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癫僧醉笑人间老
脱欢嘴唇微动,道:“谢慎兄弟,你会游水不会?”声细如蚊,几不可闻。谢慎勉强才得听清,却是微微的一怔,不明其意。脱欢朝四周顾望一眼,又再凑近到他耳边,低声道:“他们在互相厮杀,正是天赐良机,你如能游水,便有脱身的法子。”谢慎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也恍然大悟,原来脱欢是想乘着船上混乱,从水路遁逃,只因前次在铁船帮中,两人说话之际被那秦舞阳知觉,险些酿成了大祸,前车为鉴,是以他说这几句话时格外小心,唯恐再被旁人听了去,那便万事莫提。
谢慎虽是生于北方,但华阴北临渭水,他幼时读书种田之余,常在河里玩耍,因此水性倒也精熟,便悄声应道:“潜水是不行的,游水还能对付。”脱欢点点头,仍是轻声轻气地道:“那便行了,一会儿我留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你俟机带着我妹子从水里逃走。”他适才见了众人神情,猜知他们多半不懂水性,他与妹子白音却是自小在蒙古斡难河畔长大,水里的功夫都是绝佳,稍加思量,脑中登时便生出了这条脱身之策。
谢慎问道:“脱欢大哥,那你呢?”脱欢摇头道:“我自有理会,你不必担心。”说着又用蒙古语对白音说了一通话,白音点点头,答了两句,眼中却蕴着泪珠,大有不舍之情。谢慎听不懂二人言语,但见脱欢神色凝重,白音泫然欲泣,心想:“脱欢大哥对汉人终究怀有成见,他既不愿让我知晓,我自不便多问。”他知脱欢心机深沉,极富智计,如此安排,必定另有用意,自己若是再问,只怕他便要见疑,当下默默不语,只待其示。
说话之间,那厢闻白与应修、崔烈已斗到了二十招外,眼见他剑路纵横,如刀劈斧凿,渐已将二人逼至了舱门边上,只消再进一步,便可夺门而出。那二人却也瞧出了此节,指掌护身,紧守门户,只盼能多拖得一些时分,羁绊住眼前这个强敌。
闻白暗思:“我何必用寻常招数和他们纠缠?”心念甫动,右臂猛地一沉,圈转铁剑,自左而右向二人腰间疾扫过去。这一剑剑挟劲风,隐隐含有风雷之威,应修、崔烈本已抱定了主意,坚不再往后撤,但见对方来势凌厉已极,终不敢硬接这招,只得再退了一步。哪知这不退倒也罢了,二人这向后一退,却正好撞上他的后着。原来闻白这下声势虽猛,却是使得虚招,他算准了二人后退方位,右手剑招未待使老,内力早已运至左手,蓦地里又是一掌拍出,一道巨力向那二人源源不断压将过去。他这路“大奔雷剑法”本是走的阳刚开阖,光明正大的路子,这招“雷奔云谲”却是大异其旨,其剑出如烈雷,其诡谲若翻云,中间更还夹杂着左手掌法,刚猛之中蕴蓄柔劲,威显之处暗藏机锋,乃是他近年来苦诣自创的一招,单就威力而论,实不在任何一招大奔雷剑法之下。
应修、崔烈见他剑势陡变,突生奇招,这时浑身要害已尽数落在对方掌力笼罩之下,知道当此情形,实已避无可避,如不接挡,势必要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只好各出一掌,运起内力与之相抗。但听“啵”的一声,三股掌力相撞,闻白屹立不动,应修和崔烈俱是浑身大震,倒退了数步,背心在栏杆上重重一撞。两人早就料知比拼功力,绝不是此人的敌手,但见以自己二人合力,居然连他左手一掌也挡不下来,还是忍不住骇然变色,心想此人武功实是胜过自己太多,倘若单打独斗,自己能否接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闻白一招迫退白莲教两大高手,脸上却无一丝兴奋之状。他一掌既出,更不多朝二人瞧上一眼,当即涌身上前,跨出舱门,要去追那林寒萧。忽然间耳边又是“轰隆”一声响起,船身复又剧晃,震动之烈,比之前一次更为厉害。旁人却听得清楚,这声响乃是从船尾传来。
事至于此,人人心下都已再明白不过,自己所乘之船正向北面驶去,震荡之声却自南边发出,显然不是撞上了暗礁等物,而是出于人力所为。在这江南一带,敢和官府公然为抗的,除了白莲教外,再无旁人。
原来林寒萧极有城府,当之未上船时,便已预伏好了后着,倘若自己能凭武功慑服对方,便即将人交出,那自是再好不过;如若比武不能得胜,则即另使熟识水性之人潜到江中,在对方的船底暗动下手脚,方才他进舱之时,曾引萧吹奏数声,便是事先定下的暗号。旁人只见他也身在船上,众目所瞩之下,谁也没料到他会行此一着。这一来神不知,鬼不觉,比及座船遇事,他便乘众人一怔之际突然出手,掳走了常无言,应修、崔烈却留下以作断后。这前后的种种关窍当真设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即连闻白、秦舞阳这等大高手,一时竟都没能觉察,被他瞒过。
众侍卫一想到是白莲教在暗中捣鬼,一股凉气直从心底冒出,虽见闻白得胜,却无一人喝出彩来。
这时白浪冲天,狂涛如倾,打到船身之上,直击的水沫乱溅。座船连遭得两下撞击,又给巨浪这么一冲,焉还能吃受得住?只见船身晃斜,下沉之势愈急。
众人只觉冰冷的江水已浸没至小腿。其时虽是四月天气,但春寒尚未褪尽,故江南有民谚谓之曰“春冷透骨寒”,时人又作歌云:“春天孩儿面,一日变三变。”皆是道的此间春季,白天往往阳光和煦,到了傍晚却自阴生寒凉。这时夕阳渐没,晚风微荡,江水浸体,隐隐觉有刺骨之凉。
众侍卫眼见江水漫进船舱,只道自己转眼便赴黄泉,脸上一齐惨然失色,突然间有一人骂道:“直娘贼,老子来到江南,却把大好性命丧在这里!老子做了鬼……老子作了鬼……”竟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骂,兀不绝口。
这骂端一开,旁人也都跟着纷纷喝骂,有的说白莲教伤天害理,自己无辜受累,纵到阴间,也定要向阎罗王告上一状;有的却道汉王暴虐不仁,自己是误受其诱,才致有今日惨事;更有几人想起,刚才凌玉娘为求追敌,反害同伴,倘若其时被她所抓的那人便是自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众人平日里都没少受她的轻侮,只是一来忌惮她武功了得,二来又深得朱高煦的宠信,谁也不敢得罪于她,今日反正有死无生,那还有什么顾忌,索性痛骂一番,也可稍解胸中之愤。每个人当处绝境,多少总会生出一些怨恨之念。这些人本非良善之徒,一至大祸临头,自是把一切事由都怪到了别人身上,倒似自己深负冤屈,这时恼恨起来,呼爷咒娘,叫骂之声迭起不断。
岚心和珊心瞧着这些人又喊又骂,神情可怖,禁不住有些害怕。二女终年居于海岛,在海浪中捉鱼嬉鳖,以解寂寞,早自习以为常,虽见覆舟在即,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见师父被人捉去,生死未卜,自己偏又无力相救,心里又是忧急,又是难过。瑚心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几度欲要落下,岚心牵着师妹小手,靠在一起,静静坐在舱角,看着众人。
应修和崔烈对望了一眼,应修冷笑道:“他们自起内讧,咱们去罢!”崔烈道:“好!”向闻白道:“姓闻的,我武功大不及你,今日之耻,来日再当图报!”说完和应修相视大笑,转身一跃,跳入了江中,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微荡,两条人影已没入了波涛之中,就此不见。闻白见二人虽然落败,却仍不失高手气度,当此风浪之下竟敢只身入江,水性之佳,胆量之大,的是罕见,心中暗暗佩服,但随即便眉头紧锁,想到自己武艺虽强,水里的功夫却是平平,此刻船将覆没,众侍卫已乱了手脚,眼前之状,却如何是个了局?就这么稍一踌躇,只听得前边传来了两下哈哈的笑声,转头一看,见林寒萧已当立在他来时所乘的那条龙舟船头,向这边抱拳笑道:“今日叨扰各位,林某不胜歉疚,此刻匆别,礼数欠周之处,还望海涵,咱们后会有期了。”玉萧一挥,那艘船上登时扬起了一道巨帆。闻白一见之下,已知秦舞阳也未能将他拦住,更不由深自一凛,心事重重。
秦舞阳方才追出舱门,只因被林寒萧抢先一步,自己乃是从后赶去,终究追之不上,待见他欲跳回自己座船,急忙发了一掌,向他背心击去。这一招攻敌必救,本是武学中极高明的手法。岂知林寒萧头也不回,提着常无言纵身一跃,刚好秦舞阳掌力击到,他深吸了口气,竟借着这股大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轻飘飘地向前平飞出数丈,双脚已踏上了甲板,回身一笑,道:“有劳秦老师相送!”秦舞阳满以为这下不论他出招挡架,抑或闪身避开,只须缓得一缓,自己后招跟至,一接上手,他便决计逃不脱了。却不料他竟还有这门卸力御劲的奇妙功夫,如此一来,倒似成了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心中如何不恼?秦舞阳以己身轻功度量,虽也勉强能跃上那船,但料想自己人在半空之际,林寒萧定会暗施杀手,那时自己没半点凭临之地,就算不死,也非受重伤不可。
其时南风刮的正劲,帆布上吃足了风力,转眼之间,两船便已相隔数丈。秦舞阳见此情状,心下苦无对策。饶是他精明强干,今日却接连两番折在此人手下,胸中实是忿懑难言。凌玉娘轻功不及二人,待至船头,林寒萧早已扬帆而去,她虽有飞刀在手,但正面对敌,料来也奈何他不得,何况她对他颇有倾心,殊无伤他之意,当下柔声笑道:“林公子,你怎么连茶水也不喝上一杯,就这般匆忙离去了?小妹这儿可还有几句话想要与你说一说呢。”她说话似是娇软无力,但声音钻入耳中,却叫人听的一清二楚,内力之深,竟不在崔烈等一流好手之下。
林寒萧笑道:“不敢劳烦仙子。秦老师,在下少陪了,改日当再向你请教几招。”说完复又扬声长笑,这笑声从江风中传来,有些断断续续,却是愈来愈轻。
秦舞阳见他渐渐去远,满腔怒气无处可泄,忽地瞥见江面上气泡翻腾,水中隐有黑影游动,心念动处,突然暴起一声大喝,提起船头铁锚,对准黑影奋力掷去,哗的一声,江面浪花被炸起了三丈余高,接着从水里传出一声闷哼,一股血水从江中涌了上来。秦舞阳手腕一提,把铁锚收回,只觉锚头颇为沉重,竟是从水底拖出一个黑衣人来。
那人被铁锚带起,重重摔到甲板上,浑身是血,锚头直插入腰,犹自惨叫不绝,秦舞阳喝道:“你是白莲教的什么人?何以在此鬼鬼祟祟?在座船上究竟做下了什么手脚?”他连问了三问,那人却一句话也不答,突然间诡异地一笑,仰天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地皆喑,白……莲……莲……”一句话未毕,身子便已瘫软,一动也不动了。秦舞阳俯身探他鼻息,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凌玉娘忽道:“小妹听说,江南白莲教有一支‘水鬼队’,专在江海之上劫越往来船只,水里的本事都是千里挑一,极为了得,想来此人便是了。”秦舞阳不置是否,凝目向江上再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水中黑影绰绰而布,少说也有二三十来人,座船被人捣鬼,不问可知,自必是这群人所为,至于他们是如何动的手脚,却是不得其解。
那些人眼见同伴身死,深怕秦舞阳故技重施,各自四散游开。秦舞阳毫不理会,只管挥舞铁锚。此刻形格势禁,他已顾不得留下活口审问,每一击击出,锚头必然戳中一人要害,跟着一甩一挥,中锚者无不死于顷刻,如法炮制之下,霎时间又连毙得七人,江面上血染一片。余人见势不妙,急忙钻入船底,叫他无法再行掷锚杀人。
谢慎等所乘之船乃是漕运舶船,船身构造极是坚固,本来船头进水,一时半刻也不易沉没,但船尾的那道口子实在太大,这时江水滚滚而入,船身已有小半没在了江中,只剩船头尚无积水。众侍卫纷纷逃出舱外,挤到了船头。脱欢拉着白音,岚心拉着瑚心,也向舱外奔去,谢慎道:“岚心姑娘,瑚心姑娘,二位可懂水性么?”瑚心尚自愕然,岚心道:“谢大哥,你是说……”忽然住口,伸手指了指江面。谢慎点点头,心想:“岚心姑娘见机甚快,比我可强的多了。”
岚心还待再说,忽听身后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外边风大浪急,各位朋友这就想走了么?”谢慎等都吃了一惊,回身看去,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身前七尺处已多了一人,锦袍宽裘,长髯飘洒,正是那铁剑闻白。
他一掌迫退应修、崔烈,并未走远,此刻尚在舱边,他耳音何等机敏,身侧便有极细微的动静,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这时振剑长笑,欺近众人身前,左手衣袖轻拂,一道凌厉的劲风鼓荡而出,立时将谢慎五人牢牢裹住。他只图制住众人,不欲伤诸人的性命,因此这一拂上只使了三分劲道。即是如此,岚心等三女的功力较浅,被他一拂之下,还是站立不稳,同时向后跌出。五人之中,谢慎的内力最深,袖风一及加身,只觉胸口大震,身子便要向后倒去,急忙运起内功相抗,霎时间只感双腿酸软,眼前金星乱冒,却兀自挺立不倒。脱欢当听得闻白说话之时,心中早存戒备,见他扑到,双足立时急蹬,向后跃开了一步,从怀里摸出一物,朗声叫道:“这东西你要是不要?”说完右臂一伸,将那物置于船外,作势挥手欲扔,其意甚是明显,只要闻白再踏上一步,便将此物掷入江中。
闻白见自己这一拂竟没能摔倒眼前这个乡下少年,本已颇生骇异,又见脱欢蓦地里拿出一件物事,更不由一怔。他未及瞧清那是何物,听得脱欢如此一说,便即注目望去,眼见那物似是被层层油纸油布包裹,黑黝狭短,一时看不出有甚奇特之处,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小子莫不是在使诈诓我?”便“嘿嘿”一笑,说道:“想使缓兵之计么?闻某可不会上你的当。”这话一经出口,却见脱欢冷笑连连,神情中大有不屑之意,忽地想起一事:“这东西莫非便是王爷所要之物?”念及此处,心中不禁一动:“那常无言已被白莲教抢去,看来势难夺回。此物若当真便是王爷所要,倘再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如何去向王爷交代。恩,小心使得万年船,此事切不可贸然急躁,莫要一个不慎,反倒遂成憾事。”当即和颜说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可否让在下瞧上一瞧?”说着一步一步朝他慢慢踱去。脱欢手臂一挥,又往外移了数寸,喝道:“站住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松手,这东西大家谁也别要了。你若不信,便来试上一试。”
闻白笑道:“好说,好说。脱欢王子,那以你之意,便欲如何?”他怕逼得紧了,脱欢说扔便扔,自己可当真就物两空了,于是顿步不前。脱欢冷笑道:“你让我这几位朋友走了,我便立即将这东西交与你,我也随你同去北京!怎样?”这时三女都已站起,立到了脱欢身后,听得这话,谢慎和岚心齐声叫道:“不可!”脱欢也不理会二人,只是凝神注视着闻白,生怕一不留神,他便伸手来夺,以他的武功,自己可万万抵敌不过。
闻白心道:“这几个小妞既非正主儿,我留着却有何用,那乡下小子是死是活,更不和我相干,这等顺水人情,我又何乐不为?”当下却装作十分为难,沉吟片刻,才道:“也罢。诸位贵客既不愿留,这就请便吧,在下决不勉强就是。”脱欢转头对谢慎等道:“你们发什么呆,还不快走?”谢慎急道:“脱欢大哥,这是你们族中要物,怎能轻易交付旁人。我原不知你是要以此来救我们,否则谢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这般所作,却叫我们于心何安?”脱欢心下大急,但这当口哪有功夫和他分说,高声叫道:“谢慎兄弟,你只管带我妹子走便是,其余之事,不须担心。”谢慎坚执不肯,只是摇头。闻白突然笑道:“好个义气深重……”话声未歇,人已陡然而至,纵到了脱欢面前。
脱欢大吃一惊,挥手欲把那物抛出。可闻白怎能容他出手,左掌一探,食指连动,早已点中了他肩上的“云门穴”和手肘的“曲池穴”。这两处穴道被点,脱欢一条右臂登时瘫软无力,手掌松开,那物便从半空落下。闻白右手反挥,铁剑从他背后递了出去,剑尖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圆圈,一股柔风自圈中卷旋而出,那东西随风一荡,下堕之势已消,便似被一道无形之力给牢牢吸将了住,竟在空中缓缓升起,重又飘回了船上。这几下快捷如电,待得脱欢被制,那物稳稳落到手中,才听他笑吟吟的把一句话说完:“……那就一齐留下了罢。”
脱欢脸如土色。谢慎见他手不沾物,便能隔空遥取,这门功夫实是匪夷所思,也不由得跷舌大骇,暗道:“若非我亲眼所见,怎敢相信世上还有如许神妙的武功。不知师父与他相比,会是谁高谁下?”这般想着,却见闻白的脸色已由喜转惊,继而大显怒色。原来他夺下那物之后,随手一捏,即知里面所放的绝非自己欲求之物,脸色沉了下去,说道:“原来阁下是在消遣闻某,嘿嘿,好极,妙极!”掌心潜运内力,神功到处,只听“嗤嗤”两声,油纸油布已被震成了碎片,如蝴蝶般随风四散飘荡,再看他手中时,却是空无一物。
谢慎险些“哎呀”一声喊了出来,心头恍然:“我怎地没想到脱欢大哥是在使计骗他。我不明所以,强充好汉,岂知却是坏了大事,不但自己脱不了身,连岚心姑娘她们也给我累了。谢慎啊谢慎,你成事不足倒也罢了,怎么又总是败事有余?”内心之中深自懊恼。便在此时,各人忽觉脚下一晃,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几乎便在同时,耳边响起一声“砰”的大响,直震得众人耳膜胀裂,一时欲聋。霎时间只见黑烟弥漫,刺鼻之味四作,船身仿佛中了大炮轰击。脱欢叫道:“小心!这是炸药!”蒙古人向来极重火器,当年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固然是得益于骑兵之利,却有一半功劳也须归于火药之用。脱欢反应既快,又深知此中厉害,一觉热浪袭面,立即拉起白音伏身低下。谢慎等都被震得甩出两三丈外,一时都惊得呆了,等回过神来,才觉身下一软,四下里全是江水,眼见身旁的船舷被炸破了一个大洞,船舱已然稀里哗啦的烂成了一片,木片纷飞,漂浮在江面之上。
各人见了眼前此景,无不胆战肉跳,心悸之余,却又不禁暗自庆幸,均想:“适才若不是及时离得船舱,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闻白轻功卓绝,一震之下,立即向后飘开丈余,一探周围形势,眼见刚才这一炸,已把船身从中炸为了两半,自己所在的这一截不久即要为波涛吞没,心知若再停留片刻,纵不丧生鱼腹,也非给炸药送了性命不可。他武功再强,终是血肉之躯,毕竟不敢与火药之力相抗。
闻白放眼环望,瞥见几根桅杆正摇摇欲折,当即跳上桅台,铁剑横挥,对准一根桅杆的腰心奋力击去,这桅杆虽然坚固,但先前经炸药一炸,根基已松,再被闻白拦腰一剑,怎还禁受得起,喀喀两声,桅杆从中折断,横堕入江。
闻白却不跳上那截断桅,收剑回鞘,突然反身抢出几步,在脱欢的肋下点了一指,脱欢应声瘫倒。谢慎和白音都吃了一惊,一齐张臂要拦。闻白不避不让,右手提起脱欢身子,左手袍袖仍是一挥,这一次又添上了一分力道。白音被他一拂即倒,跌在一旁,谢慎见状,急忙出掌相挡,与他袖风一触,立觉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住,浑身骨骼欲裂,幸尔这时水已没胫,他缓缓向后倒退得两步,却乘势消解了这股巨力。闻白心下一惊:“这乡下小子手脚笨拙,武功低微之极,只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一身高明的内功,着实有些门道,不妨便一起捉了回去。”心念电转,窜身上前,伸手向谢慎手腕抓落。这一抓出手虽不甚迅,但暗藏三个变式,隐伏着七八路后着,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擒拿手法,纵是比谢慎武功高出十倍之人,原也不易招架。岂知谢慎没学过拳脚兵刃上的功夫,全不懂见招拆招之道,闻白以如此招数施之其身,便如牛刀杀鸡,精妙之处反倒不显。而谢慎胸中全部所学相加一起,也只不过是那一套虎爪擒拿手的“入门十二式”,与闻白相比,其间的博寡高低,实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但正因他所会极少,这十二招在脑中反复琢磨,实已想得纯熟无比,这时猝然遇变,对方手指刚一搭上他的手腕,自然而然便使出一招“翻”字诀相应,手腕横转,登时挣脱了闻白掌握,向旁跃开。
也是闻白太过大意,一抓得手,正感欣喜,万没料想到谢慎居然还有这等能耐,不禁大为惊诧,喝了一声:“好小子,看你不出,原是深藏不露。”再待上前,忽觉面前寒光点点,两柄长剑同时向自己刺来,正是岚心、瑚心二女。原来秦舞阳见她们功夫尚浅,不足为患,为示善意,便没有卸去二女的兵刃,此刻拔剑在手,分从左右攻上。
闻白不欲和她们多作纠缠,左手一圈,中指连弹,铮铮两响,两柄长剑一齐脱手飞起,掉入了江中,跟着左手探出,向二女抓去。岚心见机较快,一把将瑚心推开,叫道:“师妹快随谢……!”话未说完,已被他拍中了穴道,委顿而倒。闻白冷笑道:“一个儿也别想走!”正要追上前去,将余人一一点倒,突然间一个浪头从侧面扑将过来。这道浪头来得突兀之极,闻白不熟水性,但见这巨浪如同一堵水墙般盖下,哪敢稍动半分,情急之中只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双脚牢牢钉在船面,任由狂风吹打,巨浪覆身,他只屹然不动。只听身旁船木横飞之声不绝,隔得半晌,才复平静,睁眼看时,却不由得一骇,眼前除了脱欢与岚心横躺于地,另外三人早自不知去向。
这时船身已喀喇喇的响个不停,随时随刻都会碎裂,闻白不敢再行逗留,当下也顾不着理会余人的死活,左手提了岚心,右手提了脱欢,双足轻轻一点,跳上了那截桅木。他武功当真高极,那截断桅在水中不住地滚动,几无立足之处,他手中又多加了两个人的分量,但足尖一及踏实,桅木只微微的一沉,他人便已站稳。闻白一手托着二人背心,一手以铁剑划水,乘风逐浪,踏波而行,竟如平地。
谢慎、白音、瑚心的武功远远为逊,当巨浪飞来之时又猝不及防,待得惊觉过来,早已身凌半空,被冲出了船舷之外,这一落将下去,便是掉进了浩荡不尽的钱塘江中。
所幸三人都识水性,先后跌入江里,却并不慌张。只因江上风浪太大,一时间难以钻出江面,于是屏息凝气,在水底静待。好在狂风不终朝,这些时分三人也尽能支持得住,只是心中各怀牵挂,却是急欲想探知旁人的安危。
三人同存此念,待巨浪稍见平息,便一齐探出脑袋,左右一望,见到同伴互相无恙,心中均是一宽,但跟着便即想起,岚心和脱欢二人尚未脱厄,此刻仍在船上,生死难卜,不禁又焦急起来。谢慎转目四眺,只见座船在南边十来丈外,一截船身已然没去了大半,只余下几根桅杆还露在水面,看来转眼也要覆没,另一截船身却不知所踪。忽听白音叫道:“谢慎,你看那边!”谢慎与瑚心齐问:“怎么?”顺着白音手指指处望去,但见一个人影矫跃如飞,身子随波起伏,犹似在江中踏浪行走一般,正向着东北方向疾行而去。谢慎定睛细看,认得那身影正是闻白,又见他手里似还提着两个人,依稀便是脱欢和岚心,大声叫道:“是岚心姑娘和脱欢大哥!”
瑚心和师姐自幼感情笃深,从未有过半刻分离,这时见师姐遇险,急得要哭了出来,连声呼道:“师姐!师姐!”但在江风呼啸之下,她的声音又岂能传得出去?三人见状,忙即拨水游去。三人水性虽都不弱,瑚心尤是了得,可身处在这狂风骇浪之中,又无一点凭托之地,身子全然的不由自主,想要如闻白这般任意而行,实在谈何容易。刚只游出了丈余,便又给波浪打了回来,试了数次,非但没游近寸步,反而离得愈远。三人心下焦急,都祈盼天上能飘来一阵北风,将自己吹回船边,可这阳春四月之际,却从哪里去找来北风?
其时东南风益发刮得疾劲,三人顺着风势水流,不停地向西北飘去,片刻间已与座船没处相隔了数十丈之遥,暮霭茫茫之中,但见闻白和座船都慢慢变得模糊,终于全在天边隐没了。
三人堕江之地离北岸不远,在江中漂流了一个多时辰,隐约已能瞧见陆地。这时天色渐暗,江上渔船早都散尽,一路顺江而下,竟连一条船只也没遇上。好在一近岸边,风浪自也小得许多,三人无须再靠水势浮流,自行便朝江岸游去。
陆地瞧着就在近处,但直游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靠近岸边。到了陆上,放眼望去,惟见碎石杂陈,僻无人烟,原来着身之处竟乃是一片荒凉之极的乱石滩。
三人在水中游了这许多时候,已是筋疲力尽,身上衣衫浸得湿透,又冻又累,足下一晃,一齐跌坐在地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心头皆自怅然,虽是脱得困境,却无半点无喜悦之情。瑚心想起师父与师姐都被人掳去,现下不知处境如何,心中难受,鼻子一酸,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谢慎和白音相顾无措,也不知当如何安慰于她。
瑚心哭得一阵,心情渐平,擦了擦眼泪,低头不语。这时清月升出,悬挂中天,江边风大,吹在身上,更增了几分寒意。谢慎和白音体格壮健,尚能抵受得住,瑚心被冷风一吹,牙关不住地打战。谢慎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怕她受冻着凉,伸手在怀里一摸,暗叫一声:“糟糕!”原来自己随身所携的火绒火折全被江水浸湿,已不能用,于是转头询问:“白音姑娘,瑚心姑娘,你们的火折火石还能用么?”白音和瑚心探手入怀,取出来一看,也都如他一般,各自摇了摇头。谢慎皱了皱眉头,寻思:“这下可不太妙了!便叫如何是好?”呆了一阵,游目再向四周察探,眼见此处前无人家着落,后有大江相阻,看来今夜势必须在野外露宿一夕,若不能生火御寒,实不知该如何度过。他思来索去,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善计议,心中不免叹息:“倘若师父在此,定能解此困局,便是以宋大哥之才,也必当拿得了主意,偏只我谢慎无能。”越想越是懊丧,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他正自怨自艾,一瞥眼间,忽见东北方向隐隐似有火光,心中一喜,大声道:“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在生火。”白音和瑚心起身望去,见东北一带是片树林,月光之下,果有蒙蒙烟火腾空升起。
当下三人快步朝林子里走去,甫一进林,便闻得一股香气从不远处飘来,似是有人在烤炙食物。三人均想:“前边果然有人。”循着香气找去,行不多时,来到一块宽阔处,只见前边两株大树间放着一块巨石,石旁生着堆柴火,一根粗棍上吊着一个瓷钵,兀自在火上烧煮,再向四周望去,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三人走到近处看时,见那只钵内正烹煮着一大碗肉,香气从里阵阵喷出,乃是肉块混着焦糖和葱花的气味,浓郁扑鼻,煞是诱人。谢慎几个自打昨日夜里起,只在船上食用了一些糕点,此刻早已饥饿难耐,一闻得肉香,不由舌底生津,腹中更咕咕打起响来。
谢慎低头沉吟:“这些肉既然放在此地烧煮,那自是有主之物,或许是它主人一时走开,不久便要回来,我们若不告自取,岂非与偷窃无异?师父常言道:‘大丈夫纵横世间,最要紧的便是身有骨气,倘是别人之物,纵是希世之珍,亦当掉头不顾,方显矫矫独立,卓尔不群。’我谢慎虽不能学到师父的半成本领,但也决不可行那盗贼勾当,平白叫人瞧不起,更有负师父平日的教诲。”想到此处,一股傲气登时勃然而兴,待要转头不再去看,一抬头,却只见瑚心与白音的目光正向自己射来。
三人六目相视,谢慎眼见二女虽没开口说话,但脸上神情极怀殷盼,显是要等自己来作决断,不禁又起犹豫:“该死,该死,我只顾及自己名声,却把两位姑娘全然给抛诸脑后了。就算我能熬得一夜饥饿,难不成叫这两位姑娘也学我这般,她们又如何能够挨得?何况她们既非大丈夫,何必要跟我同受此苦。就算是我自己,又算是哪门子的大丈夫了?”他这般胡思乱想,胸中更是拿不定主意,双手一摆,突然间一团东西从袖中落下,“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慎拾起一看,见是傅云山临别时所留赠自己的那袋碎银,心中一动,登时欢喜起来:“是了,我们取别人的东西来食,只须留下些银钱,那就不能再算是‘窃’,只能算作买之、借之了。既然非窃,任他是买是借,自然便也不无可为。即令它主人回来见到,我们但叫善言以对,料来也不会怪责。”转念又想:“昔年孔夫子厄于陈、蔡之间,也曾索飧于人,我谢慎现下不过是效仿先贤,其行虽不为一,其意却是相同,又有何妨了?恩,圣人所为,总是不会错的,便是这个主意。”他以古人之事强解,道理上虽不甚通,但这番牵强附会,一时间竟也令得胸怀释通,当即笑着说道:“白音姑娘,瑚心姑娘,两位都不饿么,怎地不吃?”说完从钵中抓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轻轻咀嚼了几下。他本意只在装势作样,欲要引得二女动手,谁知一嚼之下,但觉满嘴鲜美,肉汁四溢,清甜甘浓,实乃生平从未尝过的美味,与寻常牛羊之肉都大不相同,也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他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下肚去,忍不住便又再去取第二块来吃。
白音和瑚心早已饿极,两人一个爽朴,一个调皮,原非拘礼之辈,但姑娘家面子终薄,明知此肉乃别人所烹,自己终究不便先行开口。此刻听谢慎一说,又瞧他吃的香甜,这才依着他样,也伸手到钵中抓肉取食。这一吃将起来,立觉美味异常,再也停不下口了。
此间无挟夹之物,三人围坐石旁,双手齐动,直弄得手指上汁水淋漓,却也浑不知觉。谢慎虽嫌这般吃相颇有不雅,但一来饥火正烧,二来美味当前,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瑚心边吃边道:“白音阿姐,这是什么肉,我吃不出来,侬知道么?”白音笑道:“我也不知,你们中原烹食的法子,比我们蒙古可高明得多了,我在草原上的时候,便从没尝过这等美味。”瑚心又去问谢慎,亦不得知,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今后再想吃着,那就不大容易了。”白音忍不住失笑,道:“瑚心妹子要是喜欢,今后便到我们蒙古来玩上几天,我定当带你尝一尝草原上的各样风味。”瑚心大喜,又问:“到时我叫上师姐和师父一道来,成么?”白音格的一笑,道:“怎么不成,你爱叫上几个,便叫上几个,我们草原上的人最是好客,朋友越多,我们越是欢喜也来不及。”瑚心支颐默想:“可是师父和师姐都被人捉去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呢?”白音见她忽然不语,又补上了一句:“谢慎也会来我们草原的。”转头问谢慎:“谢慎,你说过的,是不是?”
谢慎听二女说到草原,脑中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我那马兄也在船上,座船若沉,那可怎么办?”这匹黄马追随他的时日虽是不久,但谢慎俨然已将它视作成至亲好友一般,此刻念及至此,胸口一阵酸痛,但瞬即转念:“我若流露出半点哀伤之情,不免使得两位姑娘更添愁思,却是有损无益。”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听得白音相询,便微笑道:“正是!”瑚心毕竟年少,难过了片刻,听得谢慎如是一说,心头又生喜悦,道:“白音阿姐,侬人真好。”她和白音年岁相当,性子相合,当下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异想天开,谈得极是投机,一时间倒也忘了颠沛流离之苦。
钵里的肉虽不少,但三个人大快朵颐,片刻工夫便已吃得干干净净,连残汁也没剩下半点。待得食毕,三人伸手抹一抹嘴,均觉天下乐事,无逾于此。谢慎从袋中摸出了五钱碎银,刚要在石边放下,猛听得身后一个洪亮粗大的声音吼道:“他奶奶的!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小蟊贼?竟敢躲在这里偷吃洒家的狼肉,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放屁,不对,原来是一个小蟊贼,两个女娃儿。”那声音初时离得尚远,但每说得一个字,便离近了几分。说话固已极快,行得更是迅捷,待说完“女娃子”三个字,已到了三人身后。
谢慎吃了一惊,正要转头去看,猛然间后颈一酸,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跟着背心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倒飞,一交摔出了数丈之外。这一下来的极是突然,他全没提防,只跌得天昏地暗,脸皮胳膊也被擦破了数处。
谢慎浑身剧痛,幸得他这些日子练功不辍,内功未曾荒废,比之初下华山时,修为又已精进不少,身子一及着地,自然生出一道暗劲,护住了周身要害,因此才没受得内伤,这时挣扎着爬起,回身瞧去,不由得深深一骇,眼见身前所站一人,竟是个身材胖大的和尚,平地足有七尺之高,两耳招风,手足奇长,身上披了一件黄布僧衣,脏破褴褛,污秽不堪,也不知已有多久没洗过了,背上负着一只极大的酒葫芦,几乎有寻常的数倍大小。往那一站,犹如一座铁塔也似,唯有一颗脑袋却是又小又圆,两只铜铃般的大眼镶嵌其上,实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谢慎初见此人生就如此一副怪相,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又见他两眼凶光大放,正向自己瞧来,心里连声价地叫苦,暗道:“原来我们吃的那些乃是狼肉,听他言语,倒似是此人所烹调的。可是出家人满口粗话,原已十分不妥,他竟还要喝酒吃肉,那更成什么话了?不好,今日定是遇上了不守清规的野和尚,《水浒》里有个花和尚鲁智深,不也专爱喝酒吃肉么?看来倒和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我们吃了他的狼肉,这下可不妙之极矣!”
白音与瑚心见这和尚举止粗鲁,一来便好没分说的摔了谢慎一交,都感忿忿不平,但瞧他相貌狰狞,犹如凶神恶煞一般,要想出言叱呵,却又毕竟不敢,各自退了几步,立到谢慎身畔。
那和尚瞧了谢慎几眼,突然走近石旁,俯身看去,只见钵内狼肉早被吃尽,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怒道:“洒家好不容易打得一条狼腿,谁知自己还没来得及享福,却给你们几个不要脸的狗贼占了便宜,先生吞到肚子里去了。他奶奶的,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谢慎生来头一次被人骂作“不要脸的狗贼”,心头一阵羞愧,又想此事确乃自己作得理亏,说来实也难辩,当下便不发一声。瑚心却好不服气,啐道:“侬这和尚尽会瞎说,侬是个大和尚,怎么能吃荤?”那和尚“呸”的一声,喝道:“洒家杀人放火,样样都干,平生唯独不说谎打诓。我酒也喝得,肉也吃得,骗你这女娃儿何来?这条狼腿不是洒家打的,难道还是你们打得不成?他奶奶的,倘被你们几个看到野狼,只怕要吓得尿裤子,还能大口吃肉?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瑚心刮脸羞他道:“大和尚吃肉喝酒,好了不起么?讲出来也勿晓得害臊!”
那和尚愣了一愣,朝瑚心狠狠瞪了一眼,大声道:“你这女娃娃懂得什么?洒家只管吃肉喝酒,却是……却是……他奶奶的,洒家的事,何必要对你说,洒家不爱跟你说话。”瑚心扁一扁嘴,道:“侬定是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否则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那和尚怒道:“放屁放屁!臭死我也!臭死我也!”口中乱喊乱叫,双手抓起地上那块巨石,向旁一抛,只见巨石呼呼而去,飞出了十数丈外,方才势衰落下,“砰”的一声,撞得地上灰尘四扬。
这块巨石几有四百来斤的分量,但被那和尚随手抛掷,竟似毫不费力,瑚心一见之下,直惊得花容失色,心想纵是自己师父,也未必能够办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和他夹缠不休。
那和尚见她害怕,心中极是得意,大笑了几声,说道:“你这女娃娃见没见过象洒家这般武功高强的人?哈哈,你不说话,那定是没有见过了。哈哈……”谢慎眼见他如此神力,心中好生钦服,旋即踏出一步,歉声说道:“大师神力惊人,的是在下生平仅见。方才在下三位饥饿难当,亦不知那些狼肉乃是大师所猎,这才冒昧取食,得罪之处,望乞大师原宥。”那和尚圆睁双眼,叫道:“放屁,放屁,你吃了洒家的狼肉,胡乱说几句话便想蒙混过去么?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情?当真岂有此理。他奶奶的,待洒家把你全家宰了,却对你说:‘洒家不知杀的是你全家,这个多有得罪了,请你不要见怪。’他奶奶的,你瞧可成么?”谢慎顿时语塞,心想:“此人本领这般了得,必是大有身份的人物,我自管不少了礼数,便是给他说上几句嘴,也碍不着什么大事。”依旧恭恭敬敬地道:“大师训斥得极是,在下没敢请教大师的法号?在哪一处宝刹出家?”
谁知那和尚听了,双目一沉,嘿嘿两声冷笑,说道:“你来打听洒家的名号,那是什么用意?”不等谢慎答话,突然间伸手朝自己脑门一拍,叫道:“他奶奶的,你这小子定是那明信老贼秃指使来的,对不对?快说,快说!倘有半句虚言,瞧洒家不把你他奶奶的撕成两片。”说着右臂一探,已抓住谢慎胸口,如提婴孩般又把他提将起来。
谢慎前胸要害被他那只蒲扇似的大手抓住,哪里还能动弹得了,急道:“大师莫要误会,在下并不认得什么明信暗信,怎会受他指使?”那和尚怪叫一声,道:“洒家为何要来信你?我瞧你满口酸屁,武功差劲,和那老贼秃倒有七分的相似,定是他新近收来的弟子。他奶奶的,这点臭把戏,洒家便会上你的当么?当真是岂有此理!”
谢慎心想:“原来这位大师父是认错人了,这事真不知从何说起。”苦笑一声,说道:“在下岂敢欺瞒大师,我实是不认得大师口中所说之人。”那和尚一颗脑袋摇得象拨浪鼓似,嘴里只道:“小狗贼和老贼秃一般地爱放狗屁,臭不可闻。洒家可不会上你们的臭当。”谢慎颇觉此人不可理喻,暗道:“你自己分明也是个和尚,却口口声声地骂别人贼秃,这才真叫岂有此理。明信,明信,这名字好不耳熟,不知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回想不起来。
白音、瑚心见到谢慎被那和尚抓住了不放,齐声呼道:“快放下他!”也不想自己武功与他相去甚远,一个飞起左腿,一个挥出右拳,同时向那和尚身上击去。
那和尚毫不理会,右手仍是牢牢提着谢慎,身子亦不避闪。只听“啪啪”两声,二女的拳脚已击中其身,可是拳脚触处,便如打在一块铁板之上。二女奇痛之下,都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那和尚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道:“原来两个女娃儿都会功夫,不坏,不坏。哎呀,放屁,这可大大的不对,那老贼秃什么时候连女娃儿也收了?呀呀呀呸,真是一塌糊涂,越来越不成话,岂有此理!气死我也!”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又道:“你们出手来打洒家,莫非是看上了这小子?这小子本领差劲,又不是他奶奶的小白脸,你们看上了他,又有什么好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奶奶的,洒家不爱打女娘们,你们快快地给洒家滚开了。”二女一听,又羞又急,要想再与那和尚斗过,却知徒然费力,也决计奈何他不得。瑚心满面通红,嗔道:“侬这大和尚,就会瞎说八道。”
谢慎原本对那和尚颇存敬意,这时听他嘴里不干不净,不由得大怒,高声道:“我敬重你是位前辈,这才一直以礼相待,谁知你却是个无赖之徒,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下去。那和尚怪眼一翻,冷冷地道:“洒家是什么人,轮得到你这小子来加评说么?”说完右手一松,把谢慎重重摔在地上。
霎时间谢慎的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了过来,眼前一片昏黑,勉强半晌,才站立起来。他脾气甚倔,越临恶境,越是不肯低头,当初华山派拒他入门,他便在华山下一住两年,遭尽旁人白眼,亦未曾有丝毫退缩的心思,性子之坚,远过常人。这时挺直了身子,与那和尚相对而视,目不稍移,浑不露半分畏惧之意。
那和尚见他如此神情,裂开了一张嘴,冷笑道:“你嘴里不说话,洒家便不知你在想什么吗?你心中定是在大骂洒家没有道理,他奶奶的,洒家说的对也不对?”谢慎朗声说道:“不错,我武功虽远不及你,然则公道是非,又岂是能凭武功一概而决的?再说你武功虽高,却也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便当真武功是天下第一,难道又能堵得住世人攸攸之口么?”他明知自己绝非眼前这和尚的敌手,他要杀了自己,不过举手之劳。但当此时刻,自己身上的那股子拗劲已尽被激起,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中所想,口中便即道出,全无一点犹豫。
没料这次那和尚却并未发怒,踏前了两步,一对圆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向他细细打量,忽然点了点头,笑道:“瞧你小子不出,本领稀松平常,倒也不是块软骨头,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倘若你来向洒家求饶,洒家说不定便一个巴掌把你脑袋瓜子拍个稀烂。好痛快,好痛快。”谢慎听到这里,心中登生骇然:“依他所说,我先前若是向他讨饶,他便要一掌将我打死。这……这若是生死关头,求饶呼救,也是人之常情,怎能说杀便杀?这话在常人说来,已是万分不该,佛门弟子更当以慈悲为功德,岂能妄断他人生死,此人杀性如此之重,看来实非端士。”
正想之间,又听那和尚道:“嘿嘿,你小子既是块硬骨头,那就决计不会是老贼秃的弟子。他奶奶的,那老贼秃假仁假义,怎能得出这般有骨气的弟子,哈哈,妙极,妙极。”笑了几声,忽然声调一转,又变得粗声粗气,道:“你这小子脾气很好,很对洒家的胃口,本来饶你一命,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你们偷吃了洒家狼肉,他奶奶的,这笔滥帐,咱们可不能马马虎虎,一笔勾销,还得要他妈的好好算上一算。”
谢慎心想事已至此,索性便一硬到底,昂首说道:“我们吃了你狼肉,确是我们不对,我技不如人,那也是无话可说,你要动手,便请不妨。”那和尚点头道:“洒家就这般宰了你,你定然心中不服……”不等说完,瑚心已抢道:“当然不服,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现在不服,今后也不服。”
那和尚怒道:“洒家又不是同你说话,他奶奶的要你来罗嗦什么?”瑚心道:“侬讲的话没有道理,别人当然不服,为什么不能罗嗦?”那和尚瞠目结舌,一时答不上来,他武功甚高,行事又任性无常,平素旁人不是瞧他害怕,便是对他敬畏有加,谁想今日碰上了瑚心这个活宝,却是拿她没半点办法,只得朝她怒目视去。瑚心刚才听得他说不打女子,心想那还怕他作什么?畏惧之心既去,当下便老大不客气,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也向他回瞪而来。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四目相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和尚是霹雳火爆的性儿,瞪得一会儿,便感不耐,不再理会瑚心,转头又向谢慎看去,沉声道:“你先前说什么洒家的武功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他奶奶的,洒家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谢慎一愣,心想自己不过顺口一说,哪里有什么意思了。却没料想这句话正好戳中了那和尚的痛处,便是杀了他头,也非要问个清楚不可的。
没等谢慎开口,瑚心朝他扮个鬼脸,道:“侬这大和尚也真笨,谢家阿哥这话的意思再简单没有了,侬武功虽然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但他认识的人中,也有不少强过侬的,就是这意思了。”其实以谢慎的见识,又怎能品评得出旁人武功优劣?只不过瑚心见这和尚武功极为了得,因此便故意胡诌上几句,要激得他发火动怒。适才那和尚当谢慎之面,道出她的心思,小姑娘心里不大乐意了。
果见那和尚气得哇哇大叫,手指谢慎,怒道:“放屁放屁!岂有此理!气死我也!这小子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瞧不起洒家的武功?”瑚心道:“侬大发脾气,那定是叫我说中了心事!”那和尚一听更怒,转过头来,朝谢慎喝道:“他奶奶的,你说有人的武功比洒家还高,是不是?那是谁?他奶奶的,你叫他有种便站出来跟洒家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好?”谢慎初听瑚心与那和尚胡说八道,心中暗自好笑:“这和尚本领极高那自不必说,可怎地说话行事却这般胡搅蛮缠?与瑚心姑娘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待听那和尚喝问自己,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那和尚道:“他奶奶的,你笑什么?洒家叫你去喊那人出来,你怎地不说话?莫非他听说洒家要找他比武,这就草鸡了,要做缩头乌龟?”
瑚心伸指在脸上一刮,说道:“羞羞羞,侬明知道那人不在这里,才敢这么说,当别人都不知道么?反正侬武功比我们好,我们也打不过侬,侬用不着故意说这话来给我们听。”那和尚怒极,大叫一声,道:“放他奶奶的狗屁!好,不叫来也成,你让这小子把那人的名字报了上来,他奶奶的,洒家自己找上门去和他比武,总成了罢。”瑚心摇头道:“还是不成,武功比侬厉害的又不止一人,侬能一个一个比过来么?”
那和尚向来自负,听到这里,哪还忍耐得住,叫道:“好,那你说,这世上有几个人的武功能胜过洒家?”
瑚心佯装扳指计算,说道:“总有这么一二三四,恩,一共五个人,侬是打不过的。”那和尚双目圆睁,如欲眦裂,骂了一声:“放屁!”狠霸霸地道:“你这女娃儿故意乱放狗屁,是也不是?”瑚心轻轻哼了一声,撇嘴道:“侬爱信不信。”
那和尚道:“好,那五个人是谁?快说!他奶奶的,你们几个今天若不给洒家说个清楚,少了一个,洒家便砍这小子一条腿,少说两个,洒家再砍他一只手,他奶奶的,要是一个都说不上来,洒家便把他脑袋瓜子也一起砍了下来。恩,这个办法大妙,妙不可言!你若是故意放屁,还是乘早认了,洒家也不来为难女娃儿。”说罢大手一挥,又朝谢慎当胸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