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兴动干戈曾易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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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正是谢慎,他躲在桃树之后,见四人刀来拳往,掌剑齐举,激斗之险远胜于当年朝阳峰上华山派门人的比斗。他并不知这四人孰是孰非,也不明白他们生死相搏所为何事,更不知晓白莲教是何教派,但见宋牧之粗旷爽迈,豪气干云,心中不自禁的对他怀生好感,而见盖长风那三人行事阴诈,粗蛮横行,实是说不出的厌憎烦恶,故而一心只盼着宋牧之能得胜出。

  待见宋牧之一抓之下,将盖长风打得吐血倒地,心中不由得大觉快意,他却不知盖长风这下纯是使诈。原来他知再斗下去必然不敌,便甘冒奇险,以掌对爪,与宋牧之以硬功相拼,这一番互较功力,盖长风登时不敌,但他顺势咬破舌头,佯作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实则是在静待良机,以期出其不意地暗施偷袭。等到宋牧之飞身跃起,正是良机乍现,当即运刀如风,疾向他手臂砍去,眼见这一击便要得手,不料一旁窥看的谢慎却是瞧得清楚,大声惊呼,若非他这声警示,宋牧之这一条臂膀立时便被卸下,饶是如此,这一刀业已深入脊背,筋肉挫裂,伤得极重,宋牧之跌倒在地,鲜血汨汨涌出,几番欲要站起而不可得。

  盖长风冷笑道:“老二,你去宰了那小乞丐,老三与我联手拿下这姓宋的,嘿嘿,此番生擒白莲教青莲使者,那是天大的一桩功劳,回去之后,王爷必有重赏。”他知今夜偷袭之事殊不光彩,若是流传到江湖上去,且不说“西凉三雄”的名声就此扫地,而若累得昆仑派因此给人瞧低一眼,三人的师父只怕也要来清理门户。三人俱是心狠手辣之辈,深知此中关节,都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留下活口。

  刘伯信脸露狰笑,叫道:“小叫花子,你他娘的是自己找死!”长剑一振,径向谢慎头顶斩落。谢慎心中惊怕,急朝地上一滚,总算躲过了这剑。刘伯信这招却使得太猛,剑身插入树木之中,急切间难以拔出。但见谢慎躲状狼狈之极,显然不懂武功,自忖没有长剑也能取他性命,当下弃剑不理,又朝谢慎追去。

  这边宋牧之中刀之处兀自流血不止,眼见两人强弱悬殊,谢慎命在须臾,一条性命便要为己而送,心中不忍,但他有心出手,却是力所不及,盖长风冷笑道:“宋先生,得罪了!”他料想一个小乞丐也不能有多大本领,而眼前这个武功高强的大对头又身受重伤,如此千载一遇的良机如何能够放过,伸出一指,往宋牧之胸口“膻中穴”点去。宋牧之重伤之余,见这一指来势虽缓,但风挟劲声,力道极大,只要自己穴道一封,这条性命便算是落入了对方手中。

  他身子难以动弹,手上功夫却仍未失,当即双掌斜翻,左手内,右手外,摆一招“摘星式”,姿式妙到毫厘,刚好盖长风指力到处,宋牧之的双掌已将他手臂套住,运劲一扭,但听“咯咯”两响,盖长风惨叫一声,一条左臂已被生生折断,骨骼尽碎,不成模样。刘仲义见宋牧之重伤之下仍然神勇如此,心里先自怯了三分,一柄长剑便不敢递出。盖长风强忍剧痛,吼道:“老三,他身不能动,一剑先结果了他性命。”他心念断臂之仇,已是不要拿活口前去邀功,只欲杀之以泄愤恨。

  刘仲义尚在犹豫,长剑将刺未刺之时,却听那头“啊”的一声惨呼,正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刘伯信所发,三人同时转头看去,见刘伯信横躺于地,身上赫然插着他自己的佩剑,谢慎跌坐一旁,面如木鸡,喘气连连。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三人都是一楞,宋牧之却已在这一瞬之际瞧出形势转为对己有利,乘着刘仲义心神正分,左手轻挥,抓上他的长剑,一扯之下,将刘仲义连剑带人拉到身前,刘仲义才及反应,宋牧之右爪已向他胸口抓落。两人相距实在太近,这一招又势如风雷,刘仲义再难招架,宋牧之五根指头坚硬逾铁,一把插进他的胸口,连哼都没哼得一声,便即毙命。

  这一扯一抓两下,实已是宋牧之生平力作,虽只方寸之劲,耗力却是极大,此刻他再难支持,只觉胸口烦闷,直欲晕去,如若此时盖长风再行出手,他也只能束手任擒。

  盖长风却见转瞬之间,自己两个盟弟皆都丧命于此,老二更是死的不明不白,此刻早已心胆俱裂,哪还再敢逗留,便即托起自己的断臂,一跃跳上马背,斩断了缰绳,头也不回的夺路便逃。

  霎时间桃林里只剩下宋牧之和谢慎二人,旁边趟着两具尸体,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只听宋牧之断断续续说道:“小兄弟,你过来……帮我拿下……拿下金疮药……在我怀……怀里……”他背上的伤势着实不轻,鲜血不断往外泛涌,已是洒了一地,手上连半分劲力也使不上来,当下之计,惟有请眼前这少年来相助一番。

  谢慎听得有人叫唤,方始回过神来,他适才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七魄里早已吓掉了六魄。原来刘伯信空手向他追来之时,正要一掌将他毙命,谢慎在这生死交关之际,急忙向那棵桃树后面一跃,跄跄避过了这记重手,随即便绕着那树发足狂奔。两人轻功相差悬殊,若在旷野竞逐,又或是谢慎径往前跑,早已被那刘伯信赶上,但他身子瘦小,兜转挪移极为轻便,刘伯信跟在其后,一时竟也拿他无法。倘若他稍许聪明三分,大可以逸待劳,只等谢慎停步之际便能一击而中,不过他脑筋偏生不大灵光,一心只想要追上谢慎,如此绕得几圈,眼见总差着那么几步便可赶着,却又总是戛然莫及,心中不由恼火万分,当下一掌狠似一掌地向前猛推而出,每一掌上都含了极强的内家真力,叫谢慎只消挨得半掌,便立时筋断骨折,五脏齐碎。只是这威力巨大的掌力每每都空击到树干之上,直撞得树上枝叶如雨点般缤纷散下,却哪里能伤的着谢慎半分。再绕得两圈,谢慎眼前突然一晃,只见一个黝黑狭长的事物直落下来,他匆忙之中不及细想,伸手便即抄过,拿到手里惟觉沉甸甸的,竟是一柄长剑。

  便这么缓得片刻工夫,刘伯信便已追及身后,他觑准了谢慎背心,大声呼喝,又是一掌拍出。谢慎听闻脑后风声响动,知道情势凶险,急忙矮身一让,手中长剑顺势往后送去。刘伯信才从树后绕出,不曾瞧见谢慎手上已然多了一把长剑,掌力未及送出,胸口已是一痛,他这一下去势极猛,便如自己用身体强行凑去给长剑刺击一般,待看清自己竟已为自己的利器所伤,怪喝了一声,身子软软倒下,他胸口要害中剑,眼见是活不成了,但直至断气,仍是双目圆睁,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的佩剑怎会落到了这个少年手中。

  谢慎原本只图阻他一阻,不料误打误撞之下,竟把一名武功胜于自己十倍的高手刺死,虽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在先,但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心中的惧怖之意远远多过了惊喜。他更不知这柄长剑正是刚才刘伯信砍入树中的那剑,本来那剑深入树干纹理,决难一拔而出,但刘伯信一连拍出的十几记内家重手法的掌力,却十之**都落到了树上,他每一掌击到,插在树中的那剑便被震松一分,恰好在谢慎到时,那剑松脱落下,被他拾住御敌,竟然一击成功。这一下当真是险到了极处,这剑若是迟得半刻落下,又或是落得早上半分,此时横躺于地的,便换成是谢慎自己了。

  这片刻的时光实在太过惊险,恍若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宋牧之相唤,他才省转知觉,但于宋牧之毙退强敌之事,他在一旁则是丝毫不知。

  谢慎见宋牧之斜倒在血泊之中,身旁还趟着一个刘仲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三雄之首的盖长风却已不知所踪。他稍定了心神,起身奔去,依言从宋牧之怀中摸出一条长长的盒子,问道:“是这个吗?”宋牧之点了点头,谢慎但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盒子上传来,却不知如何使用。宋牧之缓缓道:“把我身子翻转,取些药膏涂在伤口上便可。”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此时便要多说几个字也是吃力万分,勉强为之。

  宋牧之体格硕大,谢慎使足全力才将一个二百余斤的身躯扳转过来,见他背上那道伤口自肩至腰足有两尺来长,深及寸许,仍在汨汨冒血,心想:“他伤得那么厉害,这些药膏可够用么?”略感迟疑,转念又想:“这人本领大得很,他既这么说了,我照做便是。”当即除去药盒,抓了一把药膏在手,只觉着手处粘呼呼的犹似糨糊,却气息芬芳,清凉透肤,便往宋牧之伤口上抹去。

  谢慎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鲜血,这时他手上沾满血渍,心中原本有些恶心,但想到今夜连人都杀了,何况受伤的又是他心中敬佩之人,是以便也不觉如何。

  这药膏果有神效,一涂到伤口之上,原本涌流不止的鲜血立时凝住,伤口既不再流血,那宋牧之便已无生命之忧了。谢慎见药到血止,又喜又奇,问道:“可还需把伤口包扎一下么?”

  宋牧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不必了,多谢,姓宋的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我狂傲一生,不想到头来却多亏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兄弟相救,哎……”一声叹息里,竟是充满了无奈之情。他外表粗蛮,实则极富智计,兼之武艺绝伦,一生当中罕逢敌手,因此才得一路轻易戏弄盖长风等三人于指掌之中,也因此缘故,他向来倨傲凌世,生平不肯受人一饭之恩,不料今夜自己性命却两度为眼前这个小乞模样的少年所救,心中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在他在生死一线之间徘徊数度,一身的傲气已稍有收敛,于什么浮身虚名也都比从前看得淡了些许。

  谢慎见他神情大异,岂知他内心已转过了十数个念头,低声说道:“宋先生,我听他们叫你宋……,那瘦子不知哪儿去了?”宋牧之道:“他被我吓跑了,数日之内是不敢再来的,但我伤得极重,非十天半月不能痊愈,若他再行找来,那时我无力抵御,必死无疑,今夜却可安心睡在这里,嘿嘿,小兄弟,你为何要救我,日间在酒坊之中,我可没给你好脸色看。”

  谢慎脸上一红,说道:“宋……宋先生不必这么说,我见你豪迈过人,心里好生敬仰,我本是一默默无名之辈,天下除了我……除了有一人外,大凡见到我的,都不大有好脸色,所以我也从不介怀。宋先生若不嫌我本领低微,这几日里我便与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宋先生意下如何?”他本想说“天下除了我师父一人外”,但想到傅云山让自己要严守师承来历,硬生生地转了话角儿。

  宋牧之见他年纪轻轻,义气倒是深重,竟不愿舍下自己独自逃生,脸上略有惊讶之色,笑道:“你本领可也不低啊,那个刘伯信武艺不弱,你竟能将他一举格毙。”他实不知眼前这个少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空手将一名昆仑派的高手杀死,心中的疑窦着实难解,此时不由出言相探。谢慎当下便把自己如何绕树窜逃,如何意外得剑,又如何一剑刺杀强敌,原原本本诉说了一番,直听得宋牧之冷汗渗冒,暗叫庆幸:“若非这少年恰好在那时得剑,一举刺毙了刘伯信,他固然不免一死,我也决无生还之理,看来是老天不意绝我,哈哈。”想到自己这条性命得来实在侥幸,不由放声想笑,只是笑得几声,气息便即为之一塞,哑然难以为续。

  他转头对谢慎道:“我流血太多,气息不振,现下要休息片刻,你也便睡罢,余事明日再说。”说完倒头便睡,不多时竟已鼾声如雷。谢慎心中又是一阵叹服:“今夜他死里逃生,此刻还能说睡便睡,当真是个奇男子。”他生平最慕英雄豪杰,是以一见傅云山、宋牧之这等人物,便已为之心折。

  谢慎躺了一会儿,却又哪里睡得着,只要眼睛一及闭上,脑海中便立时跳出刚才那惊险一幕,傅云山传他的“蛰龙功”最能安定心神,助人入睡,谢慎勤修两年,于这门功夫上修为最深,平素只要运得两遍便能坐定安睡,但这时蛰龙功竟似全然无用,任谢慎如何归元息心,潜阳蔽阴,总是不能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模糊糊,渐渐失了知觉。

  次日一早,谢慎尚在睡梦之中,忽然闻得一股浓香扑鼻,睁眼看时,只见宋牧之正在一边生火烤肉。宋牧之见他醒来,说道:“这半只猪蹄是那三个家伙留下的,我们不吃,倒叫糟蹋了,你不必客气,过来一起吃罢。”历经昨夜这一番患难,宋牧之对他的神态已非如当初那般冷淡,隐隐然更将他视作生平知己一般。

  谢慎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见宋牧之昨晚还是个将死之人,不料只一晚上的工夫,他便能行如常人,虽然脸上仍然苍白得毫无血色,但说话间中气显然已足了许多。

  他兀自吃惊不已,宋牧之却已猜知他的心思,笑道:“我体格如牛,昨夜让你涂的那盒乃是云南姚家的伤科圣药‘万应百草膏’,这药是姚万应那老小子穷尽十年之功,采集了上百味绝好的草药配制而成。当年他送了我一盒,说道这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还道我日后定会派上用处,当时我听后却颇为生气,那可不是在咒我倒霉嘛,所以只当他是在吹嘘放屁,对他说道:‘姓宋的纵横半生,连油皮也没擦破过一块,要你的药拿来何用?’嘿嘿,我那时自以为英雄无敌,当真是自负得紧呐,不料昨夜还真全应了那老儿的话,险些命丧此地。说来这药也的是神乎其效,不过若非得小兄弟之助,那也全无用处,我这个纵横半生的‘英雄好汉’仍不免就此一命乌呼哉。”

  谢慎听他说得风趣,也笑了出来,宋牧之又道:“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姓名?”谢慎道:“宋先生,请教可不敢当,我叫谢慎,慎乃……”宋牧之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我最不爱听人掉书袋,谢慎便是谢慎,以后我就叫你谢兄弟了。我姓宋,名作牧之,你爱叫我姓宋的也成,叫我宋大哥也成,总之不要宋先生宋先生的叫,我听得不惯。咱们学武的人,平生在刀口上讨生活,过日子,卖弄什么虚文?真若满腹经纶,就去考他娘的进士,做他娘的状元。哼!放着好好的鸟官不做,却要来舞刀弄剑的干吗?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假充斯文之辈,明明也是江湖中人,行事说话却又婆婆妈妈,官老爷的气派倒是摆得十足,许多大事便就坏在这等穷酸迂儒手中,老子一见,便就生气,恨不能生食其肉!”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怨恨之意,似乎是在大骂什么人。

  谢慎心中奇道:“那你自己的名字叫作牧之,牧之牧之,那不是大诗人杜牧的字嘛,可不也文雅的很?再者你又怎知我就定是个学武之人,况且说话斯文,未必便是穷酸迂儒,象我师父武艺既强,学问也好,平时说话更是斯文十足,可哪里又有半点迂酸了?”脸上却显难色,说道:“这个……宋先……你年岁比我大的多,武功更比我高出那一大截,我怎敢以兄长相称,这个……似是不妥。”言下甚是勉强。

  宋牧之怒道:“有何不妥,我姓宋,年纪又比你大,叫我一声宋大哥难道还有什么不对?若说我武功胜过于你,那倒是大大的不对,我等武林中人结交朋友,当先讲求一个义字,昨晚你两次救我性命,又不肯舍我独逃,足见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这世上之人,平日无事时来和你称兄道弟的多不胜数,可一到危急关头,能如你这般的那可少得很。你不肯叫我一声宋大哥,莫非是瞧不起我这等粗人?”谢慎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宋牧之道:“既然不是,来来来,那就先叫一声宋大哥我听听。”谢慎被他弄的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倒也蛮横得紧。”好在他也不是极重礼数之人,便叫了声:“宋大哥。”宋牧之畅怀大笑,撕下一块烤熟的猪肉扔了给他。

  两人吃吃谈谈,宋牧之几次出言试探,见谢慎丝毫不知白莲教的事情,于是心中最后的三分疑虑也尽消除,当下便和他无话不说。谢慎听他谈吐有时固然粗俗不堪,有时却又雅量高致,实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若说这位宋大哥不喜别人卖弄斯文,怎么他自己说话也经常这般文绉绉的?”

  待两人将半只猪蹄吃完,宋牧之拍了拍谢慎肩膀,正色说道:“谢兄弟,大丈夫立世行事须当恩怨分明,对敌人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然对待朋友兄弟却务求光明磊落,有一件事情我须得和你说在前头。我姓宋的是白莲教中要紧人物,这白莲教嘛,一时半刻与你是说不清楚的,总而言之,做的是杀官造反的勾当。昨夜被你我杀死的这两人,加上逃走的那个瘦子,三个都是北京汉王府里的高手,也是昆仑派掌门‘六阳真君’殷陆阳的师侄,任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嘿嘿,就算是他们的师父,也极不好惹。本来我探听得这三人此行要前往昆仑山去请他们师伯出山,我寻思朱高煦那狗王专与我教为敌,此事也必定于我教不利,便暗中跟随他们,一路之上将这三人好生嬉耍了一番。昨天日间,这三个狗贼在酒铺里大放狗屁,说什么光明正大较量便不会怕我,因此昨夜我便现身和他们斗上一斗,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眼下我虽能行动如旧,但武艺却只恢复得一两成,与人动手那还远远不够,我如今便要赶回江南白莲教总坛,这一路之上还会遇到什么危难险困,那也是殊难预料,到时我自保尚且困难,更无余暇来护你周全,你年纪尚轻,再怎么义气深重,却也大可不必白白为我送命。”

  谢慎初听他说白莲教杀官造反,心中凛凛一惊,颇感此事似有不当,又听说昨天被自己所杀的刘伯信居然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更隐隐觉得惶急诚恐,这汉王便是当今永乐天子朱棣的次子朱高煦,英悍果勇,大有乃父之风,据闻比起太子朱高炽来,更得朱棣之宠,大有侵凌太子之上的架势,而朱棣也确有废长立幼之意,此事天下皆知,谢慎也久有听闻。至于六阳真君的名头,他从没听过,但见连宋牧之都说大有来头,想必绝非平常之辈,只是宋牧之最后那句话却是听得他全身热血沸腾,激起了满腔豪情,当即铿声说道:“宋大哥既然让我称你作兄长,这种舍兄长独逃之事,岂是我谢慎所为,何况我本来就要到江南去,我们正是顺路。”

  宋牧之听他说得决绝,知道再要相劝,便是小觎了他,扬声说道:“好,谢兄弟,不枉我与你结识一场。”说罢将刘伯信和刘仲义的尸体拖到一旁,他天生神力,此时功力虽只恢复得一两成,但要拖动两具尸体却已是豪不费力。他取过些木枝,点着了火头,便往两具尸体上一仍,谢慎奇道:“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宋牧之淡淡说道:“这两人都是官面上的人物,若不毁去他们尸体,地方上知道这里闹了人命案子,那我们便难以出得河南地境了。大丈夫要成大事就须得心狠手辣,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谢慎一听之下,不禁默然失色,暗道:“宋大哥说他们白莲教杀官造反,行事中果真透着一股邪气,西凉三雄不过是说了句狂言,他便忍不住出手邀斗,难道我此去助他当真做的对么?师父平日教导,始终要我心怀天下,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这虽是期许之言,但我又怎能去和造反之徒为伍?哎哟,不好,刚才我只顾脑中一热,却忘记了当初对师父立下过重誓,说道将来决不会为非作歹的,这便如何是好?”一想到自己所立的誓言,背心不由得一凉。

  宋牧之见他神情大变,哪知他正思潮起伏,几个念头在胸中不断交杂互斗,还道他是不忍见这两具尸体被如此焚去,笑道:“你良心倒好,昨夜却不知是谁要来杀你。”这句无心之言,于谢慎听来却无异醍醐贯顶:“是啊,昨夜若非天助,此时趟在地上的便是我而不是他们,宋大哥豪迈过人,如何是这二人可比,我又何必要去同情。可是,可是师父的话……”他读书虽多,然而对正邪之别并无独到的见解,心之所持,但觉为善便是正,为恶便是邪,后来傅云山所教的,也无不是一些兴邦济世,行侠仗义的大道理,至于小事小节,非但从不加以提及,更还有些避而不谈之意,直到此刻,他才始觉世事并非如此简单,只是他阅历尚浅,于这一层上便难以深想下去。

  宋牧之见他仍在发呆,不禁眉头微蹙,心想:“谢兄弟做事好不婆婆妈妈,哪有半点昨夜勇决的样子。”当下颇不耐烦道:“谢兄弟,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人,烧了便烧了,事不宜迟,这就上路罢。”谢慎嘴里反复嘀咕着那句“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终于暂时想了个明白:“是了,我昨夜杀人是逼不得已,现在宋大哥将他们尸体焚毁也是迫于无奈,宋大哥自管他造反作乱,我可并非助他,也就不算是为非作歹了。”他也知这番道理实则大无道理,当下却不敢多想,冲口说道:“宋大哥,我们走罢。”宋牧之笑道:“招啊,这才是条好汉子,此去江南路途尚远,所幸这两个贼厮鸟人是死了,坐骑倒留在了这里,谢兄弟,你骑得马不?”谢慎道:“小时骑过,后来便不曾骑得。”宋牧之微一沉吟,道:“先上马再说。”便即牵过一黑一黄两匹马来,让谢慎先上那匹黄马。

  谢慎心中本来没底,但见那黄马瘦骨嶙峋,便惧意大减,踏着马镫用力一跃,刚一坐上马背,那马却突然一阵嘶鸣,纵跃乱跳起来,谢慎一手紧紧握住缰绳,一手轻抚它的骢毛,不一盏茶时分,那马忽然站定不动,再也不跳,宋牧之拍了拍手,大声喝彩,道:“想是那两个狗贼平日里没对这畜生好,今日见到生人竟是这般良驯。”说着自己也即翻身上马。

  两人尽捡荒僻奇险的小道而行,到了夜晚便在城镇上的客店投宿,宋牧之换了件青袍,又替谢慎弄了身干净衣服,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也不见地方上有何动静。这样行得七八日,宋牧之的武功也已恢复了六七成。这些日子里,宋牧之时不时地与谢慎说起些江湖上的帮派禁忌和武林逸事,偶尔也提及一些白莲教的处世作风,说到快意恩仇、侠烈激昂之际,往往谢慎打从心底里称叹不已,但若说到白莲教报复仇敌时的种种残酷手段,谢慎听来却不禁大皱眉头,心中不以为然,较而言之,还是皱眉的时刻远远来得多些,听到后来,他对白莲教更是越见反感,若非碍着宋牧之面子,便欲直斥其非。

  两人所乘的都是汉王府中的良马,脚程均快,这一日正午时分,二人出得一条山道,但见眼前一望无垠,乃是一片极广阔的平原,竟是已到了豫中平原,宋牧之对谢慎言道:“谢兄弟,前几日我伤重不便动手,更兼要防范强敌来袭,所以心中有一件事情一直没能办,现下武功已恢复得差不多啦,再有强敌来袭,那也丝毫不用畏惧。现在乘空,我便先传你几招武功,你既不会武功,今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好做防身之用。”谢慎这几日里一直内心纠缠,不断思量自己此番相助宋牧之究竟是对是错,此刻听得宋牧之要传授自己武功,生怕错上加错,便摇了摇头,说道:“宋大哥这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愚笨之人,宋大哥的神妙武功我是万万学不来的。”

  宋牧之原拟谢慎听了之后必定会欣喜万分,却不料他一言回绝,这时察颜阅色,知他仍在为自己放火毁尸一事耿耿于怀,心道:“江湖上想求我传授一两招绝技以扬名天下的子弟没有一万,总也有八千,我连瞧都不去瞧一眼,现在我亲口说要传你,你却不想学,此事真不知从何说起。”他是个言出必践之人,说出的话便决无反悔之理,当下又道:“此去江南尚有十余天的路程,若是遇到来袭之敌众多,我便难以分心照顾你了,你学得几招擒拿手法,那时或可做救命之用。眼前学与不学,那全在于你,但到时别人杀不杀你,就不是由得你来做主了。”

  谢慎听他言辞间颇有恳态,实不忍再三拂他好意,又寻思他所说之话也确有道理,便唯唯应了声:“那就多谢宋大哥了。”

  宋牧之见谢慎答允了下来,笑道:“我们先去找个僻静之处,我再好好传你功夫。”

  两人疾驰出六七里地外,来到一个小镇上,寻了间客店住下,一入房间,宋牧之将屋门关上,轻声问道:“谢兄弟,你可知我生平最得意的功夫是什么?”谢慎摇了摇头,正想说不知,忽然记起那夜盖长风曾称他的“虎爪擒拿手”驰誉武林,便冲口说道:“是虎爪擒拿手?”宋牧之点头道:“不错,我生平最得意的功夫正是这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说来在武林中也可算是薄有微名。现在想起,当日若非那三个狗贼一听之下,先自吓了一跳,恐怕也不会这么快便即落败。”谢慎听他提及那晚之事,默不作声,只听他叹了口气,又道:“这路功夫原是我虎鹤门中的不传之秘,向来不传外人,如今我先将扎根基的十二式起手式传你,虽是入门功夫,但也有伤敌防身之效。”谢慎一听这是他本门不传的绝招,忙道:“宋大哥,这功夫既是你门中秘传,我不学也罢。”宋牧之笑得一笑,道:“我当年被逐出了门墙,早已不再是虎鹤门的弟子,这狗屁规矩还去理他做什么?”谢慎见他这一笑里颇有苦涩之意,猜想其间必有一段难堪往事,当下也不再提。宋牧之道:“陈年旧事,多说无益,你且看好了。”说着搬开桌椅凳子,在屋中留出了一片空地。

  天下任哪个武学门派都有各自的擒拿手法,其中以习练龙爪、虎爪、鹰爪这三门功夫者最多,流传也是最广,但同是一门擒拿手法,每一派也均有每一派的独到练法,细微之处各有不同,譬如少林派有少林派的龙爪功,华山派也有华山派的龙爪功,无论出手招式亦或运劲的心法都实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然而又都各有所长,难分伯仲。当世虎爪功夫中向以福建虎鹤门的虎爪擒拿手最为著名,宋牧之本是这一门中的掌门大弟子,只因一次酒后狂言,得罪了本派尊长,以至被逐出了师门,但他在虎爪擒拿手上的造诣实是远超同门侪辈,江湖上已无人可及。后来他投入了白莲教中,以他的武功智计,不久便升至这青莲使者之位。

  当下宋牧之就将这起手十二式从头示起,说是十二式,实则便是“勾、抓、拨、挑、握、摧、点、扫、翻、截、扣、挠”这十二招基本手法,这些手法所练的俱是手腕指节的翻转灵动,本身并不甚难,纵是下愚之人也决无不能练成之理,况且谢慎跟随傅云山修习了两年上乘内功,功力虽不深厚,但根基倒也扎得稳实,是以一学之下,便即领会。

  宋牧之又将其中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再令他试演了一遍,见谬误居然极少,笑道:“谢兄弟你学得不慢,大出我之所望,看来你与我这路功夫果是大有缘法,很好,很好。这些手法你既已学会,那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均是从这十二式手法中演化而来,无论再怎么精繁复杂的变势奇招,也都不能脱此藩篱。不过我这门擒拿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绝,精妙之处另成一功,和别派的擒拿手法均有不同,习练之时须得牵动内息,最是艰深难练,但练成之后不仅威力无穷,出手之际更有刚柔并济之效,在天下擒拿手法中实可算得第一,只是你现在毫无内功根底,学来却是有害无益,待你日后内力有成,我便可尽数传你。”他不知谢慎其实已身负了两年上乘内功,而谢慎心中那结尚未解开,本不愿去学他的功夫,听他如此一说,也乐得不加点破,便道:“宋大哥授我武艺,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只是……”宋牧之微微一愣,随即叹道:“我知你仍在为那件事埋怨于我,哎,没想到你为人重义轻生,性子却这般柔软,要干大事业,这可不大成。”说着不禁摇了摇头。

  谢慎道:“不,不,我怎敢埋怨宋大哥,我年幼识浅,原分不了什么是非善恶。”宋牧之忽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如西凉三雄之辈是善是恶?”谢慎答道:“那三人凶蛮狡诈,行事阴险,自然决非好人。只是我这几日里好好想了一番,宋大哥若怕被人发现他们尸体,将他们随地埋了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放火焚尸,这事实在……实在……”他本想说“这事实在太过残忍”,但他一生之中从未指责过别人,又见宋牧之英气飒爽,后面的话便难以说出口去。

  宋牧之大笑一声,豪气复生,道:“对待好人,我自然用光明正大的法子,对付这些卑鄙小人,却又何必客气。”谢慎摇头道:“就算不为此事,宋大哥要杀官造反,我也实在不能苟同。”

  宋牧之双目一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终究还是瞧不起我们这些造反之徒,哈哈,我看你非富非贵,难道这鸟朝廷有给过你何等好处,要你这般甘心维护?”他说这句话时,声调也自高了不少。

  谢慎却面色如常,道:“朝廷对我确实未有分毫好处,家父当年更因受文字案牵连,被太祖皇帝革去了功名,沉落至此。但家父常对我说‘忠孝节义’这四字乃是做人之本,谢慎虽然不孝,却不敢一日或忘。”

  宋牧之冷笑连连,说道:“忠孝节义,嘿嘿,好个忠孝节义,果然是迂腐不堪,礼教流毒,大放狗屁。”

  谢慎心念一动,正色道:“忠义之道乃是大节所在,岂是寻常礼教所涉,我辈小节可以不拘,大节却决不容亏。”这句话凛然浩浩,隐隐间伏着一股正气,乃是当日傅云山和他谈古论今时所说之话,谢慎原本已是淡忘,但此刻宋牧之既然提及,谢慎脑中随即想起师父的原话,脱口便即道出。

  宋牧之却神情陡变,一把抓住谢慎的胸口,怒喝道:“这番话是谁告诉你的,快说!”面目凶狠恶极,眉间竟已透出一阵杀意。谢慎第一次见他如此亢怒,但他那身倔强脾气一旦激起,便也再无顾惜,此时丝毫不畏,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话人人皆知,又何必要他人来告诉我。”

  宋牧之突然大叫一声,提起右手,便欲一掌往谢慎头顶击落。这一掌只要击得实了,谢慎便有十条命也一并送了,但他全无惧色,心中反倒觉得舒然坦荡,当下闭目待死,想道:“我就要这般死了么?”心头霎时间闪过了好几个人的面目,有师父傅云山,有东海派的岚心姑娘,也有华山派的李清玄,甚至还有那西凉三雄。

  然而等了许久,仍不见宋牧之那掌击落,谢慎睁眼看时,只见宋牧之端视着自己,手掌凝在半空,却在微微发颤。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而视,宋牧之暗道:“这小子救我两次,我若这一掌击了下去,岂非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何况那人远在天山,这句话决计不会是他所教,我实是太过多疑了。”慢慢收回了掌势,和声道:“谢兄弟,做哥哥的有一言相劝,你年纪尚轻,又非朝廷爪牙,何必要去学人做那守户之犬?不如就此入了我白莲教,我必定传你一身足以惊动江湖的技艺,将来傲睨群雄,扬名天下,那时再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叫后世之人皆知这世上曾有一个谢慎,岂不大快妙哉?”他自度少年人性热易浮,若是以名利为诱,未始不能说动。

  谢慎苦笑道:“宋大哥,我知你们所谋之事甚大。我虽武功低微,才略鄙陋,却还有一点是非之心,扬名天下虽好,但要我加入贵教,随你们造反,这事我实不能做。”宋牧之脸上青气一闪,随即又倏然泯去,背转过身子,道:“你可听说过‘弥勒下生,明王出世’这两句话么?”谢慎点头道:“当初蒙古鞑子占我中原,后来韩山童、刘福通这两位大英雄身率红巾军起事举义,当时似乎就是以这句话来号召天下百姓推翻暴元,恢复我汉家江山。”此时隔着元末之世不过数十余年,韩山童和刘福通当年揭竿反元,天下汉人无不称颂,谢慎自小便常听人提起。

  宋牧之笑道:“不错,韩刘二公确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你只知他二人所为之事,却不知他们都还乃是当年我白莲教中的重要人物,韩山童便是当日我教的副教主,刘福通则在教中位任五大护教使者之首的白莲使者。我教所信奉的是弥勒佛祖、明王谶言,教义所倡的是普济苍生,救世于难,现在你尽已知晓,可还道我教为非,朝廷为是么?”

  谢慎道:“贵教当日的所作所为,确可当得上救世于难这四个字,好生教人钦佩,但现下你们造反谋叛,休说此事未必便成,就算真的成了天下,那也是靠着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所换来的,这却又是什么普济苍生之举?如六朝侯景这般,便叫坐了江山,也让天下黎民卖儿鬻女,哀鸿遍野,这江山又如何能够坐得稳当?死后也总免不了要遗臭万年。”

  宋牧之一怔,未料谢慎竟然还熟知前朝史实,随即哼了一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他大明朝的这座江山,恐怕也来得不怎么干净罢,你既知晓典故,那小明王韩林儿当初是怎么死的,总也该知道吧?”韩林儿便是韩山童之子,当年韩山童死后,刘福通奉他为帝,立国建制,号称“小明王”,他率领教众纵横于江淮之间,与元朝周旋了十有数年,朱元璋初时亦为其部下。其后张士诚发兵围攻韩林儿,朱元璋派军将他救出,从此挟为傀儡,不久又将其暗害于前去南京的途中,此事时人皆知,只是朱元璋后来做了皇帝,便谁也不敢再加提起。

  谢慎正色道:“争王夺位,古今如一,他们自管封王拜相,享那富贵荣华,受苦的终究是布衣百姓。”这些话也是傅云山当日所言,谢慎本来印象甚是模糊,但此时不知怎的,师父平日的种种教诲都一一浮涌于心,许多原先难以体会的道理,此刻虽也尚未全懂,但自然而然便脱口说了出来。

  宋牧之双目朝天,冷笑道:“真是迂儒之言,古来成大事者,如汉高祖、唐太宗等,又有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慎道:“那是以有道伐无道,自然使得。”宋牧之嘿地一笑,道:“在你看来,自然是我教无道,在我看来,却是他朝廷无道。”

  谢慎低头不语,默然半晌,才道:“宋大哥,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的大计,我是决计不能参与,你武功既复,我再留着也不过多增累赘,咱们……咱们就此别过罢。”宋牧之知道须留不住,叹了口气道:“谢兄弟,姓宋的向来恩怨分明,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说什么也要设法报答于你,今日传了你几手功夫,算是还了半次恩情,这余下的人情嘛,只好日后再图回报了,然若你将来回心转意,也可上昆山淀山湖白莲教总坛来找我,但叫你有事开口,我决计为你办成。”

  谢慎心想自己同他终究殊途二道,当下不愿多待,道了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大哥多保重了。”便推门而出,却听身后又是一声叹息,似乎还在说:“可惜,可惜。”

  谢慎出得客店,牵过了黄马,便骑之而去,只觉迎面清风阵阵徐来,吹得人好不舒服,但他心头却又空荡荡的不知所然,本来结识了宋牧之这等奇磊男子,又得与他携伴同行,真可谓是人生一大快事,谁知两人于政见上截然相左,而两个又皆都是执拗无比之人,一言不合,终于不得不就此分手,心中想起,不禁略感憾然。

  他牵绳揽辔,一边任由黄马在旷野上信步而行,一边自语道:“宋大哥也是往东南方向而去,若是在半路之中遇见,岂不尴尬的很?”按他的心思,最好是永远别再见到宋牧之,免得徒添烦恼。正想之间,那黄马突然“吁――”地嘶叫起来,脖子伸得老长,马首却连连向南摇摆。谢慎一怔之下,伸手轻轻揉抚马背,微笑道:“马兄,你是让我往南边去么?哈哈,想不到我谢慎茫然之际,居然要靠一匹牲畜来指点于我,说来这马兄和我相识也算是场意外之缘,若非……”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宋牧之来,若是没有他,自己如何能象现在这样骑马而行,然而跟着便又想到这匹黄马也是别人之物,心绪顿时又如一团乱麻:“我杀人已是不对,现在还取了人家座骑,自己却用之泰然,那可不是强盗行径么,虽说是它主人死了,我顺手牵来,可就算那两人活着,想来也决无将这马给我之理。谢慎啊谢慎,你这十几的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是越活越不长进。”他愈想愈是惭愧,伏下身子对那黄马说道:“马兄,你家主人已死,也不知是为我所杀还是为宋大哥所杀,总之此刻我把你放生回去,也算是聊表些歉疚之意。”说完便跳下马来,解开了缰绳,转过头脸而去。这一人一马相处数日,渐渐生出了情感,真当离别之时,谢慎毕竟有些不舍,但只要一想到这马是宋牧之和自己杀官所夺,便又决意要放它而去,是以转头不忍相看。

  那黄马哀鸣一声,竟也不愿离他而去,前蹄一举一落,尾巴盘旋恒转,伸出舌头不断舔着谢慎面颊,谢慎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转头看时,见那黄马眼神中所露的满是留恋之情,似是在说:“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谢慎登时胸口一热,他自来便没体尝过这种被人所依的滋味,此时显见这黄马十分依恋于自己,哪里还管什么世俗道义,但觉天地间自己只此一个知己良友,说什么也不忍再放它走了,便不自禁地伏在马背之上,眼泪怔怔落下,说道:“马兄,你既不愿走,我便再不会扔下你啦,我从小是个孤苦之人,只有你才对我不离不弃,从此往后,咱们同进同退,我只把你视作朋友,你觉得可好?”他心神激荡之下,竟将这黄马视作了生平知己一般,又想:“宋大哥教我的那些功夫招式,我自是不会去用,但这黄马却是自己留下,与我无干。”言念及此,心中稍觉宽慰。

  那黄马居然也颇通灵性,知道主人留了自己在他身边,又是长嘶一声,乱蹦乱窜起来,窜蹦得一会儿,便矮身伏下,示意让他上马,但谢慎既已将这黄马视为良友,便不愿在平时里骑它而行,于是牵着它折向南方,尽往密林荒山里走去。

  行得小半个时辰,道路越走越窄,忽见路旁林子中横倒着两匹白马,谢慎顿生好奇,走近看时,却见两匹白马口中满是白沫,已是毙命多时,他尚自惊讶,空中突然飘飘洒洒落下了几滴雨珠,谢慎抬头一看,见天边团团乌云正自涌来,暗忖:“春雨绵密,一会儿下将起来,一时半刻必定停不下来,须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才是。”一瞥之间,瞧见东北角上似有一座山庙,便拍了拍马背,笑道:“马兄,借你一程脚力,咱们先去躲雨。”言罢纵马提缰,向着东北疾驰而去。

  刚到得山庙门口,雨势已淅淅沥沥地逐渐转大,此时谢慎却也看清,这山庙竟是一座废败不堪的土地神庙,想来因年久失修之故,残垣断壁,破陋之极,好在屋顶尚且严实,不曾渗漏滴水,避雨将将为够。

  谢慎将黄马系在门外垂杨之上,快步朝庙内走去,甫进庙门,脑中嗡的一阵轰鸣,不自禁“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原来庙里已有人先他而入,当先一个红衣少女,温雅端庄,秀美淑致,赫然便是东海派的岚心姑娘。

  两人目光相触,都未开口说话,却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咦,谢家阿哥,侬哪能也到介地来了?”谢慎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人正是瑚心,她突见谢慎到此,脸上颇露惊喜之色,但只刹那工夫,便又转为忧伤神情,她本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此时却似数日之间长大了许多,成了个饱经风霜的大姑娘一般。

  谢慎一愕,岚心轻声道:“谢大哥,你怎么会……”语带泣声,一时哽咽,竟是难以续言,当下别过脸去,低头微微啜涕。谢慎见她眼圈红晕,眼角旁边还带着晶莹泪珠,显是刚刚痛哭过一场,这时秀美的容颜中带上了三分凄楚之意,更让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顿生怜惜。谢慎看得呆了,痴楞了片刻,这才顺着岚心的目光瞧去,只见二女身后的墙上,竟还斜倚着一个黑衣老者,这老者五六十岁年纪,相貌清癯,可脸色却实在青得吓人,便似是用青色染料涂画上去的一般,嘴角胡须上沾着丝丝血渍,两眼紧闭,气若游丝,已然奄奄一息。

  谢慎脑中突然闪过一事,问道:“这位老先生可是姓常么?”岚心点了点头,瑚心却奇道:“谢家阿哥,原来侬认得我师父格。”谢慎摇头道:“我不认识,常老先生怎么会受了如此重伤?”这黑衣老者正是东海派掌门常无言,数日前在华山之上,李清玄见谢慎身怀内功,曾问及他是否是东海派常无言的弟子,是以此时谢慎一猜即中。李清玄人品虽然低劣,武功却着实了得,谢慎自是领教过的,但想不到连他都大为忌惮之人,竟然便是眼前这个重伤将死的老人。

  瑚心小嘴一扁,眼泪扑漱扑漱地落下,一时答不上话来,岚心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低声泣道:“那日华山派柳掌门出关大典完礼之后,我们师徒三人便辞别下山,路过孟津地界时,忽然有一个黑衣人向我们出手袭击,那人武功高得出奇,师父奋力上前和他缠头。他们打得太快,我和师妹在一旁看得着急,却插不进手相助师父,终于……终于师父斗那人不过,胸口要害先是挨了那人一记重手,跟着手腕脉门又被那人点中,不过那人一个大意,背上也被师父打了一掌,受伤而逃。但师父他伤得更重,当场便身子软倒,吐了一大口血,我和师妹带着师父一路挑拣小路急行,可到得这里时,两匹坐骑都已累得毙命,师父……师父他……他身子也越来越凉,真不知……”说到这里,悲伤不禁,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谢慎“噢”了一声,心想:“原来路旁那两匹倒毙的白马是她们的。”他既不懂医道,又见二女哭的厉害,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一时失手无措。过得良久,谢慎问道:“常老先生的伤可能治得了么?”他明知这是多此一问,若是有法可治,那在路上早就治了,又何必要等到这里才行医治,但当此之时,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何所问言。

  岚心拿出手绢,轻轻擦干眼泪,又道:“师父说他是手少阳心经被那黑衣人用阴劲所伤,本来并非无法医治,可是那人的功夫十分怪异,师父他一运内力疗伤,浑身的气门便似被人用针刺破了一般,始终无法凝聚到一丝真气,也就无法自行疗伤,除非是有一个精通内功的高手用内力封住他腹下的‘气门穴’,师父才可凝神运气,把闭塞的经脉打通。可……可是我和师妹都不曾修习过内功,只好眼睁睁看着师父受此煎熬。我们本想把师父送去华山派找柳掌门医治,但师父说那人必然会守在西去之路,所以我们便只好向南而行,盼着早一刻能赶回江南,再找人医治,可眼见师父的伤势愈来愈重,怕是……怕是要支持不住了,现在却又上哪去找个精通内功的人来相助师父呢?”说完眼神凄绝,泫然又欲落泪。

  谢慎听到“精通内功”四个字时,心头不禁略一震荡,暗道:“不知师父教我的那些内功管不管用,但这些什么心经,什么气穴的,怎地师父从未和我说起过。”大凡世间习练内功之人,多半都是修炼自身的奇经八脉,以求激发人身潜力,是以练功之前,必先学得经脉穴位之理,所谓“搬运大小周天”,便都是以贯通奇经八脉为最高要旨。而傅云山所传的内功心法却来源自道家炼气之术,说的尽是些“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修炼法门,讲求的是心中存想,然后引导脏腑之气,徐徐积蓄内力,这门心法与经脉穴位并无相涉,因此傅云山也就没将奇经八脉之学教授给他。

  岚心见他默默发呆,叹了口气,幽幽言道:“我忘了谢大哥你不懂武功,却和你说这些作什么。”说着低下头去,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谢慎见此情景,心中怦然大动,正欲张口说出“我便懂内功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所学时日既短,内力修为怕也不怎么高明,而师父临别时又叮嘱过万勿泄露师承,终于又把话缩了回去,当下点了点头。

  瑚心扑到岚心怀中,越哭越是伤心。岚心拍了拍师妹背脊,想到自己再怎么痛哭难过,事情恐怕也已无法挽回,当下镇定心神,柔声道:“师妹,等外头雨小些,我们先送师父附近城镇,再寻个大夫给他老人家瞧瞧罢。”瑚心睁大了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问道:“师姐,师父他能治得好么?”岚心强自噙住眼中泪水,点头道:“恩,师父吉人天相,上天自会庇佑他的。”二女年纪原是相差不大,但岚心细致稳重,隐隐然似是大姐姐一般,瑚心与之相较,则显得格外稚嫩天真,当此情形之下,其中的差别更是昭然分明。

  谢慎望着二女凄伤模样,寻思道:“见死不救,枉称为人,不管成不成,我总须尽一把力才对,师父平常正是如此所教。”主意已定,便要上前向二人明示,听得庙外又有人语响起,一个极尖极细的声音说道:“咦,这不是刘老二的马么?”另一人道:“这……这果真是刘老二的‘金雷驹’,他们师兄弟三个不是被王爷派到西北去请他们师伯了嘛,怎么他的坐骑会在这个鬼地方?”那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又道:“谁知道他妈的玩什么花样,先进去瞧他一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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