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正邪两分孰可道
谢慎眼见那和尚又伸手抓来,心想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他抓着了,双手一盖,忙使个“翻”字诀,要把来招化开。可这和尚的武功岂是铁船帮的那一干帮众可比。他见谢慎出手,嘿的一声,也不加理会,一条手臂曲如弯钩,自上而下,仍向他胸口拿去。
谢慎见那和尚并不挡驾,当即手上加劲,双掌一翻,已搭上了他的手腕,正感欣喜间,却不料十指所抓之处,竟如同是抓中了一段硬木。他这一下使力太猛,自己的指骨反倒险些给折断了,剧痛之下,双手不由自主的松脱,跟着胸口门户大开,又被那和尚一把抓住,高高提了起来。
谢慎三度被他擒捉在手,便如儿戏一般,自知武功与他委实相差太远,这次竟连挣扎的念头也没生出,只觉心头大躁,面红过耳,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那和尚哈哈大笑,说道:“呔!你这小子的本领还及不上两个女娃娃,实在是丢男人家的脸。他奶奶的,既是丢男人家的脸,那么洒家的脸皮上也没什么光彩了!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摇了摇头,又笑道:“凭你这点脓包玩意儿,又能识得什么天下高手了,他奶奶的,定是在吹嘘放屁,洒家不信!”
瑚心眼见谢慎又落到那和尚手里,急道:“侬这疯和尚,癫和尚才是脓包玩意儿呢,快快放下了他!”那和尚一听,裂嘴笑道:“你这女娃娃眼光倒也不差!当年洒家的授业师父便是见我又疯又癫,因此才给洒家取下了这个法号,叫作明颠,说什么洒家明参禅机,大癫非癫,日后必能成一代高僧。他奶奶的,这个狗屁高僧,又有什么好了?洒家是决计不做的。不过他是洒家的师父,说的话虽没道理,洒家却不能宰了他,便只好当他是在放屁。他说洒家大癫非癫,洒家偏偏不理,定要给他来个大癫特癫,天下又有谁能奈何得我!哈哈哈哈……”这一声长笑,直震得林中叶声娑娑,回响不绝。
谢慎胸口被他五指捏住,连呼吸也十分为艰,心道:“原来这和尚叫作什么‘明颠’,他对自己师父也敢出言不逊,毫无恭敬,当真是癫得可以。哎,今番苦也,教我谢慎撞上这么一个癫僧!”
他正无可奈何之际,却听那明颠说道:“喂,你怎地又不说话了?他奶奶的,你不说话,那就是说不上来谁比洒家的武功还高了。你说不上来谁比洒家的武功还高,那你刚才的话就是放屁。他奶奶的,你敢在洒家面前放屁,胆子可真不小啊!”见谢慎不答,又道:“他奶奶的,你怎么还不说话?是了,你心中定已后悔万分,不该说了那句屁话,是不是?嘿嘿,你现今后悔,已然迟了,你爱放屁,洒家却是向来说一不二,说把你宰了,便把你宰了,决不含糊。老实告诉你,洒家肚子正饿得慌,待会儿把你洗剥干净了,正好拿来充作宵夜。恩,你吃了洒家的狼肉,洒家再把你吃了,大伙儿有来有往,礼数倒也周到。”白音与瑚心一听此话,这一吓当真非同小可。二女面面相觑,都是神色大变。
明颠越想越是得意,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说道:“这法子妙极,妙极!不过洒家瞧你长得又黑又瘦,身上定没什么油水,吃起来滋味也不如何肥美,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他奶奶的,美中不足便美中不足,洒家填饱肚子要紧,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了!”他口中说话,一对眼珠子不停地东张西望,便似是在找寻烹调器具。
这一番话直令谢慎听得又惊又怒,怒的是这和尚竟连人肉也吃,那还有什么恶事干不出来?惊的是他疯癫无常,既然说要吃了自己,说不定当真便会吃了自己。他自来是个坚忍之人,便是遇上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稍露胆怯,此刻却不由得惊惧交加,叫道:“你……你……这无法无天的恶和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也做,就不怕死后报应,堕入阿鼻……阿鼻大地狱么?”那阿鼻地狱即是无间地狱,乃佛经所言八大地狱最底之处,生前极恶之人,死后才会坠入于此,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谢慎幼时曾读过佛典,这时说将出来,只盼那明颠会因此稍有顾忌,不至真将自己杀来吃了。
不想明颠却是毫不在乎,嘿嘿一声笑,说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洒家这身本事,怕过谁来?阎王老子见了洒家,也得喊一声佛爷。他奶奶的,你一会儿见了阎罗王,向他告洒家一状便是!”说着把谢慎往腋下一夹,径朝火堆旁走去。白音一旁凝神注视,只待这和尚稍起加害之意,便立刻上前相救,与他再行一拼。
谢慎被他提在了半空,身不自主,心中惧怕已极,背上冷汗直冒,要想说一番搪塞之语,一时却又辞穷,不禁惶急:“瑚心姑娘自管胡闹,不想给我出下如此一个难题,这下可怎么办?瞧这和尚模样,绝不似是在说笑,他若真吃了我……他若真吃了我……”想到自己要成别人腹中之餐,登时不寒而栗,浑身的毛发皆都竖了起来,不敢再往下想。就在这生死存亡之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这和尚脾气暴躁,性子又是骄傲,我若能说上几个武功胜过他的人来,他定会要我带他去找那人比武,或许便不杀我了,可是……可是我又怎么说得上来……无可奈何,也只好和他胡乱说上几个了。”他行走江湖,不过只最近两月之事,傅云山又不曾和他提过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一来毫没阅历,二来亦乏见闻,要他讲出几个武功强过眼前这和尚的人来,实是艰难无比,但目下唯一活命的指望,也只有着落此上,当下不假思索,提声说道:“你这和尚言而无信,他日纵不落入阿鼻地狱,也必要给佛祖打下拔舌地狱。”明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又在乱放什么狗屁?竟敢说洒家言而无信,他奶奶的,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谢慎提了提胆,说道:“怎么……怎么不是,我且问你,你何故要来杀我?”明颠一怔,左手指了指瑚心,说道:“这女娃娃说你识得许多厉害高手,武功居然比洒家还高,他奶奶的,洒家不信,要你报上名来,你连一个也说不上来,岂不是在戏耍洒家?他奶奶的,照洒家的规矩,这就要动手将你宰了,怎地?”
谢慎道:“那……那便是了,我确是识得几个武功强似你的英雄好汉,只是……只是刚才一时忘记,却并非讲不出来,现在忽又……忽又记起来了,你若要杀我,那岂不成言而无信?”
明颠顿时语塞,过得片刻,忽然一拍自己脑门,说道:“好!算你说的有理,他奶奶的,洒家便让你再活上一会儿,你说罢!倘若说不上,洒家再来动手,哼哼,到时决不会让你爽爽快快的就死,非要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不可。洒家料你小子也说不上来,现下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言下甚是得意。
谢慎见他倒还讲理,稍稍放心,思量道:“我所见过的人中,有谁的武功能胜过这和尚呢?师父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只是师父不许我泄露师承来历,那就不便道出师父的姓字。除了师父之外,还有谁能胜过他呢?”若在一个月前遇到这和尚,谢慎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决计想不出这世间能有哪五个人胜过于他。幸得这一月里,他屡逢奇遇,见识了不少当世豪杰,此刻细细回忆,自己所见过的那几位高手中,究竟有谁能比眼前这恶僧还要厉害。
他正苦思冥想,明颠却已等得不耐,骂了两句“他奶奶的”,大声说道:“你这小子休要拖延时刻,洒家耐性可不大好,你若说得上来,洒家便饶你这条小命,讲不上来,便乘早乖乖地说一声,好让洒家宰了你来吃,这叫早死早超度,来世再投胎。他奶奶的,洒家肚皮又在叫了,你再不说,洒家可不等了。”
谢慎听他催得狠了,只得道:“好,你且听了,第一位武功胜过你的,便是……便是……华山派的掌门,‘剑神’柳树风,你敢不敢认?”明颠一呆,瞪大了双目,一时答不上来。谢慎说完之后,随即斜眼察观他的脸色,见他如此神情,暗叫不妙:“莫非是我说错了?”道:“我虽说了出来,你也定不承认,是不是?”
明颠怒道:“放屁放屁!谁说洒家不认了。不错,柳树风号称‘剑神’,剑术果然了得,洒家不是他的敌手。他奶奶的,他武功虽好,洒家偏不服他,不成么?”
一旁瑚心拍手笑道:“我早说谢家阿哥识得比侬厉害的人,现在侬信了么?”明颠行事邪妄,颠三倒四,却有一桩的好处,自己心下了然的事,决不愿胡言欺人。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柳树风,被谢慎道出,虽觉不快,自也无可奈何,这时听得瑚心嘲谑之言,不由得大是恼怒,伸足在地上重重地一蹬,激得沙石飞扬,骂道:“他奶奶的,柳树风的名头太响,便连三岁小孩也都知道,这小子定是听人说过,又有什么稀奇的?”
谢慎心想三岁小孩未必就能知道柳树风,但这当口儿却也不必与他多作争辩。又想这和尚人虽凶恶,倒也并非混赖之辈,若是他矢口不认,自己又怎奈何他得,不免更又放心了三分,大着胆子,续道:“大师此言再对不过,一个人武功再好,也未必能真正令得他人折服。”这句话倒是他由衷而发,说得甚是诚恳。
明颠朝他狠霸霸的一瞪,厉声道:“谁要你来讨好,他奶奶的,还有四个,若是说不上来,洒家一般饶不过你!”他嘴上虽这么说,手掌却已松开,将谢慎轻轻放下,只右手搭在他肩上,防他逃脱。
谢慎凝思了片刻,又道:“这第二位武功胜你之人,乃是东海派的常无言常掌门,你识不识得?”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转头向瑚心瞧去。瑚心听他提到自己师父,眼睛一眨一眨,也向他望来。
明颠眯着两眼,脑袋先向左晃,又向右晃,接着不住摇头,仿佛见到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喃喃说道:“你这小子竟也识得常无言的名号,有点门道,有点门道。听说那老儿脾气古怪,从不与江湖中人来往,本领倒还不坏,也算是他奶奶的一号人物。”
不等说话,瑚心已插口道:“呸,我瞧侬这大和尚才古里古怪,我师父的本领可大得很。”
此言一出,明颠更是一奇,道:“你这女娃娃是常老儿的徒弟?他奶奶的,今天这事儿当真有点邪门!是了是了,女娃娃是常老儿的弟子,那么这小子能说得上来,也没什么稀奇。哼,这老儿为人古怪,连收的徒弟也他妈的糊里糊涂。”瑚心又道:“侬这大和尚才糊里糊涂呢。”
明颠不去理她,只管自语道:“常老儿号称什么‘气盖东南’,内功拳术倒还罢了,识人的眼光可当真差劲之极,好好一个师弟,却叫他硬生生给逼走了,他奶奶的,洒家也不服他!”谢慎听罢,不由暗暗好奇,他早便闻知岚心和瑚心还另有一位师叔,只是名声并不大好,当日瑚心一提其名,常无言便大为生气。这时听明颠所说,此事却似大不相同,心中颇是纳罕。但转念一想,便即释然,这和尚本不是什么好人,所谓物以类聚,他所结识的人,自然亦非良善之辈,当下也就不以为意,问道:“如此依大师所见,常掌门也可算得一位么?”
明颠微一沉吟,道:“马马虎虎,便算他一个,反正还有三人,你定是说不上来的,要想活命,那是休想。”说话虽仍杀气汹汹,声音却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响亮。
谢慎连着说中两人,胆气愈壮,心想常无言既是给秦舞阳擒住,那么此人的本领尚在其上,而那‘铁剑’闻白的手段更是亲眼目睹,在船舱中力挫白莲教的两大高手,武功之强,绝不在秦舞阳之下,看来这两人亦当足数,于是不紧不慢,侃侃又道出了秦舞阳与闻白的名字。
明颠瞪大了眼睛,越听越奇。他也素知秦闻二人之名,但一个久不在江湖上走动,另一个却是近年来方才声名鹊起,这小子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能说上他们的姓名,说什么也难敢置信,可此话确又从他口中道出,却叫人不得不信,隔了半晌,才点一点头,说道:“不错,江湖上是有这两号人物。他奶奶的,秦老儿一大把年岁,还没死么?老而不死,便是大没道理。那个什么闻白……嘿嘿,听说此人只单凭一把铁剑,便打得北京城的众武师屁滚尿流,至今没逢上敌手,他奶奶的,江湖传闻,多半靠大不住,洒家便不信他有这等能耐,若有机缘,倒要向他领教领教,瞧瞧究竟是怎生一个了得。”
谢慎心想:“出家人竟还如此争强好胜,这和尚当真罕见少闻。”但听他既这般说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便算是保住了九成,笑吟吟的道:“这么算来,还只余下最后一位,是不是?”
明颠哼了一声,道:“要你多话什么,洒家不会自个数么?他奶奶的,洒家便只砍你一条腿,也是好的。”他明知谢慎已说中了四个,即令最后一人讲不上来,自己也不好再将他宰来吃了,因此心中极不痛快,满腔怨气正无处可泄,陡然间将头一侧,“哇”的一声大喝,对准身旁一棵大树直撞而去。
谢慎等都是大吃一惊,眼见那树腰身甚粗,他这一撞如此猛烈,岂非与送死无异?寻思道:“莫非这和尚是疯了,要寻短见?”但想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没等三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那棵大树竟在明颠这一撞之下,拦腰而折,断成两截,再瞧他一颗脑袋,竟是完好无损,连块油皮也没擦破,一时间不禁都瞧得呆住了。
便在这时,只听右首林中传来一个柔和醇正,似吟若唱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叔云游修行多年,仍是参不透贪、嗔、痴三毒,愈自沉陷其中而不自觉,不亦悲夫。”
谢慎等闻声一愕,各自转头望去,但见月光之下,林子里僧衣微拂,清风飒然,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缓步走出,双手合十,口中低宣佛号。
谢慎微觉惊讶,凝目朝他细看,只见这和尚约莫三十来岁的光景,方脸长目,两耳贴肉,面如三秋古月,身若苍苍云松,眉心隐隐似有一层莹光湛然,令人一望之下,便生敬意。又见他左手腕上挂着一窜菩提佩珠,芒鞋履足,缁衣如雪,全身上下,竟无沾染半分的尘世之气。谢慎忍不住暗喝一声彩:“好一个宝相庄严的和尚。同是释氏弟子,他二位的相貌,实在是判若云泥,那明颠和尚十足象极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恶匪,哪里又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这位大师却俨然一派沙门大德,有道高僧的气度,只不知他何以竟会称那恶僧为师叔?”心中委实疑惑不解。
这时明颠也已看清了来人,胸口剧的一震,随即脸带愠蔑,冷笑了两声,道:“洒家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是你师父令你来的么?”那僧人走到明颠跟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善哉,善哉!弟子此行,正是所奉吾师之命,下山来寻师叔。”
明颠暗暗吃惊:“老贼秃果然还是放我不过!”脸上仍不动声色,又问:“便只你一人?”那僧人道:“此番弟子等一十八人,乃分两路,弟子只身南往,其余诸位师兄则赴中原各路找寻师叔。总算弟子福缘非浅,前后只花了半年时光,便在此处逢得师叔。”言下甚是谦恭有礼。
明颠听他只是一人,登时心中大宽,说道:“你师父只让你一人南下,那自是因你的武功远胜其他小和尚了。嘿嘿,他可瞧你得起很呐,了不起,当真了不起。”那僧人摇头言道:“阿弥陀佛,师叔此言,似见差谬。我等出家人习武,一为除魔护法,二为强体卫道,武功之高下,实属末流。若是因此而起了与人争竞之心,以至有误佛法禅学修行,那便大违世尊传道之训矣。”
明颠听了,只冷冷发笑,说道:“明信老贼秃怎地自己不来,却使一干小和尚来寻洒家?是少林寺别无人才了,还是老贼秃自觉没有面目再见洒家?”谢慎听到“少林寺”三字,心头一凛:“原来这两个和尚都是少林寺的僧人,这恶僧口中所言的‘明信老贼秃’便是自己师兄,这位大师则是他的师侄。”他于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原是一无所知,但少林寺的名头实在太响,谢慎却是早有耳闻,此刻既知此节,心想怪不得那明颠身怀如此本领。
只见那僧人低眉垂目,默然不语,隔了半晌,才道:“罪过,罪过。师叔未脱三宝,如此恶语相加,岂是出家人的心怀。”明颠喝道:“洒家面前,少来放些狗屁,没的叫人听了不耐。他奶奶的,老贼秃让你来找洒家,定没好事,你有什么话,便快快说罢。”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师叔对吾师言有不敬,实是万万不该,弟子不敢接口。”明颠骂道:“他奶奶的,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洒家师父。何况他本是老贼,又是秃驴,洒家自然叫他作老贼秃,有什么该不该,又有什么敬不敬的?”那僧人叹道:“师叔执于名相,尘垢未尽,大碍证道,实乃可叹。”
明颠大骂了两声“放屁”,伸拳朝空中一挥,大声道:“洒家这对拳头便是道理,你这小和尚罗里罗嗦,莫非是来找洒家晦气的不成?他奶奶的,只你一人,洒家又有何惧?来来来,洒家与你比划比划,老贼秃本领平常,倒要瞧瞧他的得意弟子功夫如何?”说着右拳前扬,左腿跨后,摆了一个“闯少林式”,凝神以待,竟是如临大敌,略无半点轻狂之态。
少林寺眼下乃以“明、观、惠、净”四字排辈,那僧人法号观止,比之明颠虽是低了一辈,但修为武功均高,实为寺中“观”字辈众僧里最杰出的弟子。明颠向知其能,心中对他原也存着三分忌惮,生怕他乘说话之际猝然出手,自己倒是不易抵挡,因此虽听他言语有礼,却丝毫不敢怠忽,先行运气,护住了周身要害。
但见观止退开了两步,双手仍作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生嗔怒怨心,况且弟子份属晚辈,怎敢与师叔动手。”说着又深深一躬。
明颠见他神态诚恳,不似作伪,只道他确生畏惧,不敢跟自己动手,心想:“那是你自己没种,可不是洒家怕了你。”哈哈一笑,说道:“小和尚倒识趣的紧。既知不敢,洒家也不来为难你,便远远地滚开罢。他奶奶的,洒家一见老贼秃的弟子,连喝酒也没兴致,吃肉也没胃口了,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观止低头念道:“罪过,罪过。师叔当年私下山门,这数年之间,于本寺的五大戒规,身犯其中杀生、偷盗、饮酒三戒。至于那恶口戒、荤戒等种种小戒,想必定也持之不严。”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本来师叔偷离本寺,亦非大恶大过,方丈吾师慈悲为怀,决不至以追究,但师叔持律不严,犯戒太众,方丈吾师既难再加庇护,亦不忍见本寺数百年的清誉蒙污一旦,因此才颁下法旨,令弟子等下山来寻师叔。这便烦请师叔随弟子回寺去罢。”
明颠脸色铁青,听他说完,突然捧腹大笑,道:“原来当真是寻洒家晦气来的。他奶奶的,老贼秃既是令你来捉洒家,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观止摇头道:“弟子决不敢与师叔动手。”明颠一怔,怒道:“你既不滚蛋,又不动手,那是什么道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观止道:“善哉,善哉!惟请师叔遵方丈法旨,随弟子返回少林,听候戒律院首座发落。”
明颠听他讲了半天,仍是要“请”自己回寺,直气得脸皮焦黄,提声叫道:“洒家偏不回去,你待怎的?”明颠合十道:“阿弥陀佛,那弟子只好无礼了。”
明颠抬手掩鼻,骂道:“好臭好臭,简直奇臭无比!你这小贼秃放了这许多狗屁,这一场架还是不免要打,当真有其师必有其徒,与老贼秃一般的口是心非,假仁假义。”
观止面色平和如常,说道:“师叔目下仍是少林门人,弟子自当以礼相待。然则师叔如不奉遵方丈法旨,那便自承不再是我少林弟子,弟子也就无须良多顾虑,即令动手相向,那也是无法可想。打与不打,便只在师叔的一念之间。”说着口中连宣佛号。
明颠哼了一声,道:“不是少林弟子便不是少林弟子,洒家有什么希罕?休再罗嗦,来来,洒家与晚辈打架,向来先让三招,你动手罢!”
观止恭恭敬敬的又稽首一礼,说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得罪了。”明颠性情如火,见他仍是这么一副温吞如水的神情,哪里还按捺得住?大喝一声,叫道:“你屁话少说些成不成,要打便打,你不动手,洒家可不客气。”说完“呼”的一拳,便朝观止胸口击了过去。
观止见他拳到,左掌斜引,轻向他手腕切去。明颠见他这一切法度精严,出手甚捷,果是少林一流高手的风范,喊了声“好”,拳力一沉,又击向他小腹。观止不急不徐,双掌一合,已将来拳挡下,“砰”的一声,借着他这一拳之力,向后飘出了丈余。
二僧说话之时,谢慎一直在旁凝神倾听,初时他见观止吐属文雅,举止有礼,心中好生钦慕,待见两人言语说僵,竟要动手,不免着实替他担心,心想:“那明颠武功如此厉害,瞧这位大师斯斯文文的模样,怎能是他对手?”比及两人交上了手,眼睛更是一眨不眨,注目盯在两人拳脚之上。
明颠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出手,便不容对方有喘息之机,一招使毕,当即猱身复上,变拳为掌,当胸平平推出。这一招“山门护法”,乃是少林派扎根基的武术,但凡少林弟子,无一不会,这时在明颠手底使出,招式虽是一般平淡无奇,然为他内劲所附,威力竟也雄猛异常。观止觑准来势,仍只双掌一合,轻轻将他掌力卸去,又再倒退了丈余。
二僧交了两招,观止便连退了两步。明颠大叫:“他奶奶的,小贼秃只挨打,不还手,是作死么?”口中呼喝,手上丝毫不缓,左掌斜斜拍出,掌到中途,却蓦地飞起右腿,横扫他腹下。这一招掌中夹腿的功夫,正是使得少林绝技“自在无定腿”。观止于他说话恍若不闻,侧身略避,已让过了击向上路的那一掌,同时双掌齐挥,轻轻一拂,又将他下路腿劲化开,顺势却再退了两步,待身子站定,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师叔为尊,弟子理当礼让三招,这第四招却是要得罪了。”
明颠一呆,随即大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屁,洒家是什么人,要你来让招么?岂有此理,气死我也!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好歹的小贼秃。”当下高高跃起,右掌拍出,左掌疾跟而至,一招“文丞武尉”,从空中扑将下来。单见其势,就知他这一招已是使足了全力,劲力未全吐出,掌风所及,已将站在一旁的瑚心与白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明颠与观止拆得三招,已知他招式精熟,不在自己之下,但想他年岁尚轻,功力定不如己,因此这下竟是要与他硬拼真力。谢慎见这一掌来势如此猛恶,也是大吃一惊,拉过二女,急向旁侧跃开。
观止果然不再后退,只见他身形端凝不动,足尖微微内屈,轻飘飘地朝半空发了一拳。明颠将两股掌力合二为一,力道大得出奇,他这一拳却似漫不经心,随意使发,连僧衣都没带起分毫,仿佛不用再打,高下便已分出。明颠心中一喜:“小贼秃目中无人,今日洒家便教你一个乖。”待得与他拳劲相交,却猛觉着力之处空空荡荡,如中一团棉花,自己这威猛无俦的掌力霎时间竟已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明颠知道不妙,脸色大变,立时一个筋斗向后翻出,不等双足落地,嘴里已自叫道:“这……这是‘罗汉柔功’么?你几时练成……练成这门功夫的?”观止也不追击,双手合十,说道:“弟子不过初窥门径,何敢妄言练成。”
明颠凛凛一寒,心想:“果然便是这路功夫。他奶奶的,洒家在寺里的时候,从没听说有人能练成此功,这小和尚便再聪明,又怎能够练成?但若不是这‘罗汉柔功’,少林寺更有什么武功,可以如此轻易接下洒家这一掌来?他奶奶的,洒家半世威风,今日莫要在这栽了跟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走为上计最妙;他奶奶的,一见势头不对便就跑路,那岂不成没出息的脓包了?打架输便输了,没出息的脓包却决计不能做的!”便道:“小贼秃倒也有些道理。好极,好极!这场架是越打越过瘾了,再来再来!”
原来这门“罗汉柔功”乃是少林寺的无上奇学,但因修习之时异常艰繁,练功者非仅内外武功得有相当火候,更须去贪、去爱、去取、去缠,乃至勘破八苦,断绝六识,修达“阿罗汉”的杀贼、无生、应供三义,方可习之无碍,否则对自身反是有害,因此少林寺千年以降,名家高手所出无数,唯能修成这门奇功的高僧却是寥寥无几。又因少林乃属禅宗一派,尊奉的是佛教大乘教义,而“阿罗汉三义”则出小乘佛教,是以少林僧众之中,即有佛法武功皆已修至极高境界者,于这路功夫却也决难体会精要。故老相传,南宋绍熙年间曾有一名在少林挂单多年的大理菩提寺僧,一个人身兼了少林诸般绝技与这“罗汉柔功”,其时名扬天下,海内无敌。此后的数百年间,却再没一人能够修成这门神功,少林寺历代高僧中,多有习练此功不成,而引以为平生憾事的。
观止天资聪颖绝顶,兼且自幼投入释门,好学不倦,于佛教诸宗的经文典卷无所不窥,通达大乘小乘两派教义,故而一练之下,便即深得其旨,今时的武功修为,殊已不在少林任何一位僧俗弟子之下。这时他更不多言,身形流转,大袖飘飘,拳力倏忽而至。少林寺的武功多走纯阳刚猛的路子,唯独这门“罗汉柔功”却是另辟蹊径,自成一功。此刻观止每一拳击出,都是无声无息,加之衣袖翻荡,更叫人捉摸不定拳路去向。
明颠武功之强,在当世少林几可算得数一数二,但佛法修为大是不足,纵与寻常沙弥相比,也是远有不及,因此对这门“罗汉柔功”所知甚浅,只知习之者无数,练成者无几。此刻仓促而遇,只觉对方每一拳中都蕴蓄着一股余意不尽的柔劲,绵绵似实,虽虚却坚,自己招式使足了固然危险,但只消使得稍虚几分,对方的拳力便立时乘隙而入,当真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实不知该如何抵挡。
明颠空自着急,却苦无应变之法,只得连连后退,数招之间,肩头肋间便已中了两拳,若非他功力深厚,早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也直痛得他哇哇大叫。谢慎在旁却是瞧得又惊又喜。他决想不到这温洵儒雅的僧人,身手竟是这般了得,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出来。
二僧再拆得七八招,只见观止出拳已越来越缓,一拳打完,总要等上片刻,才再行出招。明颠却双臂急抡,掌影翻飞,犹似长出了数十条手臂一般,将全身上下罩护得风雨不透。如此一来,观止便即无隙可乘,纵然武功再高再奇,一时之间也难以奈何他得。只是两人一个急遽促迫,一个潇洒从容,相形之下,却显得异常分明。
其时明颠已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至,每一招使出,都带得呼呼声响。周围方丈之内劲风如割,刮得谢慎三人面上好不生疼。
三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打法,而观止的拳招却再难递近其身,只道强弱之势业已颠转,尽皆心惊失色,暗想:“再打下去,那位大师只怕要输。”三人武功均不高明,孰不知如此催运内力,最是耗费真气,一个人内力再深,终究不能永耗不竭,而对手以逸待劳,却能立于不败之地。
明颠是何等武功,岂会不明其中关窍,可是观止武技既精,那“罗汉柔功”更隐隐便是自己武功的克星。他不识其理,知道若是出手拆架,无论攻守,都不免束手束脚,除了如此自顾自的乱舞一通,实无别法可用。
二人再斗一阵,明颠忽将内劲收小了尺许,显是内力已有不继。瑚心欣然跳起,拍手笑道:“大和尚,我瞧侬快要输了。侬连一个小和尚也打不过,还胡吹什么大气。我前头说有五个人的武功能胜过侬,现在瞧来,那还是说的太少了,恩……最少也有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个人比侬厉害。”说着朝他连做鬼脸。谢慎、白音听她所言,都感诧异,一齐转过头来,但见她满脸欢喜之色,一时颇为不解。白音问道:“瑚心妹子,你说那个大和尚快要输了吗?怎么我一点儿也瞧不出来?”瑚心嘻嘻笑道:“他马上就不成了,白音阿姐,侬若不相信,我们就来打个赌,好不好?”她虽年幼顽皮,武功也甚低微,但随侍在常无言这等大名家身边多年,见识毕竟不凡。三人之中,倒似她的眼光最高,这时已瞧出明颠渐落下风,不久便要落败。白音笑着道:“瑚心妹子的见识比我高得多,你既说他要输,那他便是输定了,这个赌我可不敢跟你打。”
明颠对战之时耳听八方,闻得二女说话,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放屁!两个娘们儿一齐放屁,臭气冲天,熏死我也!”他这一分心,真气登时不纯,手上招数不免使得稍慢,胸口又中一拳。
明颠不敢再开口说话,心里却自焦躁不已:“连这女娃娃也瞧出洒家要输,看来洒家的情形多半不妙。他奶奶的,这小贼秃恁地厉害,洒家这回倒瞧走了眼,早知如此,这一场架便不打了。不对不对,洒家便不和他打,他也定要来找洒家打的,除非洒家给他来个不战而逃。他奶奶的,洒家是什么人物,岂能不战而逃?”蓦地里脑海中又闪过一念:“这小贼秃练此功夫,难道便是专为要来克制洒家的?啊呀,我怎么早没瞧出。现下要我输给那老贼秃的弟子,岂不是正称了他意?不成不成,决计不成。”他越想越是着恼,突然暴喝一声,双臂直起,掌缘垂下,宛似两柄大斧利戟,急朝观止脸上狠劈猛砍过去。初时他只守不攻,浑身没半点破绽,此刻蛮劲发作,招式陡然大变,成了只攻不守,胸腹门户却也随之大开,看来竟是要和对方拼个两败俱伤。
说到武学修为,二僧当在伯仲之间,但论及临敌机变,明颠却要远远胜过观止。自他十五岁拜入少林,到四十岁破寺而出,此后独闯江湖,身历大小数百余战,打架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他自知久战之下必然不敌,便索性兵行险招,尽弃守御,全取攻势。这一招看似是要与敌同归于尽,几近无赖耍泼,实则却是谋定后动,决无危虞,而对方不论是退是避,他更都已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武学中原有此类围魏救赵、玉石俱焚的招数,但高手自重身份,不至生死关头,轻易决不会去使到。明颠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什么是非仁义、气度风范,在他瞧来,却还值不上一碗狗肉,为求得胜,自是无所不用。
果不其然,观止悟性虽是奇高,然而久居山中,平素极少与人动手,纵是动手,那也是在同寺僧侣之间拆招练功,哪曾真正有过这等生死相搏的经历。他万万想不到在自己已稳占上风之际,明颠竟还有此败中求胜的一着。这时退避固然不能,要运“罗汉柔功”伤敌也已不及,眼见对方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涌抵面前,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之中只得弯腰后仰,双手拇指同时捺出,使一招“删提岚指”,要将对方掌势卸开。两人功力原本相当,但此刻明颠全力施为,观止却是猝然招架。四道劲力相激,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观止丹田发热,手上一阵酸麻,向后急退出五步,看一双手时,只见两边虎口都已被震得发红欲裂。
这一番由死到生,相去不过一线。观止险些命丧于此,待得脱险,已是遍体冷汗:“师叔他外貌粗鲁,内里却实精细,我若再有半点疏虞,不免立死当场。”当下敛神凝立,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明颠这记出手已尽全力,本拟一招致敌死命,却见观止连根毫毛也没伤着,心里暗骂一声:“他奶奶的!”大声叫道:“小贼秃果真了得。洒家肚子饿了大半天,这便要去找些酒肉来吃,暂且失陪了。下次再见,洒家可不相饶。哈哈,哈哈……”说着转过身来,大步连跨,笑声已在数丈之外。
观止见他明明一招占先,不想竟会抽身而去,这一来又是始料未及,心念电转之下,暗忖:“此番决不能容他走脱。”足尖一点,追将上去。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一前一后,只眨眼的工夫,身影皆已没入了林中。
霎时间林子里又只剩下了谢慎与白瑚二女。适才这番打斗,既是惊心动魄,又处处透着一些古怪,直叫三人看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然而经此一闹,三人的心情却是舒泰许多,不再似先前那般抑闷不乐。谢慎更想自己今晚差点就叫那恶僧煮来吃了,现下他自行离去,自己这条性命总算可保无虞,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三人又重回火堆旁边坐下。瑚心拾起地上的一片片落叶,在手里胡乱把玩得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谢家阿哥,侬说那个大和尚还会回来么?”
谢慎略一沉吟,道:“他打不过他师侄,逃命恐还来不及,我看多半是不敢再回来了。”瑚心点点头,一双小手托着下巴,又道:“他先前对侬这般凶,依我说呢,最好是叫他给小和尚捉住了,狠狠的揍上一顿,给谢家阿哥侬出一口气,那才好呢。只可惜我们是瞧不到了。”谢慎听她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大是感动,胸口涌起一阵暖热:“瑚心姑娘处处为我而想,待我着实甚好。”转过头去瞧她时,只见火光映照在她那张稚气未全脱尽的圆圆脸蛋上,更衬得纯洁无邪,娇俏烂漫,心中突的一荡,忙即收敛心神,把目光移开,笑道:“他不来吃我,便要谢天谢地了,但愿从此再别碰上他。不然我谢慎又黑又瘦,滋味可不大美,他吃完以后,定是要大骂‘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我作了鬼还要给人这般糟蹋辱骂,岂不吃亏得很?”他为人诚厚,说话从不喜欢油腔滑调,但不知为何,在这天真少女的面前,只觉浑身轻松自在,说话便也毫无拘束,想到什么,自然就冲口说了出来。
二女一听,都禁不住笑了起来。白音轻轻叹了口气,道:“谢慎,你们中原的能人真是多极,单单这两个和尚,身手竟也这么了得。我和哥哥没来中原之前,只道我们蒙古勇士已是骁勇无敌,到了中原,才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谢慎微微一笑,心想那两和尚都是中原顶尖的好手,寻常武士如何能与之比?但见白音神色楚楚,脸上颇有愁容,稍加思索,猜想她必是仍在担心脱欢下落,便道:“象脱欢大哥这般智勇双全的人物,咱们中原可也不多,此刻他虽身陷虎口,料来也能设法周旋,白音姑娘不必忧虑。”
白音“恩”了一声,低头若思,过了良久,突然唱将起来:“连绵不断在眼前,乌和日图和灰腾两座山啊……”谢慎和瑚心听她陡放高歌,都不禁一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不知蒙古族人素喜唱歌,托传心情,多用此途。这首歌唤作“乌和日图和灰腾”,说的乃是草原上的一对亲兄弟,弟弟被野火烧死了,哥哥便对着乌和日图与灰腾这两座大山,整日恸哭,以寄哀思。此曲本作高亢,音调悲怆,这时被白音唱来,歌声中更带着一丝淡淡的少女愁怨,令人一听之下,便生酸楚。她性子爽直,与瑚心爱使小性儿的脾气本是大不相同,但亲人分离,自然而生凄苦之意,普天之下却是莫不皆然。
白音唱的乃是蒙语,谢慎与瑚心自是一句不懂,但听她声调凄婉,不由自主的被她歌声所感,各自想起了自己亲人。瑚心自幼便失双亲,为常无言所收养,那也罢了,谢慎却是思潮起伏,百感并至,一时间不禁听得痴了。
白音一曲歌罢,嘤地一笑,道:“谢慎、瑚心妹子,实在是对不住了,我刚才想到了哥哥,忍不住就想唱歌,怕是吓到你们了。”谢慎茫然回过神来,但见她眼波莹然,似带歉意,忙道:“不碍事。”瑚心却连连拍手,大声叫好,道:“白音阿姐,没想到侬唱歌也是那么好听,侬来教我唱这首曲子,好不好?”白音欣然允道:“好啊。”说完当真便教了起来。
二女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有趣,竟是沉浸其中,浑忘了身外之事,直至疲乏倦极,才倒地睡了。谢慎在侧旁观,也是瞧得津津有味,待见二女睡去,寻思自己是个青年男子,虽说此处别无旁人,自己亦不存有半丝邪念,可是要与两位妙龄少女同宿一地,此事终属不便。当日在破庙之中,他曾和岚心、瑚心一屋而处,但那时他伤重难行,又有常无言相伴一旁,与现下的情形却是有所不同;转念又想,那明颠和尚适才打得一条狼腿,那么此地或有野兽出没,自己若是离得远了,却恐二女半夜有甚不测。于是在火堆中加了些枯枝,独自爬到一棵树上,倚枝而卧,心想半夜如遇动静,自己便可省觉。这般和月而眠,正是他平日里睡惯了的。
这一夜安然无事,次日清晨,谢慎尚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间忽听得有人叫唤自己名字,猛地一惊,立时醒来,但见东方微现黎明,哪里更有什么人?再俯身向四周看时,却原来是瑚心梦中呓语,嘴里不断喊着:“谢家阿哥,谢家阿哥……”
谢慎微微一怔,心下嘀咕:“瑚心姑娘怎会在梦中叫我名字?”正觉诧异,陡然间记起昨夜明颠说的那一番话,脸上登时一红,暗道:“呸,呸,我谢慎何德何能,瑚心姑娘怎会垂青于我?再说那和尚行事不清,颠三倒四,他说的话又岂能作准?”他嘴上虽这么对自己说,心里却仍是忍不住要细辨其中意味。只听瑚心又喃喃问道:“谢家阿哥,侬说过要来岛上看我的,侬什么时候来呢?我会一直等侬,侬讲过的话,可要算数,不能耍赖的。”这几句话说得极轻,却是真情毕露,便似和谢慎相对而诉一般。谢慎又是惊奇,又是欢喜,想不到自己如此一个言微身卑之人,竟还会被人这般牵挂着,当真是连做梦也没想过的。
瑚心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忽然高声问道:“小师叔,怎么侬不来陪瑚儿玩了,瑚儿可时时惦着侬呢。”忽尔又成苦苦乞求:“师父,瑚儿求求侬,别赶小师叔走,好不好?”白音被她这么一吵,也醒转了过来,眼见瑚心自言自语,伸手推了推她身子,低声叫道:“瑚心妹子,你醒醒,天可亮啦。”瑚心不答,口中仍只不停说着梦话。
谢慎正自想得出神,突见白音醒来,霎时间满脸通红,心道刚才瑚心说的一番话,可别都叫她听去了,那可真是尴尬极矣,当即翻身一跃,跳下树来,快步奔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