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微笑道:“就在你爹微感体内有异之际,突闻身后草丛中有人嘿嘿一笑。wenxueMi.CoM你爹张口一啊,迅速转身,只觉眼前飞星一闪,口中已被打人一样东西。”
武维之急急地道:“那是什么?”
老人微微笑道:“这还要问?”
武维之星目连闪,忽然欢呼道:“噢,知道了,知道了!外祖父的两极丹!”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比你爹强。你爹那时因为刚出道,只由盈口清香中判定是一颗灵丹,却不知道灵丹何名。一面毫不迟疑地吞人腹中,一面上前寻找暗中救他之人。可是搜寻许久,除了一丛荒草之外,哪有什么人影?”
武维之道:“外祖父已经走了?”
“你爹见找不着人,怅立片刻,也就转身离去。之后,整整一年中,你爹无论走到哪里,总觉身后好似有人跟着一般;留意察看,却又一无发现。他自忖心地光明,俯仰无愧,也就不予在意。一年之后,他在握关附近,忽见迎面走来一名平凡的老人。老人走到他的面前,头一抬,忽然咦道:‘白衣相公,咱们以前见过没有?好眼熟,相公哪儿人?贵姓大名?’你爹躬身含笑道:‘在下姓武名品修,来自终南,老丈怕是认错了人吧?’老人点点头道:‘对不起,大概认错了。’口里说着,喃喃而去。”
“老人就是我外祖父?”
老人点头道:“你爹当时也未在意,但当他回到终南时,正碰上他师父无忧子在门口长揖送客。扫目之下,不由一怔,原来师父送的客人就是日前潼关的那位平凡老人。老人朝他慈和一笑,迳自下山而去。之后,他师父告诉他:‘刚才那位便是灵台山诸葛长者,他已暗中考察你一年,说你品格很好’你爹不禁暗自讶道:‘他为什么要考察我呢?’正思忖着,又听师父向他郑重地道:‘师父已经答应了,你就马上去一趟灵台吧。如人品相当,即可成礼,成礼后应立即双双返回此地。你师妹虽已不小,但也才只十二岁,以后还得你们夫妇多多照顾。好了,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又一年之后,也就是无情叟开始在绝尘顶竖立‘无情屏’的那一年,你爹偕同你娘,双双自灵台回到终南。虽系奉师长之命结合,但因双方均系人中龙凤,佳偶天成,情爱自是融洽异常。那时候,你师姑雪娘,年方十三,小你爹十岁,小你娘八岁,一派天真。她自小便把你爹当作兄长看待,及见你娘雍容温和,更是欢喜,于是师徒、夫妇、翁媳、姑嫂之间有如一家骨肉,终南阻天峰内,顿成了一处人间仙境。”
武维之目漾华采,嘴角也绽开一丝笑意。
“欢乐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当你娘生下你的翌年,一场天灾—
—现在知道了它是**突然发生了!”
武维之心神为之一紧。老人顿了顿,静静地接下去道:“宋人陆佃,在一部自许为尔雅之辅的埤雅上为花卉篇作结论时,说过这么几句话:‘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色;余者,花之婢也。’又说:‘梅花香气,清幽淡雅,允为王者之香。’你外祖父爱梅成癖,所居之灵台山内,到处都是梅林。而你母亲诞生之日,又适值梅葩吐芳的岁末,因此,你外祖父便为你母亲取了个‘诸葛香君’的名字。
老,长者之谓也。礼云:‘天子有老二人’,是又为人臣荣封之最也。你外祖父乃一代人杰,出身诗书世家,稍长又为异人收归门下。文武兼才,当代无人能出其右,故被武林人物尊为‘人老’。你母亲幼承家学,贤而能、美而淑,于是,武林中人便引崔日用‘曲法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里飘’的诗句之义,迳呼你母亲为‘梅娘女侠’而不名。
自你母亲随你父亲定居终南之后,你师姑日渐成长,出落得肌肤如玉,美赛西子!更因她芳名叫做‘欧阳皓珠’,武林中好事者便又引了东坡居士‘皓色生瓯面,堪称雪见羞’的两句诗赞美她,同时也舍了她的本名而喊她为‘雪娘女侠’。一时之间,梅雪交辉,雪梅互映,被譬为武林中的‘凌波双仙’。
可是,红颜自古遭天嫉,一场可怕的不幸突然发生了!先是‘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在武林中不胫而走,到处被人散播着,为一些无聊人物用作茶余酒后的谈助。渐渐地,愈传愈广,以至于无人不知。因为诗中嵌有梅、雪两字,这对你母亲跟你师姑来说,它的含意何在,自然异常明显。那便是说:你师姑虽然是你父亲的师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天生佳偶,而你父亲结果却娶了你母亲,何以如此呢?雪虽白,终不若梅之香也!
你师姑性烈而好胜,众所周知。散布谣言、生事中伤的人大概便是看中了你师姑此一弱点。可是,由于终南一家人均非凡俗胸襟,生事者并未获得预期之效果。消息传达终南,无忧子置若罔闻,你父母也仅不过皱了皱眉头,而你师姑则付之天真的一笑,谁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武维之深深地嘘出一口气,老人继续说道:“这是第一年所发生的事。第二年,也就是你出世的那年,蜚语不但没有中止,而且有扩大之趋势。那时候,你师姑大概是十八岁左右。在你周岁生日约三个月之前,一天,无忧子突然将你父亲喊至身边,沉声问道:‘品修,最近外面所传的一些闲言闲语你听到了没有?’当时,你父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惟有不安地点了点头。
老人恨声自语道:‘居然有人胆敢如此放肆,他们大概是欺侮老夫年迈无能了吧?’紧接着嘿嘿一笑又道:‘要是在廿年前,哼!’你父亲见了,连忙跪下说道:‘师父别生气,徒儿跟香君及皓妹之所以一直保持缄默,就是因为没得到你老人家的吩咐,你老人家如果—
—’未待你父亲说完,老人已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师父喊你来,不是这意思。”
你父亲正自茫然不解之际,老人又是一声轻哼,冷冷笑道:“但我欧阳令也不是好惹的,嘿’你父亲不敢置一词。老人顿了一下,手捋银髯,脸上怒意忽消,且非常意外地浮起一团微笑,向你父亲慈和的说道:‘师父退隐已久,懒得为这些无谓的闲气再启封兵,而且动刀动剑的血腥气也太重。这样吧,咱们来个文的,干脆让那些有心人羡煞好了。’你父亲一怔,老人已将手一挥,哈哈大笑道:‘去吧,孩子!为小家伙来个豪华的周岁,广柬天下……”
“很快的,凡属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在各种不同的方式之下,先后都接到了一份由终南无忧子具名的喜柬。
终南,八月十五。像一串五彩烟火突然在空中爆散,整个武林为之喧腾起来。
两奇之一的终南无忧子,为爱徒之子周岁,广宴天下武林同道。不分派别,不论辈分高低、不问接柬与否、不计识与不识,知讯前往者,一律欢迎!
终南,这座百年来一向被武林人们视为禁地的名山,现在开放了!
梅雪姑嫂、凌波双仙的风姿,无忧子、白衣儒快一品箫的真面目,见过的人想再看看清楚,没见过的人更渴望着一了心愿。这个喜讯太轰动了,像一个隆隆不绝的春雷,响遍了整个武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八月十五到了。那真是武林有史以来空前的盛会,早在十天之前,终南道上便已车马络绎于途;而到了十五正日,整座终南山几乎为人蚁淹没。少林和武当两派,事先各遣精干弟子一百名前往报到;由昆仑三剑统率指挥,负责知客、接引、传导,各守职司,井然有序。
阻天峰前,牌楼高耸,彩绸飘扬。门楼两侧各悬巨幅红绸一面,来人只须签下名讳,便可进入峰内。阻天峰内,以前称做‘一品厅’,而现在被风云帮改为‘凤仪殿’的地方,那时已于厅里厅外摆下了盛筵上百席厅里三十席、厅外七十席。
厅里三十席包括了成‘品’字形排列的主席三席;厅外七十席则于左右两侧附设着成梅、雪字形排列的两座嘉宾席。品字上席上,中坐主人无忧子,其余三面则坐的是天、地、人三老。品字右席,首座是少林众悟大师,余为昆仑、青城、北邙三派掌门人。品字左席,武当太极道长坐首位,其次为华山、峨嵋、衡山诸派掌门人。厅内剩下的廿七席由十三名派中高手分坐。厅外梅字嘉宾席上坐的天山派白眉老人,雪字嘉宾席上坐的是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二席只坐二人,其余席位由一般武林人物各依身分选坐……”
听到这里,武维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没有我们无名派的席位?”
老人黯然仰脸道:“那时你师祖已经不在人世了。”
武维之低声又道:“还有师父您啊?”
老人轻轻叹道:“师父得了消息之后,本来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觉得应该先回一趟王屋。哪知到了王屋,这才知道了”
“结果师父没去?”
“为了聊赎罪愆于万一,师父在你师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么当时的情形都是我父亲后来告诉师父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维之又问道:“师父说,梅、雪两席上,只坐天山白眉老人和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其余座位为什么要空着呢?”
老人点点头道:“问得好,这一点你倒是应该弄个明白。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身分是否受到了适当的尊敬。像前面所说席次的安排,表面看上去似乎业已尽善尽美、面面俱到!但一个人的心智终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万一忽然来了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满了,那时,做主人的岂不尴尬?
你别小看了这种细节,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这样结下来的呢。那白眉老人跟丐帮掌门古笑尘,均较主人辈分为低,而他们上一代与主人无忧子交谊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阅历丰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难逃过他俩监视。宾席地位超然,有此一着预先布下,不是什么纸漏也不会出了么?”
武维之连连点头。老人接着又说下去道:“申时就席,西时上菜。主人无忧子端杯起立简略致词之后,引杯一吸而尽,跟着彩声雷动但彩声过后,却无一人举杯还敬。少数人窃窃私语,而大多数人则目光灼灼地四下扫射,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无忧子精目微闪,立即了然于胸。当下又抚髯微微一笑;点点头,同时偏脸向身后洪钟般地喝道:‘出来敬酒,孩子们”
在采声中,白影一闪,你父亲身穿雪白长衫,丰神奕奕,首先现身而出。跟着,又是两道白虹,你母亲跟你师姑,各着一身白绸劲装,外披白绸披风,分由厅后左右,飘落你父亲身侧。你母亲胸前绣有一朵红梅,你师姑胸前则绣着一支紫竹箫。三人并立,恍若云端三位天仙。采声更烈,绵续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在这期间,老人一直捻髯微笑,状至快慰。
迨采声稍戢,你父亲背插一口箫,领着两名武当借家弟子含笑步出厅外,开始周旋于院中七十席间,殷殷劝酒。而你母亲跟你师姑则留在厅内为老人代劳。厅里厅外早已上下打通,里外上下,百席人数近千。此一时间,儿臂粗细的红烛高烧,觥筹交错,笑语喧腾,气象好不壮观!哪想到,欢乐在继续,祸苗已在暗中成长”
武维之脸色一白,同时微微喘息起来。
“厅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辈,凭你父亲那时的一身成就,大可不必将那些人物放在心头。但是,话虽如此说,心细如发的无忧老人,仍然有着以防万一的安排。
前面所提到的‘昆仑三剑’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凤剑司马湘云是同胞三兄妹。三人当时年纪虽轻,却是那时十三派中的少年高手。三兄妹人品均极俊逸,以前无忧子偶游昆仑,三兄妹对老人执礼甚恭;老人高兴之下,对三兄妹指点甚多。基于这点渊源,如以关系来说,三兄妹等于半个终南弟子,所以那日除了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之外,晚辈中便以三剑跟主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但因为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年事较高,名气也较大,他们系以嘉宾身分列席,本身另有任务,不便轻易离座。所以,昆仑三剑名义上是执事,但事实上当客人们全部进入阻天峰之后,三剑也就立将峰外留守之职移交于少林的两位‘生’字辈的高僧,而抽身入内。
他们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却一直如影随形地守护于你父亲身后,来往回旋于数十桌酒席中。这样一来,纵然发生什么意外事故,远有白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近有昆仑龙虎凤三剑,遥相互应,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这工作做了等于没做,因为阴谋并非发生于酒席之间,而是进行于三剑根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维之双拳紧握,额汗如豆。
“喜宴进行中途,一种武林人物集会所免不了要有的节目被提出来了。在那时,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厅下广席中,忽然有人高喊道:‘喂,执事的,请欧阳老神仙露一手给咱们开开眼界’一呼众和,响应如雷。主人无忧子眼看众意难却,捋髯微微一笑,同时自座中缓缓立起身来。又是一阵狂呼,无忧子抱拳四下见了礼,然后向厅下一招呼,将你父亲喊到面前。
无忧子自你父亲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箫,横箫当胸,微笑着向众人说道:‘众所周知,一品箫共有人、鬼、神、魔四调。人调宁神,鬼调惑意,神调裨功疗疾,魔调诛心斩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诸同道,听过的人恐怕还不多。现蒙诸君子雅属,老夫不辞献丑,权奏人调一曲,为高宾解酒’喊好之声淹没了老人的话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迳自引箫近唇,眼睑微合,缓缓吹奏起来。”
老人说着忽然一顿,感叹道:“那是师父的莫大憾事之一。师父虽听你父亲吹过几次,但始终没聆听过终南上一代的清音。根据你父亲后来告诉我,人、鬼、神、魔四调中的人调,粗听起来,实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韵悠清悦耳外,几乎一点出奇之处也没有。等无忧子一曲奏罢,座客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妙在何处。无忧子却毫不介意,口道一声:‘有渎清听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无忧子坐定之后,厅上厅下这才在一片噢啊交互声中,响起一阵历久不绝的采声”
武维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人们补行喝彩,是为了礼貌吧?”
老人肃容摇头道:“不是。”
“那么怎会停了一会儿才喝彩的呢?”
“那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领会出箫音的奥妙。”
“奥妙何在?”
老人肃容羡叹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人们在微怔之后,马上共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发现。咦,怪了!一点酒意都没有,刚才喝的酒都喝到哪儿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说的一样,清音一曲,百坛美酒尽化乌有!”
武维之惊奇不置,老人仰脸黯然道:“你父亲已得老人真传十之七八,别惊奇!孩子,只要你们父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后的魔调”
“魔调何以不传?”
“这跟咱们师门的大罗神功情形差不多,说起来一言难尽。关于这个师父也是知而不详,你还是留着将来问你的父亲吧。”
提到父亲,武维之泫然低头,老人接着说道:“采声停息后,老人将一品箫交还你父亲,你父亲也就重新走出厅外。而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人扬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学通玄,现在拟烦他们三老前辈代表咱们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贺好不好?’‘好—
—’‘好’又是如雷的应和。三老相顾一笑,而主人无忧子,也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之后,厅上厅下渐归沉静。众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当下,但见三老相互点了点头,并未起立,各人各伸一只右掌,掌心均托着满盅美酒,也不见再有其他举动。
三只酒盅忽然同时脱掌冉冉上升,离掌五尺许,由三角聚向一点。半空一声脆响,有如碰杯,然后又复相率冉冉下降,各个飞向三老唇边。三老引颈一吸而尽,采声如雷”
武维之不由得脱口赞道:“果然好功力,换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见得。”
武维之不胜欣喜地道:“什么?师父以为我也能?”
老人闭目哼道:“当然喽,你根本不知道杯子将在什么地方相会,如何碰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