人坐在餐桌边上时,左右手边空空的,面对一桌香气扑鼻的菜肴,惆怅万分。
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身边多了傅景和安翊。
身后站着的流光见她半天不动筷子,试探地问:“大人,是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么?奴婢去让厨房再做几道您爱吃的?”
“不必了。”安汀摆了摆手。
餐桌上的已经是她惯常爱吃的菜了,只是没有多少食欲,叹了口气,她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筑基之后她已经可以辟谷了,吃饭只不过是陪着傅景和安翊,偶尔嘴馋吃一点儿罢了,既然两人不在,又不想吃东西,那她就可以不用装样子了。
回到房间里,她投身空间中,开始枯燥的修炼过程,打发时间。
这之后,安汀在公事上投入的时间更多了,有时候夜里也挑灯看公文资料。
修路一时被宁矩否决掉,傅瑾虽没说水泥可以随便用,但安汀也谨慎对待,她下手的是宜州城内的环境规划。
宜州城繁华,尤其是与运河相邻的码头区,与府内银楼粮店之类大店林立的四条街,这两处日日人声鼎沸,车来人往之间,难免有些脏乱。除此之外,城内大小房屋林立之间,有些荒僻之处,或是歪脖子树挡了道,或是生活垃圾堆成了山,毕竟城内面积这么大,总有些清道夫处理不到的地方。
衙役们跑断了腿,一处一处地标记出可以整改的位置,随后安汀带着宁矩等人实地查看之后,开始做整改方案,或是建成垃圾集中点,或是改成公园、绿地,或是设置些健身用的器材。在人们常常散步的地方,设置石凳石桌之类的便民设施。
安汀心目中的理想城市是园林化城市,古代的环境虽好,毕竟纯天然的景色比不过精心修整过的整齐大方,公园什么更是无处可循,此番索性一并整改了。
改造活动是以宜州城的中心,府衙周围开始的,起初还有百姓不愿意,只是看到改造好的环境干净整齐,随即转变态度的不少,再然后,越来越多百姓开始期望快改到自己的周围。
除了公益性设施之外,地段好的空地整理出来之后,有府衙出面盖成了酒楼、旅店之类,租出去收租金。建造的钱由安汀先建出来,有了收益之后一半由安汀取走,直到收回成本,另一半甚至以后的全部收益,作为宜州府上下属官的奖金发放。
有未来可期的奖金补贴生活,这一点让所有的属官欢喜雀跃,干劲儿十足,再累的活儿跑起来也有劲儿了。就连侯昆,也乐呵呵地专门跑来问:“大人,你看咱们的租房到底要做什么好呢?是酒楼房租高,还是旅店房租高?日后若是有了房租,是按月发,还是按年发?”
安汀屈指一算,这还是侯昆第二次叫她大人,第一次是刚见面不熟悉时。
侯昆笑嘻嘻地拱手:“实在是下官俸禄微薄,不足以养家,听闻消息,激动非常,大人实在是仁慈非常,能做出如此……”
马屁恭维声不断,把安汀恶心地直接把她推开,拎出一摞公文:“我看你很悠闲啊,不如把这些处理了。”
侯昆连忙往门外闪,叫道:“好忙啊,我先回去办公了。”
她跑得快,差点儿撞上了正要进门的宁矩,宁矩唬了一跳,扶着门框摇晃了两下,好险没有摔倒在地,她常年在书案之后办公,身体可没有年轻人那么健壮,这一下着实惊吓到她了。
侯昆停住脚,小心翼翼地虚扶了她一下:“同知大人,您没事吧?”
宁矩惊魂未定,对上侯昆讨好的脸,直接训斥道:“莽撞!鲁躁!仗着年纪轻轻就肆意行事,毛毛躁躁,怎么就不学学知府大人……”
无论是从年龄,还是从词汇量上,侯昆都不是宁矩的对手,前些日子还看安汀的笑话,如今被宁矩训得一愣一愣,最后还是借着工作脚底抹油一般遁走了。
对上侯昆的背影,宁矩愤愤地甩了下袖子,随后整理了下仪容,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踏进安汀所在的书房里。
安汀还以为宁矩是来商谈公事,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端正态度,准备等宁矩开口。谁知这老婆子刚才训斥侯昆时中气十足,现在对上安汀却吭哧了半天,安汀满心纳闷,正想问她来做什么,谁知宁矩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今晚可有闲暇?”
安汀盘算了下手头的工作,点了点头:“有。”
宁矩吭哧了两下,眼睛不看安汀,只瞅着她屋里百宝架上的摆设,胡拉乱扯了几句珲窑的瓷器色泽清亮、孙希的山水画着墨不错之类毫无意义的闲话,之后似乎意识到安汀的疑惑越来越多了,才一咬牙,快速地道:“我家老头子想邀请你家里去吃顿饭,赏光的话就来,不赏光的话就当我没说。”
她说得快,安汀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先反射性地点头笑道:“一定要去的。”随后开始想究竟是什么事,居然要让宁矩来邀请她。
宁矩听到安汀的回答,只说了句:“那就好。”没等再开口问什么,她一晃就没影儿了,让安汀担心地起身去门外看,生怕她走得快闪了腰。
到了晚上,安汀带着礼物去了宁矩家。
没有她想象中的为女儿谋个差事,或者为某人拉媒保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顿家常便饭,席上只听宁家夫郎絮絮叨叨些家常,或是看宁矩老太婆故作不耐烦地嫌他话多,但她刚起了个政事的头,就被薛氏打断了,横眉冷对得瞪了她一会儿之后,宁矩窘着脸和他争论起来。
两人一把年纪了,还在外人面前争论不休,眼见宁矩落了下风,面红耳赤,丝毫不见府衙办公时横扫千军的威严,安汀面不改色,低头专注地喝酒。
宁矩的女儿宁忻大约觉得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敬了安汀一杯酒,安汀记得她刚参加过会试,就起了个头,两人聊起来了学问。
直到安汀回到家,她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宁矩忽然约她去家里吃饭,又什么事也没说,是怎么回事?
只是,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宁矩次日见了她就躲躲闪闪,随后寻了个由头出门巡视,让安汀连人都见不到。
又过了两日,侯昆约她去家中用顿便饭。
安汀这次提前问她是否有什么事,侯昆含糊其辞,只笑道:“一年了,没见你到我家中用过几顿饭,难道是嫌弃我家饭菜不合口?”
安汀无奈,跟着侯昆去了她家,依然是吃了顿家常便饭,侯昆家的小女儿侯凌正好三岁,是她上任之后才有的,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见她到了,奶声奶气地问:“姨姨,安姐姐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有了孩子之后,安汀看到和安翊差不多大的小孩就很是喜欢,一把抱起来说:“她出门玩去了,过了年就回来。”
结果这小家伙赖在安汀怀里不走了,声称她身上有好闻的气味,被抱得很舒服,连侯昆夫郎拿来的玩具都无法勾引走她。安汀耐心地抱着她,拿小碗喂她吃饭,临到晚饭结束,侯昆笑道:“我看以后还是少邀请你来,要不然我家女儿都要叛变到你家去了。”
但对于请她来有什么事,她也绝口不提。
接下来,府衙里的属官挨个请她到家中吃饭,就连远在书院里的王荀也派许绍来请她过去叙一叙,用饭时漏了点儿口风,安汀才明白过来为了什么,顿时哭笑不得。
王荀也是凑热闹,她摸着下巴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见主官加班到深夜,吃饭也不及时,满府属官居然想办法让主官休息吃饭,真是太少见了……”
不得不说,听到这个理由,安汀心里暖意十足,让她每日办公都觉得不那么枯燥。
接下来,她不再挑灯办公,为了不让属官们操心,该休息的时候就回后院休息,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偶尔接受邀请放松一下神经,或者想一想傅景他们是否到了京城,在京城里会做什么。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腊月里,安汀收到了安翊写的信,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些辨认不出来的字形只能靠上下文才能读懂意思的,信上说已经到了京城,让她不要担心,还说看到了很多好玩的,吃了好多好吃的点心,最后遗憾地写道:“……娘亲你没和我们一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字里行间可见在京城玩得很开心,直叫安汀在心里念叨这个小没良心的。
傅景在信里就写得清楚多了,何日到了京城,见了什么人,京城里最近的动向……等等,比起安汀从邸报里得来的消息,更详细。
在信的结尾,有墨滴一两个,另有一行字被涂黑了,安汀对着阳光看了看,勉强辨认出是一句诗。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