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那姓李的胖子将四人照顾的好生周到,吃穿住行,总是未等众人开口,便已抢在前头办得妥妥当当,花钱直如流水一般,反正那五十两黄金便是如此用上一年,也决计花使不完,何况孟诸野又还另自许以酬金。
这样行得七八日,一行人已出了河南地界,到达湖广辖境。谢慎内伤早已尽愈,此时已自行动如旧,他几次想要将米铁夫二人来历示明,但见常无言一副冷冰冰的神情,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说。常无言每日以上乘内功祛除寒气,身子也是一日好过一日,手足关节已能渐渐活动。
车中日长,旁人倒也还好,瑚心却是气闷不过,不时耍闹些小性子。谢慎心底暗暗好笑,看她实在闷恼不过时,便说些历史故事与她听说,以来消磨时光,他肚里典故甚多,又得傅云山加意点拨,这时口中滔滔,指画江山,自是信手拈来,只听得瑚心如醉如痴,饶有兴味。讲到后来,便连岚心也一起凑来旁听,那李胖子更是没口子地夸赞谢慎学问过人,将来必能点中进士等等恭维之语。常无言静坐一旁,似是漠不关心,却也不禁暗自纳罕:“看这姓谢的小子不出,样貌平平无奇,学识倒恁地渊博。”一时车中风光,别有一番乐趣。
这一日,众人用过了午饭,又喂过坐骑,车马复往南驶,约莫行得一个时辰,已是到了襄阳城边,汉水之畔。
汉水源起汉中,故以汉水名之,乃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水浪湍高,浩荡不已,颇与江南的涓涓溪流有所不同,瑚心未曾见过如此江河,不由得大加赞叹。
众人行到江边,那李胖子先自去租了条大船,众人一起上了那船,顺着汉水向东行去。
船舱之内,瑚心又缠着谢慎要讲故事,谢慎吃缠不过,只得笑道:“今天又想听什么故事?”
瑚心手托下巴,思量得片刻,说道:“这里是襄阳,恩……我就要听襄阳的故事。”
谢慎一听,微微含笑,襄阳历来便是人才辈出,此刻要以之为题,自是难不倒他,只是他想瑚心师徒均是江湖中人,若一味说些文人趣事,未免听者兴味索然,更显不出自己本事来。少年人逞强好胜,原是天性使然,谢慎亦是一般,当下稍动心思,顿时想到一个故事,说道:“你想听故事那也无妨,不过我先要考量考量你。”
瑚心精神一振,伸舌道:“好啊,可不准太难了。”谢慎道:“这襄阳城以西数十里处,有个地方名叫‘隆中’,一千多年前,那里出了一位古往今来的大贤者,你可知那人是谁?”
瑚心想了一想,突然跳起,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诸葛亮。”
谢慎道:“不错,正是诸葛孔明。”瑚心道:“诸葛亮的故事我听得多啦,什么三顾茅庐、七擒孟获,可有什么好稀奇的。”三国故事自宋朝以来,便已在书场茶肆、勾栏瓦舍里流传甚广,其时正当明朝初叶,市井百姓几乎人人皆知诸葛亮的名字,其事迹传说自也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任谁都能随口讲上几段,瑚心幼时顽劣无比,常无言便时常给她说些诸葛亮的智谋故事,只盼她沾习一点名士风采,可以少些调皮胡闹。
谢慎笑道:“我讲的故事,保管你没听说过。”瑚心最喜新鲜事物,越是罕闻少见之事,她越是兴趣盎然,此时闻知这故事自己从未听过,不禁把头凑近了些许,急道:“快讲快讲。”
谢慎道:“世人皆知诸葛亮能谋擅政,却不知他还是一位武学高手。”瑚心惊道:“啊,诸葛亮会武功?”谢慎道:“正是如此。”此言一出,不仅瑚心瞪着一对圆圆的大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岚心、常无言也都错愕异常,难敢相信,一时都凝神听他续言。
谢慎又道:“此事倒非为我杜撰,乃是前人所言,我也不过是从一本古书中看来而已。”瑚心甚是不耐,连催道:“谢家阿哥,侬勿要卖关子,是什么书,快些讲下去。”谢慎微笑道:“作这本书的,乃是南北朝时,南朝梁代的一个著名隐士,姓陶名弘景,时人称为‘山中宰相’是也……”
瑚心忽地打断道:“这人倒是有趣得很,好好的宰相却做到山里去了。”谢慎道:“这个陶弘景倒不是在山里做宰相,而是他不愿为官,隐居于深山之中,后来梁朝皇帝每逢遇到军国大事,便要派人先来问过于他,然后才政令行事,所以当时之人便叫他‘山中宰相’,这人本领可大得很,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诗书文章,乃至铸剑炼兵都无所不会,无所不精。”
瑚心道:“噫,这人本领那么大,又不肯出山做官,倒和我们东海派的祖师爷象得很,就是不知他会不会武功。”说着望了一眼常无言,眼波之间颇含得意神情。
谢慎道:“陶弘景会不会武功我也不知,但他著有一本《古今刀剑录》,里面却录有诸葛亮的一则故事:说当年诸葛孔明南征黥中,路过一座青石祠堂前时,忽见山势耸拔,便心念一动,抽出刀来刺向石壁,谁知这一刀使力太猛,整把刀竟都没入了石壁之中,这一下太过神妙,军中将士虽也不乏武功精熟之辈,但自忖和他这下相比,委实差得太远,骇异之余,无不大为称叹。一个人竟能将刀刺入山石壁中,你说这诸葛孔明当不当得‘武学高手’这四个字?”
瑚心道:“诸葛亮原来武功也是这般高强,那当真了不起了。”谢慎笑道:“这是故老传说,也未必是真,然则就算诸葛亮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大智大信,扶弱主于危难,全忠义于一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丈夫。你想自古贤人众多,千古之下却只推诸葛一人,不正因是如此么。”
瑚心年岁尚幼,不谙世道,哪能体会此中道理,尚未开可作答,常无言却突然插口说道:“嘿嘿,少年人也学人家大言不惭,你年纪轻轻,乳臭未干,又能懂什么大丈夫做人之道了。”言下冷淡,语气之中,却又微含嘉许之意。
谢慎脸上一热,说道:“常老前辈指谪的甚是。”常无言“哼”了一声,冷道:“口是心非。”这样一来,却算是冰释了谢慎前番言语无礼之罪,船舱之内,一时暖意融融。
瑚心见机往常无言身上一靠,撒娇道:“师父,谢家阿哥为人很好,侬干吗就是不肯收下他来?”常无言这次并未生气,只是淡淡说道:“当十二年前,我便已在东海派历代祖师灵位之前立下毒誓,此生再不收录男子入门,任谁来求也是无用。”
瑚心奇道:“这是什么规矩,竟这般古怪,师父侬自己不也是男子么,还有小师叔不也……”不等她说完,常无言已然脸色大变,怒道:“不要再提那人,他不知自重,淫邪无耻,又去勾结白莲妖孽,早已非我东海门人,也不是你们师叔了。”
瑚心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动怒,一时竟吓得说不出话来,谢慎却想:“常老前辈不肯收我入门,原是为了守誓承诺,倒非是因我之故。”他素来为人轻视,但叫有人稍稍示露怜惜之色,便会心念感激,久久不已,此时乍闻常无言这般言语,胸中顿生一阵暖意,又想:“原来岚心姑娘她们还有一位师叔,只是人品似乎不怎么高明,又什么勾结白莲妖孽,莫非便是白莲教么?常老前辈一提白莲教便如此生气,难道这白莲教当真是邪魔歪道,罪大恶极吗?”念及于此,不禁又想起宋牧之来,心中大为叹惜。
岚心轻轻拍了师妹脑门一下,微笑道:“师妹,谢大哥曾拜过师父,怎能再投他派,你这不是让他欺师灭祖吗?”谢慎附声道:“正是正是,瑚心姑娘一片好意,谢慎实在愧不敢当,常老前辈刚才能指点晚辈,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瑚心幽声一叹,说道:“谢家阿哥,我总是帮不了侬。”谢慎心中一阵激动,想道:“瑚心姑娘涉世未深,心肠却这般的好。”说道:“小生极感姑娘盛情,这厢心领实受了。”却是学着孟诸野说话的口气,惹得二女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谈笑晏然,如此打发时光,倒也不觉寂寞,不数日间,大船便已流经武昌府,转入了长江,又行旬日,一行人终于到得江南。谢慎生来二十年间,从未到过此地,只见青山如画,秀水明丽,鸟语嘤嘤,垂杨拂水,花香馥郁,说不出得繁华气象。此时正当四月天气,值逢江南烟雨时节,两岸更是热闹似锦,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瞧得人眼花缭乱。
谢慎心中不住赞道:“古人云,江南四月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诚不余欺也,真是山水不言而人醉其中,我在西北之时,哪曾见得这等秀丽风光。”回头望了一眼岚心,又想:“也只有这般明山秀水,才能生出这般江南佳人。”
这一日清晨,船已到得杭州城郊,众人弃舟登陆,经此一月调养,常无言伤势好了大半,这时已能自行走动,便对那李胖子道:“老夫行走已便,就不须劳烦阁下三位了,你们早些回去罢。”
那李胖子巴不得立时回去,听常无言如此一说,客套得几句,便躬身道辞,满面笑容地回去等着领取赏钱。
松江府是在杭州东北之向,东海派却在杭州东南的大海之上,路途相去甚远。谢慎牵过黄马,正要与三人告辞作别,忽闻前方林中有兵刃之声传来,铿铿不断,人数似是不少。
瑚心少年好事,奇道:“咿,好像有人在前边打架,我去瞧瞧。”不等说完,已撒腿向林子里奔去。常无言刚欲出言叱止,岚心道:“师父不必担心,师妹不过一时好奇,我去一旁照看着她,料想在江南之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常无言知这徒儿外表柔弱,实则缜密多思,大有男儿之风,有她在侧照应,确不会又什么乱子生出。
谢慎见岚心随着而去,便也跟上进了林子,三人藏在树后,分开花草,只见林子里头,十几个劲装结束的蓝衣壮汉,正在围攻两个青年,旁边站着一个鹰鼻深目的紫袍汉子,神色阴鹜,正自注视着众人打斗,周围地上还躺着三两具尸体,看样子也是蓝衣人一路。那两名青年一高一矮,都是头戴毡帽,身着袍袄,手中各使一口弯刀,刃尖身窄,中原之地甚是罕见。那两人离得既远,这时又自纵跃起伏,一时之间瞧不清他们的年岁相貌。
激斗之际,却见高的那人左手低垂向下,点点鲜血不住地飞溅而出,显是受了些伤,但见他绝无惧意,右手弯刀高接低架,全是拼命的打法,身子却牢牢挡在同伴之前,舍身照护,敌人的狠辣着数大半都由他抢身接下。
那十几名蓝衣汉子见胜券稳操,对方又状若发疯,便有人劝道:“老子又不是要你们的命,把那东西留下了,放你们走便是了。”另有一人道:“快快抛下兵器投降,咱们三当家定会宽宏大量,饶你们一条性命。”
但那二人打发了性,对众人言语浑作不闻,两口弯刀越使越疾,斗到分际处,只听一声惨叫,一名蓝衣汉子已被高的那人拦腰一刀,劈成了两半,顿时鲜血内脏流了一地。
众蓝衣人见他如疯虎一般的打法,心中皆生寒意,旁侧观战的那紫袍汉子突然呼哨一声,众人齐齐向后退开几步,但仍是围成圈子之状,将那二人困在核心。那紫袍汉子越众而出,笑道:“两位贤弟何必如此拼命,敝帮不过是想要那件东西罢了,你们乖乖交了出来,我秦老三立马放你们而去,对大家岂不都好?”
那高矮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均现鄙夷之色,高的那人叫道:“谁是你贤弟,汉人蛮子最无信义,算我们瞎了眼睛,居然会错信你这恶贼。”他说话之时舌音带卷,一口中国话听来极是不纯。
这时二人站定,谢慎已瞧清了他们面貌,只见高的那人生就一张国字方脸,浓眉细眼,一部虎髯粗密威武,神情极是精悍,矮的那人却是鹅蛋圆脸,面颊红润,颌下无须,一双大眼乌溜溜的甚是灵动,七分俊秀之中更透着三分爽朗英飒。
秦老三脸色陡地一沉,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子无情了。”右手一招,众人齐又拥上。
那二人酣斗良久,此刻气力已然不加,又斗得数合,矮的那人刀法稍显松缓,两名蓝衣汉子见机猛攻而上,刀剑并举,向他额头击去,那人矮身一让,毡帽却被一剑削去,一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洒于肩,众人见她容颜俏丽,明艳动人,原来竟是一个美貌少女。
那一干蓝衣汉子大都是些轻薄无赖之徒,这时已有好几人出口嚷道:“嘿嘿,原来是个娘们,还他妈的长得挺俊俏。”秦老三哈哈一笑,道:“没想到竟是个雌鸟儿,老子这趟出门,运气倒也不坏,弟兄们,这小妞儿我是要生不要死,大伙儿都看着点。”又有人道:“那是自然,三当家捉了她回去做个压寨夫人,那滋味可实在美得很呐。”众人又是一阵轰笑,竟似已将这二人视作俘虏一般。
谢慎看在眼中,气得胸膛直欲炸裂,心想哪有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强盗行径的,一腔侠义心怀怦然激起,忿然道:“那些人好不可恶,我去帮那两人。”瑚心见这么多个汉子围攻那两人,早也心怀不平,道:“谢家阿哥,我帮侬一同去。”
岚心道:“师妹,谢大哥,且慢。”谢慎回头一怔,道:“岚心姑娘,这群人实在欺人太甚。”
岚心微微低首,轻声说道:“我并非说不能去,只是他们人手众多,我们不宜贸然直上,一会儿谢大哥你去相帮那两人应付众蓝衣人,我和师妹出其不意去攻他们首领,这叫射人先射马……”
谢慎心头一喜,接道:“擒贼先擒王,姑娘妙计。”
三人伏身潜进,待离众人稍近,只见那少女已是狼狈万状,此时既要抵挡身前敌人,身后却又有一名蓝衣人扑到,谢慎见形势所格,当下不再多想,蓦地使出一招“抓”字诀,向那名蓝衣人右臂抓去。这一月时日里,谢慎每每忆起破庙之中的那一战,便心生余悸,思来想去,总是因为自己武功低微之故,是以这些时日里,他一等伤势痊愈,便即暗地勤练不辍,把那十二式擒拿手法练的烂熟无比,这时出手又快又准,加之内劲相辅,已是颇具威力。
那人的真实本领原与谢慎相差无几,但一来未料有人背后偷袭,二来谢慎所使这招乃是宋牧之的亲传绝学,岂是这些江湖中第七八流的人物所能抵御。一抓之下,那人一条右臂登时脱臼,还未来得及呼痛,颈上又已中那少女一刀,身首立时分离。
谢慎见自己一击成功,心中颇觉欣慰,自下山以来,这是他头回以真功夫得手,虽说是暗中偷袭,然而却哪里还在乎这些。那少女忽见有人出手,稍稍一愣,随即便知是来相助于己,说道:“多谢这位大哥了!”复又挺刀而上,众蓝衣人见对方来了帮手,既惊又怒,早有一名使枪的汉子抢上,嘴里哇哇大叫,但见红缨剧震,抖起了碗大一个枪花,朝谢慎当胸刺去。
谢慎所修习的内外武功俱乃当世第一流的功夫,其中内功尤为精深奥妙,而宋牧之所教他的那十二式擒拿手法,虽则仅为虎鹤门中的粗浅功夫,但简明之中不失凌厉,临敌之际另有妙用,颇合谢慎的路子。本来他恃此两技,当能与那汉子一战,只是他临战经验极浅,但见对方正面袭来,枪声噗噗,枪花飒飒,惶急之下,早已乱了方寸,一时不知怎么招架,那少女适才见谢慎抓脱敌人关节的那招擒拿手法使得极是干脆利落,只道他不是庸手,此时见他呆立不动,似是入定出神,忙抢到他身前,替他架开长枪,连拍他肩膀,急道:“这位大哥还要性命么?”
谢慎被她一拍而醒,暗自懊恼:“刚才那枪刺来之时,我若使个‘拨’字诀,必能挡架得开,可是一到紧要关头,我怎么便就忘了。”他尚自后悔,一名使剑的汉子又已向他攻到,长剑朝他腰间疾刺而来。
这回谢慎凝定心神,把长剑来路瞧了个准,左手运起一个“翻”字诀,五指横转,朝他手腕迅急拿去,右手却成“扫”字诀,往他面门横击而过。那人见谢慎招数精奇,不敢小觑,身子向后一仰,长剑回封,才躲过了这两记招数,跟着出剑反击。谢慎见只须凝神出手,便尽能招架得住,心中怯意便自去了大半,当下使开那十二式爪法,劈击勾打,一时之间与那人斗了个难解难分。
那厢岚心和瑚心却悄悄绕到秦老三身后,待离他丈余之时,岚心使个眼色,瑚心会意,二女同时拔剑出鞘,双剑并刺而出,乃是用上了东海派绝技“文心剑法”中的一招“杨柳堆烟”,当年创制这路剑法的那位前辈武艺自是绝高,文采亦富风流,这所创的每一招剑式,威力固然极大,却偏偏又都附以一个曼妙名字,而剑意随然,收发由心,更是武林之中绝无仅有的一路武功。这一招“杨柳堆烟”乃是出自北宋大词人欧阳修《蝶恋花》一词,道的是深闺怨妇的凄冷萧索,妙诣只在“暗淡”二字之上,这时二女使将出来,端的是无声无息,幽然暗淡。
那秦老三自恃首领身份,又见己方已大占上风,是以不愿参与围攻,一直负手在旁观看,这时忽觉身后寒意大盛,回头看时,猛见二把明晃晃的长剑已刺到自己肋下,这一吓非同小可,总算他功夫不弱,危急之刻使出“铁板桥”的功夫,身子笔直向后倾去,这才免去了穿肠之厄,但腰间肌肤业已被长剑刺破,顿时流血不止,伤势虽非极重,情状却已是十分狼狈。
他一倒之后,随即双腿蹬地,又是一个跟头向后翻出,这才立定身子,只见身前所站,竟是两个娇滴滴的少女,不由大为骇异,正要开口询问,岚心已抢道:“师妹,再上。”她见秦老三腰间插着一把短刀,心想若是让他腾出空来拔刀,那自己与师妹未必能是他的对手,是以要乘对手惊魂不定之时,一举将他杀败。
二女纤腰一弯,手腕急抖,又各使一招“瀚海阑干”,双剑从左右分进合击。这一招也是“文心剑法”中的招数,那“瀚海阑干”四字,则是语出于岑参之诗,说得是八月飞雪,诗者送别友人回京,与那招“杨柳堆烟”相较,剑意虽然同为萧索意态,然而讲求的却是浑然苍劲,果见二女剑势一扫先前柔态,已然变成凛冽之势,动向无定,便如大漠云烟一般,而双剑连绵,威力更增一倍。
秦老三见剑光闪烁,不知二女的剑招究竟指向何处,眼见不及招架,只得向侧急避,让过二女剑锋。他与两个少女连拆两招,竟是缓不出手还击一下,心中不由更是惊惧。
以功力而论,他自是胜过岚心、瑚心,若是与其中一人单独放对,那是绝然不惧。但二女配合无间,攻防相应,犹如一人,剑法又是奇幻莫测,月前与汉王府中的好手尚能一战,这秦老三虽非庸手,但终不过是三流角色,莫说远不如西凉三雄等辈,即是比之米、韩二人也还颇有不如,况且又被二女先声夺人,拆到十余招后,已是左支右绌,招架不迭,心想再打下去,自己这条性命恐怕就要丧生于此,于是掌风一逼,将双剑微微荡开数寸,立即后跃三步,高声问道:“两位姑娘是哪条道上的,为何要来插手干预我帮中之事?”瑚心大声道:“侬听好了,我们是东海派玉剑宫的弟子,路上遇到不平的事情,自然是要管管的。”她说最后两句话时实是得意之极,只觉今日行侠仗义,大是出了风头。
那秦老三脸色大变,惊道:“是……原来是东海派……东海派的女侠,好好好,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接着口中呼啸:“风紧,大伙扯乎。”言下愤恨,朝着二女怒视一眼。
此行而来的这一众蓝衣人,原有一十七个人,除去秦老三外,剩余十六人中已被那两个青年杀死五个,这时场中十一人正围攻谢慎三人,其中那男子身已受伤,而谢慎武功又是较弱,实已是大大占到了上风,忽听秦老三喝令撤退,一时心中均是不解,但首领之言不得不从,众人立时一拥而走,竟自退去了。
瑚心还待要去追赶,岚心道:“先去看看谢大哥他们。”谢慎与那使剑的汉子斗到酣处,终究因他所学招数太少,来来去去便只那一十二招,眼看渐要不敌,却见敌人突然退去,心知岚心二女定已得手,抬目一看,果见瑚心满脸兴奋,正与岚心携手向这边走来。
激斗之下,那浓髯男子绷紧的心神忽地一松,顿感浑身脱力,一屁股跌坐在地,那少女忙上前为他包扎伤口,问道:“哥哥,你没事罢。”语含关切,一时竟忘却答谢相救自己的三人。
瑚心见状问道:“姐姐,这位阿哥不打紧罢?”她事事关心,若是路遇事情而不问上这么一问,确是难受无比。
那少女回头望了一眼,见这两个少女似和谢慎相识,猜想不是敌人,便道:“我哥哥受的是外伤,不怎么要紧,谢谢妹子关心。”转头又向谢慎再三道谢。她刚才与众人缠斗甚烈,于岚心二人怎生打败秦老三却是没有看见。
谢慎心想自己本领低微,怎能救得你们,不禁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朝旁指了指,说道:“是这两位姑娘击退匪首,这才救得阁下两位,与我并无关系。”
那少女闻言一凛,朝岚心瑚心仔细凝望得片刻,见二女都是文弱秀美,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她深知那秦老三的武功比之自己哥哥尚要强上几分,实是不信这两个花朵儿一般的姑娘竟能将他击败,但回想适才情形,若说不是如此,众蓝衣人又怎会自己退走,把前后之事这么细细一想,当真叫人不由不信,当下便即连声向二女称谢。
这时那受伤的男子也站起身来,上前谢过了谢慎三人,他体格健壮,受伤又轻,一经包扎止血,精神复又振作。
这五人年纪相仿,客气得几句,瑚心自然便又使出看家本领,报上了自己三人姓名。那二人见她很是直爽,也都甚感欣悦,那男子道:“我叫脱欢,这是我妹子白音,我们是从北边来的。”
瑚心奇道:“咦?脱欢阿哥和白音姐姐既是兄妹,怎么不是同姓?”
白音道:“我和哥哥都是蒙古人,脱欢和白音是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姓氏叫作绰罗斯。”绰罗斯乃是蒙古各部中的一个大氏族,明初之时蒙古内乱,大草原上分裂成数个大部,各不相服,绰罗斯氏所在的斡亦剌惕部便是其中一个较大部落。永乐帝朱棣于永乐八年、十二年曾两次率军北征,这第二次北征,所攻打的便是斡亦剌惕部。此年三月,蒙古鞑靼部的太师阿鲁台再次兴兵犯界,永乐帝第三次出兵北伐,不少蒙古百姓为避兵祸,便南迁来到中原,是以在江南之地遇见蒙古族人也并不为罕。
瑚心“噢”了一声,丝毫不以二人是外族为意,拉过了白音小手,端详得一会儿,赞道:“白音姐姐,侬长的可真美。”蒙古人直鲁坦率,若得旁人称誉,定是欢喜万分,决不稍假伪饰,此时白音听她夸赞自己美貌,心中喜不自胜,笑道:“瑚心妹子你也美得很呐。”
谢慎听得他兄妹二人竟是蒙古人,心中不免颇为惊骇,其时读书人对华夷之分看得极重,但谢慎不曾历得家国之恨,尚不知其中五味,是以此刻惊则惊矣,倒也并非十分在意。
他向白音打量了几眼,果见她相貌虽也极美,但神色英爽,全无中原女子的娇媚忸怩之态,与岚心瑚心二人的娇弱柔美更是截然不同。
一番叙谈之后,五人又各自道了年岁,脱欢年纪最长,谢慎次之,下来则是白音、岚心和瑚心。
众人一路向林外走去,瑚心问道:“白音姐姐,可知道那帮坏人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对付你们?”白音:“他们……”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脱欢道:“我们不认识他们,他们要来抢我们东西,我们不给,大家便打了起来。”
岚心见白音吞吐不言,而脱欢又是含糊其词,心知这定是他人阴私,自当不便相询,而依着师妹性子,必会要去追问个清楚究竟,忙用手肘击了她一下,瑚心道:“师姐,侬干吗打我?”岚心道:“我试试你功夫,看你长进些没。”
瑚心笑道:“好啊,看我不呵侬痒。”伸手便朝岚心腋下抓去,岚心出掌架开,两人追追笑笑,片刻便已出得林子,正见常无言站在原处,瑚心便奔上前去,笑道:“师父,这次瑚儿可给你老人家长了脸啦,可惜师父没能看见。”常无言轻咳一声,道:“哼,你这小妮子不把我气死便已是大幸,又去惹是生非了不是?”
瑚心嘻嘻一笑,说道:“原来师父都已看到了,我和师姐行侠仗义,这还不是大大的给您老人家长了脸吗?”常无言内功既复,目力何等精湛,适才二女与秦老三动手过招之时,他在一旁都瞧得清清楚楚。本来他见两个徒弟横生事端,心中微有生气,但见瑚心满面欢色,天真烂漫,哪里还生得出半点气来,当下冷冷的说道:“就凭你们这点玩意,也去学人家行侠仗义,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刚才你使那招‘杨柳堆烟’时,为何要心浮意佻,不然又焉能让那人察觉,以致打得这么许久?而那人若是一流好手,似你们这般轻易出手,这条小命此刻哪里还在?”其实那一招“杨柳堆烟”使来之时,确实须得心怀凄怨,但瑚心既不懂诗词文章,又是天性活泼,心里何曾有半点哀怨之情,是以剑招使去之时不免着了痕迹。须知当年那位东海派前辈创制剑法之时,正逢情场失意,是以剑式之中多半是凄苦缠恻,哀怨迷离之意,而这路剑法既是称作“文心”,若是使剑之人不能文与心通,知解这些剑招名目上所含之意,那便发挥不出十足威力,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
瑚心见明明是自个儿赢了,却还给师父数落了一顿,心中老大不快,便要不依起来,常无言熟知这徒儿的脾气,任由她使耍小性子,不去理他,转头却看了谢慎几眼,道:“你是福建虎鹤门的弟子,是不是?”
谢慎听他突然这般问起,登时想到定是刚才自己这番露示武功,也已被他看去,一时心头惶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支支吾吾说道:“晚辈……晚辈不是虎鹤门的弟子……”他生怕常无言再要追问自己的武功来历,那到时自己不免十分为难,若是出言欺瞒,自非他本心所愿,然若便就道出是宋牧之所教,那更是万万不妥,正自遍体汗流,不知所措之际,却所幸常无言话到即止,只是漠然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只言片语。
当下岚心替脱欢兄妹引见过了自己师父,他兄妹二人见岚心瑚心的本领尚已如此,眼前这老者竟是她们的师父,想必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忙把右手放到胸前,弯身鞠躬,行了蒙古族的大礼。
常无言正眼也不瞧上他们一下,自管牵过二徒之手,冷冷说道:“老夫不爱见到生人,岚儿,瑚儿,咱们出来的日子已久,也该早些回去啦,你们和这几位朋友告辞,让他们不必相送了。”
脱欢和白音见常无言不理不睬,禁不住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哪里竟是得罪了他,谢慎更听出常无言言下讪讪,大有逐客之意,心中一凉:“莫非常老前辈已知道了宋大哥传授过我武艺,就此便瞧我不起了?”言念及此,莫名的一股惧意勃然生起,那惧意究竟如何那般,他自己也实是说不上来,只觉眼前有件事情似乎要大大的不妙。
瑚心听师父这般言语,心中顿感伤然,她自小便被常无言收养为徒,住在东海孤岛之上,平日里极少与外间接触。常无言对徒儿固然很是疼爱,但他生就寡言少语,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而十余年前东海派门户突生大变,他性子更愈发变的乖僻孤吝,经常数月不发一语,独自默默观海,是以瑚心若有什么心事,也都只有对师姐岚心一人诉说。
此番她出门见世,只觉事事新奇,自从得遇谢慎之后,更觉他待人温和,凡事迁就于己,不知不觉间便已对他生出依恋之情,虽则这依恋之情未必就是男女间的情愫,但言而总之,她是少女初怀春情,芳心可可,一屡情丝已悄然系于谢慎身上,但觉和他相处一起,自己便十分甜蜜喜悦,就好似少女怀恋大哥一般,此刻突要分别,既是不舍,又感伤心,忍不住哽咽抽泣,眼泪哗哗地落下。
岚心拍了拍师妹背脊,轻声安慰得几句,便向谢慎三人逐一话别,瑚心红着眼睛,道:“谢家阿哥,脱欢阿哥,白音姐姐,咱们再会啦,你们有空可要来东海云霞岛上看我们。”
谢慎怅然失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欲要开口致辞,却见师徒三人已越走越远,又见瑚心不住地回头挥手,终于都慢慢没入了林中。
待得他们走远,白音自言自语道:“瑚心妹子的师父真是个怪人。”脱欢道:“汉人蛮子都是这般古怪。”忽地想起谢慎也是汉人,忙歉声向他道:“谢慎兄弟,我可不是说你。”
谢慎恍若未闻,轻轻道了声:“没事。”这么一来,他又变成孤然一人,虽说这一刻迟早是要到来,却没想到离别之际竟会是如此情形。霎时之间,谢慎但觉空林寂寂,难以自遣,恨不得就此放声大哭一场。
白音哪知他此时内心澎湃,正如潮涌浪翻相似,问道:“谢慎,你不是和他们一块儿的吗?”谢慎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我和他们几位也是萍水相逢。”白音听得一楞,道:“萍水相逢?”语气之中甚是迷懵。
谢慎不禁莞尔一笑,想起他兄妹皆非中土人士,如何能懂这等俚俗成语,当下释解道:“萍水相逢便是偶然相遇的意思。”
白音格格大笑,说道:“你们汉人说话就是这般奇怪,好好一句话,偏要弄得这般深奥难懂。”
谢慎心道:“这自是我们汉人的文采华度,岂是你们化外之人所能知晓,何况一个人说话平平淡淡的,又有什么意味了。”但这些话却不便对她明言,当下微微一笑。
只听脱欢忿忿说道:“妹子,我们的两匹坐骑被那群江南蛮子抢去了,得想个法子去夺回来。”
白音道:“他们人多势众,凭着我们两人,想要把坐骑抢夺回来,实在太过困难。”微一沉吟,转过头来问谢慎道:“谢慎,我们的马儿被那群坏人抢去了,现在要去夺回来,你陪不陪我们一同去?”
谢慎心间荡荡,正自茫顾无措,忽听得白音这般相问,语气里极含恳意,实是叫人难以抗拒,又想起那群蓝衣人的言行确是可恶,便道:“好!我陪你们一同去,只不知那些人是何来历,两位可否见告?”
脱欢张口欲道,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患得患失之态甚是明显,谢慎见他这副神情,心中也不免暗暗生气,思道:“你们既是请我相助,却又不肯信任于我,这是什么道理?”便说道:“脱欢大哥既然有所顾虑,我自不便多问,何况在下武艺低微,本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这就告辞了。”
白音急道:“哥哥,我看谢慎不象坏人,就说与他听了罢。”脱欢犹有迟疑,喃喃道:“汉人蛮子……哼……汉人……总是不太可靠……昨日……”白音道:“可刚才若不是他这个汉人来救我们,那东西仍免不了要被他们抢去,何况那群人这般可恶,若是被他们擒去,那……那……”后面之话自是在说:自己若被捉去,势必要遭了他们污辱。他兄妹说这几句话时,却是用的蒙古语。
脱欢不言不语,一个人从西到到东,再从东到西的兜转了几圈,终于说道:“好罢,妹子,你去和他说罢。”白音嫣然一笑,拉住了谢慎手掌,说道:“谢慎,你可别怪我哥哥,我们蒙古人有句俗语,叫作‘来到异乡,就要守口如瓶’,何况昨日我们受人所欺,险些闯了大祸,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谨慎。”谢慎被她如羊脂一般的小手握住,顿觉浑身一热,老大不自在,又听她语带歉仄,心中之气也登时平了,红着脸道:“原来如此。”
白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们兄妹都是蒙古斡亦剌惕部首领马哈木的儿女,斡亦剌惕部在我们蒙古语里就是‘森林和百姓’的意思,当年成吉思汗曾把他心爱的女儿嫁给了我们部族的先祖,因此我们也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谢慎于蒙古之事所知甚少,但成吉思汗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此刻闻知他兄妹二人竟是此人后裔,心中也不禁大为一凛。
只听白音续道:“成吉思汗把女儿嫁到我们部族之时,曾赐下了一把他用过的匕首作为陪嫁之物,我们斡亦剌惕人便世世代代将它当作是我们部族首领的信物,谁要是拥有了它,谁就可以号令我们部族的子民,后来这把匕首就慢慢传到了我父汗马哈木的手中。有一次,父汗他带兵去攻打我们的世敌鞑靼人时,却被狡猾的鞑靼人害死,临终前他将这把匕首交给了我哥哥,让我哥哥接替大汗之位,将来为他报仇,可是我们那两个叔叔不怀好意,他们觊觎我哥哥的汗位,便想来抢夺信物,自己去做首领。我们那时势力单薄,斗不过他们,就只好来逃到你们中原避难,哥哥他对我说:‘妹子,等我们将来羽毛丰满的时候,便要回到大草原去,再跟我那两个叔叔斗上一斗,只要那件信物仍在我们手中,我们便能打赢他们。’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一笑。
谢慎听她突然说起汉人常用的俗语,也不由笑了出来。
白音又道:“其实我们来到中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父汗当年曾经受过你们汉人皇帝的?封,被封作了‘顺宁王’,我父汗死后,我哥哥便沿袭了王位,所以他想去问你们的皇帝借兵,谁知我们的行踪被几个叛徒出卖给了那两个叔叔,他们知道了我哥哥的心思后,害怕终有一天我哥哥会回去找他们报仇,便勾结了你们明朝的一个王爷,叫作‘汉王’,让他派人来抓捕我们兄妹。我们还没见着你们皇帝,便只好又从中原一直逃到江南,一路之上我们杀了不少追兵,可是我们的随从也全部战死牺牲,之后就遇见了刚才那群蓝衣恶人,为首的那个秦老三自称是什么‘铁船帮’中的三当家,行事却十分卑鄙无耻,先用诡计骗了我们坐骑,又想来抢我们的信物,幸好后来遇到了你,不然我和哥哥失了信物,也决不能再活下去了。”说到最后却是真情流露,感激之意甚是显见。
谢慎当听到“汉王”两字时,不禁想起了西凉三雄等人,又听她提及“铁船帮”三个字,心中更微有一颤,只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又见她目光之中凄苦万状,暗忖:“看样子她说得全是实情,原来他兄妹也是苦命之人,比我的遭遇可还惨上了几分,若能相助他们一臂之力,倒也不枉此来江南一趟了。”他心意已决,便说道:“感激之话不必再提,大丈夫男儿汉,路见不平,岂能坐视不理?”
脱欢听他说得豪气万分,忍不住大声喝彩,拍了拍他肩膀,赞道:“汉人之中,果然也有谢兄弟这等好汉子。”谢慎道:“好人坏人,这世间哪里没有,你那两个叔叔既然要抢夺你的东西,岂不就是坏人,可见你们蒙古人中也并非全是好人。”
脱欢摸了摸自己脑袋,寻思这番言语果然有些道理,但自他来到中原之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汉人狡猾多诈这一念头已是深深印入脑中,因此一时半会却也无法撼动。
白音笑道:“谢慎,我们和你只是……是……恩……那个叫作‘萍水相逢’,你竟然也肯为我们的事情出力,可见你定是汉人中的好人。”
谢慎听她出言赞许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微笑道:“其实我本领当真有限得很,比起二位实在大大的不如,说是相帮你们,不过是略微尽些心意罢了。”
白音道:“我们蒙古人常说‘天不说自高,地不说自厚’,有本领的人总是说自己不成。”说着浅浅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涡。
谢慎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索性便揭过了不提,当下又问道:“不知你们的坐骑怎生被那秦老三使诡计骗去的?”
谢慎一提此事,脱欢立时满脸怒意,忿忿说道:“昨晚我和妹子赶到杭州,肚里正感饥饿,便找了家饭铺吃饭,那汉人蛮子……”说着望了一眼谢慎,说道:“对不住了谢慎兄弟,我说惯嘴了,一时改不了口。”顿得一顿,又道:“我们正在饭铺吃饭之时,忽然有个汉子走到我们桌前,邀我们过去同坐。”说到这里,不由气往上冲,拔出了腰间弯刀朝空中虚砍一下。
谢慎见他这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那汉子便是秦老三么?”
脱欢满脸胀得通红,说道:“正是那个恶贼,想来是他见到我和妹子这般穿着,所以便想上来探问我们口气。我们起先也有防备,凡事都只说上半分,后来见他态度十分客气,神情又很是关切,还说道自己是这里当地一个帮会的首脑,我们若有什么事情,尽可找他相助。我和妹子都被猪油蒙了心,只当他是真心实意,便把我们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告诉了他,当时他听完之后,也是一副气恼的样子,重重拍了下桌子,说道:‘岂有此理,天下间竟有这种事情,二位贤弟放心,我秦某自当会竭力相助二位。’那时我妹子穿的男装,这恶贼竟也没看出来。我们听他说得如此激愤,更当他真的是条好汉,心里越发敬重。吃完饭后,那恶贼便邀我们去他帮中盘桓数日,我和妹子本就无处着落,见他盛情相邀,自然便应了下来,谁知……谁知……”他连道了几个“谁知”,急愤之下,喉头竟咽住了声。蒙古人虽则声性粗率,却轻易不肯出言骂人,这时脱欢称他作“恶贼”,实已是忿恨之极。
谢慎心中暗道:“你们一去,自然是中计了。”隔了一会儿,才听脱欢续道:“我们到他帮中之后,那恶贼便领了我们去到客房歇息,说是明天要带我们去见他们大当家,大伙儿共谋大事,我听了之后又是感激不已,没想到我实在太过欢喜,因此半夜里竟是睡不着觉,一个人独自去到外边花园里走动走动,幸蒙老天垂佑,这么一走动,竟叫我听到了有人正在悄悄说话,我心想这么晚了,不知是谁有那么空的闲情,便偷偷寻了过去,只见月光之下,正有两个人躲在树下,我只道是有人要来作偷鸡摸狗的勾当,便悄悄藏在树后,探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要好好报答一番那恶贼的恩情,却听一人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我心想:‘果然是两个窃贼。’正想出手打发,又听另一人说道:‘三当家吩咐了,过了五更天便就动手,这次事情如若办妥,自有重重的赏赐。’前一人又道:‘那是自然,听说汉王已许了咱们三位当家重诺,只要事情一成,全部封做大官,咱们兄弟以后也就跟着发达啦。’另一人笑了几声,忽然打个手势,说道:‘你小声点,莫要给那两人听到了。’我听到这里,顿时浑身冷汗,心想那三当家自然就是秦老三了,而他竟和汉王是一路的,那还能有什么好事,我当即便奔回房去,叫醒了妹子,打算要连夜出逃,若是等到天亮,那就势必来不及了。谁知那个恶贼早就在我们坐骑的饲料里喂了泻药,我们的马匹跑了半里便都摔倒在地,跑不动啦,只见后面火光冲天,那恶贼已是带人追了出来,他们人数太多,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只好一路奔逃,这么逃了一夜,终于还是被他们追上,后来的事情,谢兄弟你也全都知道了。”
他华语不如白音说得流利,这时心情激荡,更不免说得干拗晦涩,但一番大意总叫人听了个明白,谢慎想了片刻,说道:“脱欢大哥,那你现下有何打算?”他已决意要为二人出力,但他书读的虽多,说到智谋计策却是一窍不通。
脱欢道:“我心中虽已有个主意,可如果只有我和妹子两人,这事仍旧万难办成,现在有谢兄弟你相助我们,事情定能成功。”当下三人围坐到树下,听脱欢说道:“其实这主意说出来也不怎么高明,我和妹子的这身蒙古服饰,别人一眼就能认出,猜想那时秦老三也正是因此缘故,才会过来试探我们,所以我想先请谢兄弟为我们兄妹二人去街上买些汉人衣物,若是由我兄妹二人去买,只怕那恶贼的耳目众多,不免露出了马脚。”
谢慎点头称是,只觉他说话之间颇有见地,倒非是个鲁莽之辈。其实脱欢自十三岁起便跟着父亲征战大漠,才略智计在蒙古人中,实已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人才,只是蒙古民风甚淳,平日所处的又尽是些爽直质朴之辈,是以来到中原后多历磨难,此时心气凝定,见识谈吐自是高人一筹。只听他又道:“谢兄弟置买完后,我和妹子便换上这些汉人衣物,咱们今夜便去夺回马匹。”
谢慎和白音不约而同地惊道:“今夜?”
脱欢点了点头,道:“正是今夜,那群恶贼料定了我们会往别处逃去,决想不到我们竟会自寻死路,找上门去。况且昨夜这么一闹,那群恶贼必然都没睡好,我猜想他们今晚个个都睡得如同死猪一般,所以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谢慎和白音均想这个主意太过大胆,脸上都有惊疑之色。
脱欢眉头一皱,说道:“今夜不去,日后他们防备一严,只怕就再也没有下的机会了,谢慎兄弟,你是男儿汉,大丈夫,去或不去,一言而决罢。”
未等谢慎答话,白音已然叫道:“去,我们蒙古人把马儿看作亲人一般,现在亲人被抓,怎能不去救回。”转头又朝谢慎望去。
谢慎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目光如水,深蕴切意,不禁想:“白音姑娘倒是个情种儿,倘若是我那‘马兄’被人抓去,我会不会去救?”他如此一问自己,立时胸口热血腾起,扑地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道:“去,自然要去!”
脱欢、白音俱是大喜,挽住了谢慎臂膀,重重地拍了两下,却不再说些感激之话。
脱欢从怀中摸出一条金叶子,交到谢慎手中,说道:“谢慎兄弟,你快去快回,我们在这等你回来。”
谢慎道了声:“好。”牵过那匹黄马,翻身一跃,便往市镇上驰去。
白音赞道:“这匹黄马好不神俊,可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大草原上的马儿差。”两人待他去远,便又席地而坐,尽拣些没要紧的话来说。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却仍不见谢慎回来,脱欢不免焦急起来,道:“莫不是他拿了我们钱财,竟自跑了罢。”白音道:“我瞧谢慎光明正大,决不是无信小人。”口气甚是坚定。
脱欢“哼”了一声,似有不信,道:“汉人蛮子,未必可信。”白音还待反驳,却听远处有“得得得得”的马蹄之声响起,她心中一喜,欢声道:“定是谢慎回来啦。”兄妹俩各自起身,果见一人纵马而来,肩上还扛着一堆衣物,正是谢慎。
白音看了脱欢一眼,笑道:“我说谢慎一定会回来的罢。”
脱欢陪笑了几声,歉声道:“说到瞧人的眼光,我远不及妹子了。”白音心头喜悦,却不说话。
谢慎驰到二人跟前,止缰勒马,跳了下来,将那一干衣服饰物交到脱欢手中,说道:“两位抱歉,我也是初到江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大清楚,问了好些个人,这才找到一家铺子,买了这些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
谢慎将衣物替他兄妹二人分好,白音自寻了个没人的地处去换衣饰,各自忙碌些时分,待到脱欢换完衣服,仍是不见白音出来,谢慎正感纳闷,忽觉背上被人拍了一拍,跟着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转头看时,不由惊得呆了,只见眼前一个少女明艳似霞,绿衫如画,却不是白音是谁?先前她衣服脏乱,已是难掩清丽容颜,此刻换上了汉家女子的衣衫,更显得秀美绝伦,活脱脱便是一个汉人佳丽。
白音见到谢慎发呆的模样,不禁扑哧一笑,道:“谢慎,你在瞧什么?”
谢慎回过神来,脸上却不由一红,说道:“没什么,只是不曾想到白音姑娘长得和我们汉人的女子如此相像。”
白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那你瞧是我好看些呢,还是那两个汉人妹子好看些?”那“两个汉人妹子”自是指的岚心和瑚心,她性子豪迈,爽朗率真,想到什么便脱口说了出来。
这番问话却叫谢慎好生难答,登时窘得耳根子也通红,别过头去默然不语,心里却在思量:“三个姑娘各有各的好处,说起来倒是白音姑娘和瑚心姑娘的性子最像,一个天真无邪,一个率直开朗,又都是一般的出言无忌。”忽然想到自己怎么尽往这些东西上花费心思,暗骂自己太过无聊,轻轻打了自己两下耳光。
白音见他这般古怪举动,一时不解,却听脱欢说道:“妹子,谢慎兄弟,咱们先去那铁船帮左近找间客栈住下,待到夜色升起,便就动手。”
谢慎、白音一齐称善,当下三人牵马阔步,往杭州城里走去。
注:所谓斡亦剌惕部,亦即是后世所称“瓦剌”,其时瓦剌初兴,马哈木为其部首领,但并未称汗,小说中称其为汗,乃是为使读者读来易懂,此人及他两个兄弟都曾被永乐皇帝封王,故事里的人物与正史上有些出入,读者自不必当真^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