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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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八那天,我带多多去了陵园,因为我妈说,多多这些天总做梦,半夜醒来托着腮帮子念叨妈妈,有时一直念叨到天亮。

  王兰的骨灰寄存在陵园的陈列室里,那里静静地躺着许多曾经活生生,如今却变成一撮灰的男女老幼。

  我把王兰的骨灰抱出来,找了一处背风的斜坡放下,点上烧纸,让多多磕头,自己坐在一边胡思乱想。

  那些化成灰的人是不是也有灵魂?是不是也有七情六欲?是不是也会有欢乐、痛苦或者寂寞的时候?

  我爸爸的骨灰也在这里,他有一个很大的墓碑,旁边长满野草,他应该不会感到寂寞。夏天的时候,墓碑周围会有很多蝴蝶绕着飞,野草丛中会冒出很多野花,它们招摇不羁地开放着,证明我爸爸在那世过得很愉快。我姥姥和我姥爷的坟在老家的那处山坡下,他们的坟头旁边有很多树木,也不会感到孤单,我妈说,你姥姥和你姥爷很会过日子呢,咱们给他们烧的纸钱够用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没有担心他们,活着的人都够我担心的……我妈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她又住院了,大夫说,这次她很难再出院,她的肝硬化了,满肚子都是水。

  我摸摸多多的脑袋,说:“你奶奶在住院,你大伯和你大妈工作忙,没法照顾你,过几天我接你去我那儿住。”

  多多没有抬头,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那堆在风中摇动的纸灰说:“奶奶不让我过去,她说那样会打扰你的生活。”

  我抱过她,放在我的腿上,轻声说:“你奶奶说错了,怎么会打扰我呢?听我的,过几天我就接你过去。”

  我这么快就下这样的决心纯属无奈。

  那天早晨我上班迟到了,朱三对我说,刚才胡铁锚过来找你,你不在,他又发了一通脾气,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个真爷们儿。我问朱三,他具体是怎么说的?朱三说,具体的话就是这些,但是意思我听出来了,好像是他表妹跟他说过什么,看样子他挺难受的。

  “你是不是把那天我跟你说的关于他跟他表妹‘拔河’那事儿跟小潘说了?”朱三问。

  “我那是闲的,”我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宣传了,毕竟我跟小潘有那么一层关系。”

  “这话对头。李哥终于拿我当自家兄弟对待了。”

  “胡主任呢?”

  “被老总办公室的人喊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这小子紧张得小脸蜡黄。”

  我估计老总找胡铁锚肯定是因为他的家庭问题,他就不该惹得袁妤来单位闹。袁妤这个女人也太放肆了,自己出污泥而染也就罢了,还非得让胡铁锚也下不来台。元旦前,纪青岗给我打电话问王兰的事情,我告诉他以后,说,抚恤金那事儿还没有着落,你能不能再帮忙催催刘健?纪青岗说,刘健抓起来了,行贿,我帮你再找别人看看。说完,问我是不是袁妤去过我们公司?我说,来过,可是跟你没关系,人家是来告胡铁锚的状的。纪青岗笑道:“我也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哈,这两口子……我准备把老胡也调过来,袁妤整天催我呢。”

  我打哈哈说,那就赶紧调他走,现在我们是亲戚,得避嫌呢。

  纪青岗说,也不是调到我身边,这边有个开发公司,我想让他过去当工会主席,一个“牌碗”活儿。

  我得防备着点儿胡铁锚,这家伙的德行我知道,没准儿他临走之前会报复我一下呢。

  挂了电话,我拨通了郝传家的电话,让他去跟张小凤打声招呼,躲着点儿潘彩玲。郝传家应承着,忽然叫道:“哎呀不好,我看见你太太又回来了!我这就过去看看……李大哥,不好啦,你太太没有回家,直接过去敲小凤的门了。怎么办?我过去拉她走?”我皱着眉头说:“你先别管她!赶紧过去找甄大姐,万一闹起来,你们俩给我把潘彩玲控制起来,然后打我电话,必要的时候我回去。”

  话音刚落,郝传家就叫了起来:“不好啦,不好啦!小凤开门了,你太太进去了……”

  此刻,我反倒镇静起来,沉声道:“你先别动,盯着那边。”

  过了好长时间,郝传家吸溜着空气在那头说:“奇怪呀,没打起来呢。你太太出来了,小凤在送她呢,两个人都客气着……”

  我也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先生,要不我去小凤那边看看?”

  “对,过去看看,注意别让潘彩玲发现你。有什么情况赶紧给我打电话。”

  “好嘞!”

  郝传家好像没来得及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你最好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情,咱们乡下人不好掺和城里人的事情呢。”郝传家说:“小凤也是乡下人,我那不是怕她被城里人欺负嘛。李大柱把人家给玩儿了,小凤傻,没觉察到呢……”后面的话被一阵开门声掩盖了。

  这阵开门声刚刚过去,又是一阵开门声,接着传来张小凤的声音,非常模糊,我只听出了她说要走这几个字。

  走吧走吧,赶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可就麻烦大啦……心头忽然就涌上这么一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头顶有几缕头发竖了起来,头皮麻麻的。

  我的手机响了,郝传家在里面语气轻快地说:“李先生,没事儿啦,小凤说,你太太没有朝她发火,只是让她搬家。”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准备什么时候搬?”

  郝传家说:“小凤说,她刚刚去了一个什么织带公司,那边有宿舍,这就搬。”

  我的心轻快得就像要起飞:“你帮她收拾一下东西,要搬就快点儿搬。”

  郝传家说:“我这就去帮她……呦!你太太也过去了,两个人正往外搬东西呢……呀!小凤在给你太太钱,你太太在接……”

  “你别那么多心事了,赶紧过去帮忙。”挂了电话,我摸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张小凤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临走要跟我上演这么一出戏?坐回办公桌,我闷闷地想,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我是个好人,我帮她办事儿,她来报答我?不对吧,大街上走着无数好人,如果这些好人都帮助过她,难道她都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那跟一个**有什么两样?或许是因为她很长时间没有××了?咳,想哪儿去了嘛……要不就是她真的看上我了,我只好这样想。

  潘彩玲是什么意思?她竟然没有跟张小凤闹,这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冷不丁一想,我越发感觉到她的可怕。

  其实潘彩玲有时候是很狼的,比如有一次我喝多了酒骂她勾引表哥,属于**。她没有发火,抱着我的脑袋哭,万分委屈。

  她也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女人,她会织毛衣,李晶晶和舒梅都不会,她给我织了一件雪白的毛衣,穿在身上火一般暖和。

  想归这么想,我的心还是有些虚,感觉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摇动屁股的猫,我像一只被逼在墙角的老鼠。

  下班回家,我没有问关于张小凤搬家这件事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潘彩玲做饭,嗓子里似有若无地提着一口气。

  潘彩铃的脸在煤气的映照下红得发紫,如果给她装上一部美髯,她完全就是刚泡过澡的关老爷。

  我没给过她很多的好处,不敢像曹操那样过去跟她套近乎,只得抓起一块抹布擦饭桌,证明自己也是个劳动人民,淳朴又单纯。

  潘彩铃每炒好一个菜就用饭铲敲一下灶台,我立刻像巴普洛夫家的那条狗,窜进去,端出来,一声不吭。

  吃饭的时候,潘彩玲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疑,小张那孩子其实挺好的。说完,两眼微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胡乱嗯嗯着,心中有一种做贼被察觉的忐忑。

  我纳闷张小凤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说她走了,难道她也在有意回避这件事情?

  见我不接话茬儿,潘彩玲轻轻搁下筷子,幽幽地说:“以后你不要随便跟女人接触了,那样会害了你,害了咱们这个家。”

  心中愧疚,我点点头,连附和加狡辩:“对,以后不能这样了。你想,你哥我玉树临风,哪家姑娘能扛得住我的魅力?”

  潘彩玲跟着我点头:“嗯,是这样的。哥,这样行不?你告诉我哪个号码是李晶晶的,哪个号码是舒梅的,我跟她们联系……”“你还真的没完了?”我陡然光火,“什么意思啊你!李晶晶在坐牢,舒梅连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这么胡搅蛮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潘彩玲忽地站起来,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尖利的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你不是人!你玩弄女性,你玩弄我的感情!”我捂紧双耳,连连后退,椅子被我带倒了,我被椅子一绊,配驴也似趴在了上面。潘彩玲,你说得真对啊,你是个神仙……“你不用跟我装可怜!”潘彩玲横跳过来,站在我的头顶,遭了开水烫似的尖叫,“你以为老娘傻是吧?老娘什么都知道!我昨天早晨出门的时候,被子是正着叠的,为什么晚上回来就反着叠了?你李大柱这么会养生,还中途回来睡回笼觉?还有,床单上的那些脏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告诉我那是我的吧?李大柱!我告诉你,姑奶奶一直忍让着你,并不是害怕你,我是在看你的笑话呢,我看你最终会不会死在×上!”

  我老老实实地趴在椅子上,心想,别去招惹她了,现在她的状态属于一个频危动物,万一招惹不好,她是会灭绝的。

  潘彩玲绕着我转了几圈儿,突然一跺脚:“李大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除了跟张小凤以外,还跟谁干过这事儿?”

  我倒控着脑袋嘿嘿:“很多很多啊,李晶晶、舒梅、白婉妮……”我是真的在交代,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潘彩玲又是一跺脚:“不要跟我吹!你就说你离婚以后跟没跟李晶晶联系过吧!”

  我说,联系过,我们准备复婚呢。

  潘彩玲大吼一声“没门儿”,一屁股坐了回去:“李晶晶,你来吧,来跟老娘抢男人吧,看我怎么撕烂你的烂×!”

  我坏笑着接了一句:“你去监狱撕吧,她在那儿等着你。”

  潘彩玲噎了一下,抓起筷子朝我扔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李大柱,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想跟我玩过把瘾就溜的把戏,你丧了良心啊你……”筷子一根掉在地上,一根插在我的脖颈里,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破烂不堪的靶子。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心说,你还真是个神枪手呢,摊摊手,索性胡言乱语:“喝花酒,打官腔,平时个个都能装,穿上衣服就扫黄,脱了裤子就**,当里个当……”

  潘彩玲瘪瘪嘴,颓然大哭起来:“哥,你就饶了我吧……我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呀,哥。”

  说完,潘彩玲歪嘴斜眼,四肢乱颤,然后扬手在空气里一抓,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就像一堆螃蟹吐出来的沫儿。

  此刻我似乎已经没了做人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戏剧里才能发生的故事,不管她,娇横过后的崩溃都是这个样子的,有什么呀。

  我翻滚起来,翘起二郎腿,垂着眼皮看自己的鼻子,惊奇地发现,原来用左眼看和用右眼看的效果不一样,右边亮,左边暗。

  潘彩玲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门缝,话像说给我的又像说给她自己的:“两个人都在一块儿住着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啥事儿也都做了,不是亲人也差不多了,就算要我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不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认命,我就算是爬,也要接着爬下去。”

  这话像是赌咒,让我心底的寒意一忽一忽地往上鼓。你爬,我怎么办?我跑,我让你追不上我。

  半夜,我正睡得憨实,潘彩玲的手又摸了过来。我拿开她的手,坐起来,语气柔和地说:“玲子,咱们俩还是分开吧。”潘彩玲没有起身,双臂揽着我的腰,嘤嘤地哭:“哥,你不要我了吗?哥,你别不要我……”我说,我不是不要你,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分开住一段时间,也许静下心来以后会好起来的。潘彩玲继续哭:“那不行,那不行……咱们那间倒屋子可以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最少有五百块钱,顶我忙活一个月的,不能Lang费了……哥,你听妹妹一句话行不?我以后不耍性子了,我以后听你的话。咱们还是住在一起,你要是不喜欢跟我‘那个’,我就不纠缠你了,我好好对待你。我也想过了,暂时咱们还没‘磨合’好,我就不让我爸妈过来住了,我一门心思地跟你好好过……”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打断他道,“可是咱们俩的性格真的有些差距,我想适用一段时间再说。”

  “什么性格有差距呀……你,你还不是心理有阴影?你老是怀疑我跟我表哥……”

  “嗯,是这样的。你实话告诉我,你跟胡铁锚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儿?”

  “哥,你就别问了行不行?”潘彩玲的胳膊挪开了,声音轻得像风。

  “怎么能不问?咱们俩都住在一起了,我至少得知道这件事情的真伪吧?何况我跟胡铁锚还是同事,这事儿不掰扯清楚了,我很难受的。”

  “那我就告诉你,”潘彩玲的胳膊又揽住了我的腰,“有,可是就那么一次。他……他不好使。”

  “这就对了嘛……”尽管我的口气轻松,可是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崩溃了,**娘的胡铁锚啊,你玩弄了我!

  潘彩玲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表现得如此平静,黑暗中偷偷瞥了我一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让她的眼睛变得有些可怕:“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想瞒你了……我跟他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他跟我隔了很远呢。以前我也不认识他……我离婚的前后,我妈带他来看我,让他帮我出个点子,就那么认识了。后来我离婚了,没有地方住,他就让我住到他的家里……那天我心里难受,他老婆没在家,我们俩喝了不少酒,怎么发生的那事儿我都记不清楚了。后来我赖着他让他帮我介绍对象,他就提到了你,说你人老实,心大度,就算这事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着我……我跟你见面以后,一眼就看上了。我把这事儿跟你交代了,你看着办吧。我为什么没有闹张小凤?这是个原因……”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睡着了,感觉自己飘忽在天上,四周全是游动着的云彩。

  早晨起来的时候,潘彩玲没有做饭,呆坐在墙角的一个马扎上,望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缕亮光,一动不动。

  我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穿好衣服往外走,潘彩玲在后面轻声说,哥你不要去跟胡铁锚闹啊,不关他的事儿。

  走在路上,我想,我跟胡铁锚有什么可闹的?我们俩都是可怜人。

  从陵园出来,我把多多送去幼儿园,给我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记着下午去接多多,过两天我接她去我那儿住。我大哥说,刚才我去福利院问过了,他们说,可以先让多多过去,手续由福利院来办。我说,不用了,这个孩子我想领养。我大哥说,这事儿我也问过了,你不具备领养的条件。我说,那就不用他们管了,我暂时照看着她,等她大一大再送福利院。我想,这个孩子太可怜,哪能去做孤儿?

  李晶晶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听说她在里面表现得很不错,有可能提前释放。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小柱子了,他跟他妈一起生活了三年,分开是不可能的。那就还跟原来一样,我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解决好自己身边的事情再说吧。

  走在上班的路上,望着路边的残雪,我的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离婚第二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小柱子没去幼儿园。因为提前李晶晶就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我直接让朱三开车过来帮我拉走。我一个人下楼的时候,小柱子跟出来,拽着我的裤子问我,爸爸你这次出差要多长时间啊?我蹲下,抱起他往楼下走,心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楼下有一块空地,以前我经常跟小柱子在那块空地上用草棍戳砖缝里的蚂蚁玩儿。现在那块空地被雪覆盖了,蚂蚁没有,只有零星的几只麻雀落下又飞走。我抱着小柱子,就像抱着我的心。回头望望那扇曾经属于自己的窗户,我的心针扎一般难受。李晶晶乱蓬蓬的脑袋在那扇窗户的玻璃后面闪动,我觉得玻璃上融化了的雪就是她的眼泪,她应该后悔自己亲手拆散了一个家庭。

  我的自行车锁在楼下的一根水管上,上面落满了陈雪。自行车后座上焊着我给小柱子做的一个铁筐子,以前我总是用这个筐子装上小柱子带他去幼儿园……现在想想,也许以后我就用不上这个筐子了,这个筐子就像一段历史,永久地过去了,我的鼻子又酸了。

  有人在打扫楼下的那块空地,雪没了,很多麻雀飞回来,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觅食。

  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情平和地跟小柱子在这里玩蚂蚁,看麻雀了,心一空,全身发麻,就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似的。

  小柱子用他的小手摸我的胡茬儿,嘴里喃喃自语:我爸爸出差回来还搂着我睡觉,还给我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我放下他,迎着大街口呛过来的风发疯似的跑,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呼哧声。

  我无数次地跌倒又无数次地爬起来,身上和脸上全都是残雪,眼泪在我的眼眶下面结冰,哔剥作响。

  一路趔趄着进了办公室,里面静得像坟场。我问朱三,胡铁锚今天来没来?

  朱三说,早晨来过,好像是来办交接,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了想,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胡铁锚的手机,当头一句:“连襟,走了和尚能走得了庙吗?”

  胡铁锚连续嘟囔几声“什么意思”,一顿,勃然大怒:“李大柱同志,希望你对我放尊重一点!如果想动粗,有法律!”

  我笑道:“法律规定你可以跟自己的表妹**啊?”

  胡铁锚说声“莫名其妙”,啪地挂了电话。

  朱三吃惊地瞪着我,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只脚去:“李哥,你行……哎呀,难道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

  我仰着脸冲天花板笑:“有啊有啊,哈哈哈哈!这个神奇的世界,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啊……”

  我刚笑完,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朱三抢先抓过去,啊啊两声,一脸坏水地递给我:“你连襟找你。”

  我接过电话,刚要开骂,胡铁锚在那头阴森森地说:“李大柱,我希望你端正态度,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的手里,好自为之吧!”

  哈,他还来劲了?我对着话筒大笑:“***的玻璃猫,吓唬老子?你他妈的去告我呀!”

  胡铁锚冷笑一声:“那得看你怎样对待这件事情,我不允许你欺负我的表妹!”

  捏着传出嘟嘟静音声的话筒,我一时茫然,搞不清楚我跟胡铁锚还有潘彩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突然就感觉不忿,抓起电话打给纪青岗,把我跟胡铁锚之间的事情告诉了他,请求他帮我给胡铁锚下个绊子,最好让他失业。纪青岗义正词严地告诫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耿耿于怀,要胸怀大志,放眼未来,生活还是美好的。我摔了电话,就像吞了无数只苍蝇一般难受。要胸怀大志你胸怀去吧,要放眼未来你放眼去吧,你放眼袁妤,放眼胡铁锚,放眼死你们这帮禽兽。

  眼见得自己静不下心来上班了,我假装肚子疼,让朱三帮我请假,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我去敲郝传家的门,想借他几瓶啤酒,他家的门锁着,敲了半天没有反应。

  捏捏裤兜,估计也就十几块钱,一下子就想起了舒梅,舒梅,我把你的钱全都花光了……

  舒梅到底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不知道我在想你吗?

  买回一瓶劣质白酒,我回屋坐下,机械地把酒打开,机械地找出一个杯子倒上,机械地去厨房拿出一个剩菜,机械地喝……舒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让我冲上灿烂的云朵又让我狼狈不堪地跌了下来……那些跟舒梅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风吹着似的走过我的眼前。我看见夏天里的舒梅穿一身白色的衣裙,穿一条黑色的丝袜,站在电视台空荡荡的走廊里冲我笑;我看见秋天里的舒梅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头顶飘着落叶,身后全是绚丽的晚霞;我看见冬天里的舒梅从她的车里走出来,张开双臂冲我摇,嗨,李大柱,想我吗,你想我吗……

  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我应该在觉察到龙二出现的时候就直接过去找他,严厉警告他,离舒梅远一点!

  我应该在她雪夜里找我的那天,抱紧她,一刻也不松开……舒梅,你快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后山坡。后山坡的草坪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白惨惨的日光下,海堤后的那条河沿着山坡转了一道弯儿,冰块浮在河面上轻柔地往东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条从小就被我们摸透了脾性的河,在貌似平静中淹没了多少悲欢与离合,卷走了多少欢笑和泪水,汇合了多少人的梦想与憧憬,不动声色地流进浩淼的大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只海鸥在飞翔,纸片一样忽东忽西。看着它们,我的心底泛起一股一股的空虚,就像失去了灵魂。

  一阵歌声传来,从天上,从四面八方: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了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一直到老……

  我好像感冒了,鼻涕不停地流,嗓子也在发痒,干咳嗽,没有咳出一口痰。摇摇头,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上苫穿着潘彩玲给我织的那件毛衣,下身的破牛仔裤上全是雪水和泥浆。我摔了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子,踉踉跄跄地往山坡下走,感觉自己很狼狈,像刚从墓道里爬出来的鬼魂一样。我向来很注重个人形象,这样可不行,万一迎面遇见舒梅……舒梅?你在哪里?你会看见现在的李大柱么?

  李大柱现在水深火热,几乎成了奴隶……

  这些日子,潘彩玲不做饭了,理由是她出摊儿太累,我工作轻快,家务活儿应该由我来做。

  我每天下班都要去菜市场买菜,学会了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有时候还会因为分量不足而跟那些瘦骨嶙嶙的小贩争吵,就差借潘彩玲的弹簧秤了……把菜炒好,怕凉了就用盘子扣起来,最后那个直接留在锅里,等潘彩玲回来再盛出来。潘彩玲回来,看都不看我,手也不洗,直接坐到饭桌前,筷子被她耍得像花枪,嘴里吧唧吧唧响:“放那么多盐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不能吃咸吗?你是不是诚心不让我吃?啧啧,这个又太淡了……这个怎么这么腻呀?我做饭还这么不用心过吗?我前夫从来做饭不糊弄……我妈炒这个菜的时候,从来不放那么多油……”

  开始的时候,我忍着,心想,女**概都是这个样子的,没离婚之前,李晶晶有时候也这样呢。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法跟李晶晶相比,李晶晶感觉不好吃的时候会丢下筷子,然后自己出去吃,潘彩玲不,她吃得非常卖力。

  我有些心理不平衡,你累我也累啊,房子是我的,钱也花我的,不感激,总不能无休止地埋怨吧?

  前天晚上,潘彩玲因为菜凉了,又开始絮叨,说我要把她的胃病折腾出来,我离开饭桌,蹲到门口看那些残雪,心情异常平静。

  潘彩玲好像不是在农村长大的,她应该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应该是生活在华尔街的花园洋房里很多年。

  我真的不能再跟潘彩玲凑合了……心情极度郁闷,我没让我哥哥去接多多,在沙发上闷躺了一阵,洗一把脸,直接去了幼儿园。

  多多很懂事儿,路上一言不发,她好像知道我今天要直接带她去我那边住。

  多多不说话,我也不说,回家以后直接收拾我的东西,直接搬到了那间倒屋子。

  张小凤很懂得生活,她在这间屋子里装了一个炉子,很多柴禾和煤块堆在墙角,我生上了炉子,屋里十分暖和。

  做好饭,我跟多多静静地吃,我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天擦黑的时候,潘彩玲回来了,在那边喊了我几声,直接过来了。我没有看她,安静地坐着。潘彩玲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说,以后我跟多多就在这边住了。潘彩玲说,随便你吧。见我没有反应,她咳嗽一声,语气平静地说,我大姨妈这个月没来。我哦了一声,她来干什么?你姥姥又不在这边。潘彩玲掀了掀大衣:“我是说下面的大姨妈。”我说,那可能下面是农忙,她去帮你妈干活儿了。心想,跟我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子还得信!就算你真的怀孕也是胡铁锚的种儿,将来生出来的是小胡,不是小李,我操得着那份闲心嘛。

  潘彩玲过来抱了抱多多,喃喃自语:“有个孩子多好啊……我的孩子很快就要生出来了。”

  我笑着说:“那好啊,咱们家又多了一口人,热闹,非常生活化。”

  多多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喜欢小妹妹……阿姨,给我生个小妹妹吧。”

  潘彩玲松开多多,转身往外走:“人都是娘生的。”

  我拉过多多,亮开嗓子朗诵:“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挟**以令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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