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之母女又乘车回了家。
马原巷的宅子安静矗立,骄阳下,葱笼树木虬枝明暗层次,阴阳错落。藤蔓随风缱绻,隐约还能闻到端阳节雄黄酒的清香。
宋盼儿惹了一肚子气,也渐渐平复。
母女俩在垂花门前下了车,有婆子拉了青帏小油车来。架上驯骡,母女俩上了小油车,往母亲的院子去。
父亲顾延臻在外院书房念书,弟弟顾煊之在幼学里,丫鬟们走路脚步轻盈,院子里安静极了,唯有檐下养着的雀儿叽叽喳喳。
顾瑾之要起身去祖父那里。
宋盼儿却拉住了她:“吃了茶再去。”
丫鬟海棠点了杏仁茶来给他们吃。
“瑾姐儿,胡婕那病你真的会治吗?”宋盼儿一边吃茶,一边低声问顾瑾之。
顾瑾之微愣,继而笑起来。
宋盼儿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故作微恼:“娘问你话,你笑什么呢?”
“娘,您是觉得胡婕可怜吗?”顾瑾之道。
宋盼儿这性格,发起火来跟风暴似的,可心地善良。白说了,她对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恶意,善良又任性。
倘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她也不会让洪莲母子在她面前恶心她十几年了。要是宋盼儿心再硬几分,幼年体弱多病的庶弟顾琇之早就“夭折”了。
宋盼儿的性格,虽然有时候帮了忙还要抢白人家几句、有点不讨人喜欢,却也不失真性情。
顾瑾之想到前世的母亲和自己。
她们跟宋盼儿的出身差不多,嫁入的家庭也类似,可她们从来不曾这样随心所欲生活过。
顾瑾之有点羡慕宋盼儿,也更加愿意维护她这份性情,毕竟自己这一世是宋盼儿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宋盼儿是顾瑾之最亲的人。
“我能治好她,虽然有点麻烦。”顾瑾之道,“娘,您觉得我该去治她?”
宋盼儿就叹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胡太太那人的确讨厌,可她往日总是奉承我,常拿东西给我,也没做过坏事害我。”宋盼儿道,“当然啦,她今天说话的确够可恶的,但是胡婕病成了那样,她做母亲的心情不好,也能理解。毕竟你这么小,她不相信你也不算大错。”
宋盼儿的确性善,可她从来不是老好人。
像胡太太这样气她,她是不会如此轻易妥协的。虽然她不会想着见死不救,却也要折腾胡太太一番才解气。
这样轻易就原谅了胡太太,不像是宋盼儿的做派。
顾瑾之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宋盼儿目光微闪,最终道:“胡婕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有缘分的。她要是真没了,我心里只怕有个疙瘩!”
她不愿意说出来,是怕不吉利,好似平白无故诅咒顾瑾之一样,对顾瑾之不好。
可不说明白,顾瑾之只怕不会救人。
这才是宋盼儿愿意救胡婕的根原因。她善良,却不是个没有原则的善良好老人。
她害怕胡婕的命运,会预告顾瑾之的前途。
古时讲究生辰八字和命运息息相关,而胡婕和顾瑾之又是如此凑巧的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出生,她们前世定是有牵连的。
命运是个神秘莫测的东西。
顾瑾之假如真的能救胡婕,却又不肯出手,要是胡婕陨落,顾瑾之这颗繁星将来会漂泊在哪里?
总归不是好事。
要是胡婕因为别的事死了,宋盼儿也许不会这样患得患失,可胡婕不能因为顾瑾之不肯救治而没的。
宋盼儿是担心女儿,没有联系的事,她也能想出关联来。说到底,她爱女心切,才想事事护住顾瑾之,才宁愿委曲求全,忍了胡太太这一回。
当然,她说胡太太的为人,也不是空话。可那些理由,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顾瑾之从医四十多年,光领导卫生部下至灾区救时疫就有七次。她是看惯了生死的,对胡婕的惨状,心里没有波澜。
她只是谨遵前世祖父的教诲,时时刻刻谨记自己是大夫,治病救人就是她的职,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位。
这是职业操守,更是她生活的信仰,跟人性善与恶没关系。
别人不愿意让她救治,她是没什么其他想法,直到现在宋盼儿的话,才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不能在宋盼儿心里留下疙瘩。
“我知道了娘,我等会儿就配药。如果胡太守来拿,我自会给他。”顾瑾之道。
宋盼儿却道:“别给那么痛快!今日胡太太说的话那么混账,哪里能便宜了他们家?”
顾瑾之就无可奈何笑笑。
宋盼儿也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自己也笑了起来:“要是真的危急,就给他;要是还能缓半日,就等半日……”
反正不能便宜胡太太就是。
顾瑾之笑得不行,应了是,宋盼儿这才放她离开。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派自己的丫鬟霓裳去祖父的院子,看看祖父在干嘛。她上午离开的时候,祖父正因为南昌王的话而不高兴。
霓裳领命而去。
片刻后,霓裳就折回来,对顾瑾之说:“……老太爷在书房写字,看到我去,还问我七小姐在做什么,怎么派了我来。我说是七小姐要来请安,看看老太爷是否在休息。老太爷就说请七小姐过去。”
既是这样,祖父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吧?
顾瑾之伏案,把六神丸的药方写好,又把最后一味配药加了,才去了祖父那边。
她把胡婕的事,说给了祖父听。
祖父沉默了一下,对顾瑾之说:“这等危急喉痹证,很快就会封喉,滴水难入。像你行医初期,不应该看这种病。”
延陵其他的大夫也是这样想的,怕砸了自己招牌,不肯救治。
“我能治好她。”顾瑾之说。
她的口气,跟当初治宋大太太时的自信一模一样。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顾瑾之平素从来不张狂,可她对自己的医术却是特别的有信心,说话也不留后路。
“能治好”这样的话,顾老爷子一生都没说过几次。
“好想了怎么治吗?”顾老爷子问顾瑾之,目光却在她脸上打转,这孩子真叫他捉摸不透。
顾瑾之就把药方给顾老爷子看:“您能帮我制药吗?”前世顾瑾之看病功力娴熟,,却不擅长制药。
到了新世纪,分工明确,假如不是像六神丸这种一级处方药,是不需要另外配的,药店就能买到。
所以,顾瑾之对制药并不是特别有把握。
而现在的大夫,除了要看病,制药也是基功。
顾老爷子医术了得,制药事比顾瑾之强不止十倍。
顾瑾之就想把药方给顾老爷子制,药效应该会更好。
顾老爷子看了眼药方,眉头微蹙:“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哪里找来的验方?”
验方就是指民间偏方。
“是个验方。”顾瑾之道,“您能帮我制好吗?”
“你哪里弄来的?”顾老爷子又问。
这个问题,顾瑾之没法子回答。她不想编故事,就道:“我偶然看到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老爷子就想起他刚刚教顾瑾之念书时,她已经会背内经了。
他没有再问,让身边的小厮画琴去抓药来,准备替顾瑾之制六神丸。
不过半个时辰就制好了。
这药原是是清代康熙年间的雷允上发明的,所以叫雷氏六神丸。
顾瑾之犹豫了一下,就把罪恶感去了,改名叫顾氏六神丸。
也许,她就从此改变了中医史,改变了人类的进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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