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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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你父亲安置了你,转过身来时,忽见你母亲正楞楞地凝目窗外,好似看什么东西看出了神。kenwen.com他起先还以为你母亲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抬头顺B望去,并无所见,不禁低声问道:

  ‘香君,你在看什么呀?’你母亲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连身躯都没动一下。

  你父亲方皱眉间,低头忽见你母亲双手正在膝间扭弄着一条淡红色的手帕。因为你母亲生平只喜黑、白两色,而最讨厌的便是淡红。无论衣饰、用具,一切均以黑、白两色为主,整个屋子里就找不出淡红色的东西。这时手上忽然多了淡红色的手帕,你父亲当然感到诧异了。他上前俯身含笑问道:‘香君,今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母亲偏脸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你父亲用手一指,笑道:‘以前从没见你用过这种颜色的东西,今天怎么对这种颜色喜欢起来了呢?”

  你母亲淡淡一笑道:‘这种颜色有什么不好之处?’你父亲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谁说过这种颜色有什么不好来?这都是你说的呀!说什么一见淡红就令人想到什么轻薄桃花;又说什么色与心灵有关,正心必先正色高论一大套,忘了么?’你母亲又问道:

  ‘你喜欢这种颜色?’你父亲打趣道:‘凡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你母亲强笑了一下,忽然道:‘少奉承了,老实告诉你吧,这条手帕根本不是我的东西!’你父亲忙道:‘谁的?’你母亲漫声应道:‘不知道。’你父亲又道:‘那么哪儿来的呢?’你母亲道:‘捡来的。”

  什么?捡来的?你父亲当时心想:这儿很少有外人进来,怎会捡到这种东西的呢?他心胸坦洁,当然不会想及其他,正思忖间,你母亲突将那条淡红色手帕递到他手上,同时淡淡地道:‘可能是皓珠不小心,你拿去问问看’你父亲怔了怔,”点头道:‘这倒很有可能。’你母亲偏脸漫不经意地道:‘你以前见她用过这种颜色的没有?’你父亲摇摇头道:

  ‘没有留意。’你母亲又望向窗外,口中催道:‘你这就去一趟吧,我刚从那边过来,屋里还要收拾收拾。”

  你父亲跟你师姑从小一块长大,不啻同胞手足;而跟你母亲,更是始终恩爱异常。当下想也没想,便接过手帕,非常坦然地走了出来。到了你师姑室外,口中喊道:‘皓珠,你出来一下。’你师姑应声走出,你父亲将手帕送上道:‘是你的么?’你师姑一怔,道:‘是呀!’跟着忙问道:‘你在哪儿捡到的?’你父亲摇头道:‘不是我。’你师姑忙又道:

  ‘谁?’你父亲道:‘你嫂嫂。”

  你师姑哦了一声,又道:‘嫂嫂又是哪儿捡来的呢?’你父亲道:‘这个我倒没有问—

  —’跟着反问道:‘你在什么地方丢了的呢?’你师姑想了一下,摇摇头,有点茫然地道:

  ‘想不起来了,以前因为嫂嫂不喜欢这种颜色,所以一直没用。我只记得昨天正好干净的用完了,只剩这么一条,才拿了出来。至于什么时候哦,对了!一定是昨夜当我们在假山背后’说到这里,凤目一亮,忽然指着远处沉喝道:‘那边是谁?”

  你父亲迅速回头,并无所见,皱眉道:‘珠妹,你怎么啦?’你师姑道:‘我看见那排盆菊后面好像有条人影闪了一下。’你父亲失笑道:‘酒大概还没醒吧?’你师姑拍拍前额,蹙眉摇头道:“不,你不知道,这两天来,我老是恍恍惚惚地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你父亲闻言失惊道:‘珠妹这话怎说?’你师姑戚眉道:‘就说今儿早上吧,嫂嫂来我这儿,说要向我借本书消遣消遣。我说:什么书?她说是《会真记》。我说:我怎会有那种书?她笑着向案头一指道:你没有?那是什么?’你父亲笑道:‘《会真记》?怪不得她不让我看!”

  你师姑烦恼地道:‘真不知嫂嫂会怎么想’你父亲笑道:‘《会真记》出自唐代才子手笔,他的一百卷《元氏长庆集》传诵千古,为什么《会真记》就看不得?’你师姑嗔道:‘谁说《会真记》看不得?’你父亲怔道:‘那么你说’你师姑恨恨地道:‘我说?我说我没有在嫂嫂面前说过谎!’你父亲不由得奇怪道:‘什么?你真的不知你自己有部《会真记》?’你师姑微愠道:‘自己没有的东西,从何知道起?”

  你父亲想了想抬头道:‘可能是哪个丫头自外间带进来,一时疏忽,忘在你案头上也未可知。’你师姑恨恨地道:‘一旦查出来,非打她个半死不可!’你父亲暗道一声罪过,忙道:‘珠妹,使不得!你如挟怒查问,还有谁敢承认?难不成你要把她们一个个都打死?而且你若那样做了,无异乎是由我挑拨。珠妹,看在我面上,算了吧!横竖小事一桩,你嫂嫂又不是那种人,回去我替你分辩一下也就是了。”

  你父亲先去恩师处问了安好,然后回到后宅。进门一笑,正待开口为你师姑解释惜书误会,以及昨夜师兄妹被人愚弄的经过时,你母亲已先摇手含笑阻止道:‘不必说了,知道啦’你父亲暗讨:‘难道珠妹先说了么?’至于借书一段,根本没有解释的价值,说不说都无所谓。他这样一想,也就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些什么。以后几天,相安无事,日子仍像往常一样平静。

  俗语说:‘真金不怕火。’又说:‘日久见人心。’这种平静的日子假如维持得稍微长久一些,事情有可能会灭于无形,也不一定。可是,非常不幸的,约于半个月后,无忧老人突然道成仙去。无忧老人比你师祖天仇老人小三岁,却比你师祖晚死三年。二老去世时,均是一百岁整。双奇各活一百年,而且都能自知死期,在武林史上说,前既无古人,后继之来者,恐怕也将稀如凤毛麟角了!虽然老人的年龄已登寿极,但在你师姑来说,巨丧突降,刺激仍是够大的。古人云:‘长兄若父’。现在,她惟一依赖的男人,便剩下你父亲了。处丧期中,于情于理,你父亲自不免费尽苦心,百般安慰于她。本是亲情之常,若在往日,你母亲自能泰然处之,视为理所当然。可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阴谋者的毒泉,早在二者之间冲出一条鸿沟,只是你母亲理智的堤防特别坚固,一直在阻抑着,没让它提前泛滥罢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你师姑以及你父母三人,共同徘徊于阻天峰顶。顶着如轮红日,三人各俱愁肠,是以一片默然。片刻之后,你母亲忽然道:‘品修,我忘了宝宝’一面说,一面匆匆下峰,同时回头向上喊道:‘你们回来时,可别忘了替宝宝挖点肥山芋回来磨粉啊!’你师姑正隐入沉思,没在意。你父亲觉得事虽突然,但以前也并非没有过这种情形,所以便点点头,任你母亲一人先行下峰而去。

  你母亲一走,你父亲顿感留连无味,便喊你师姑共同找了一些野山芋,也就相偕下峰。

  由于山芋难找,又无携载之具,回到峰下,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你父亲回来不见你母亲,便问抱着你的那个贴身奶娘,奶娘摇摇头道:‘娘娘没有交代。’你父亲还以力她在外间料理他事,便信步各处,顺便寻找。诅知跑遍整座一品宫,人影俱无。回房一检点,发现你娘随身衣物也均已不翼而飞,这才着起慌来。他连你师姑也没来得及通知,从床头摘下一品箫,匆匆交代了奶娘几句,便一口气奔下终南。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三天三夜之后,到达灵台。来至灵泉洞前,正待往里间人,‘无情屏’后,突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喝道:‘来人止步!’你父亲大声恭答道:‘无情叔,是我。’无情叟冷冷地道:‘如欲进山,依例呈符!’你父亲一怔,忙又大声道:‘我是品修’无情叟冷冷一笑道:‘品修?嘿!’紧接着厉声道:‘以前是家主人的玉杖,今后再加一件少主人的寒梅。除此二物外,老夫谁都不认识!”你父亲已知事情难办,当下扑地跪倒,哀声喊道:‘香君为何出此?至少也应该让我知道其中原因啊。’无情屏后冷冷答道:

  ‘回去翻翻《会真记》’语毕,满山寂然。

  什么?跟《会真记》有关?你父亲听了,如遭雷击,耳中嗡嗡然,脑中茫茫然。对于无情叟,他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更为清楚;而且他的身分跟别人不同,自是无法再争。又奔了三天三夜,他回到了终南。心狂跳着,扑进卧室,在你母亲枕下找出那本唐才子元稹着的《会真记》。匆匆打开一看,前面并无异样;翻到后面,见有些地方被挖成了几道条形洞孔。正待查探挖去的词句时,的嗒一声书内掉落一函。

  他抖手拆开一看,上写道:‘品修:不是你错,不是我错,也不是她错。错的是我父亲,而他,我父亲被命运算计了。’接下去字迹有点模糊,好似滴了泪水又用袖子擦过的一样,但仍可看出是:‘公公仙去,妾身不便再留。从什么地方来,妾将再回到什么地方去。’下面又是一片泪渍,同时贴着一张石印字的狭条,条上是:‘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条后小字注道:‘上面的四句〈决绝词〉系从《会真记》上挖下,贴在那条淡红手帕上的。妾从君之箫管中见到那条手帕,然后在皓妹处找到这本被挖去〈决绝词〉的《会真记》。可能皓妹在将手帕塞人箫管之后,未及通知于你。多很惭愧这样做,也很抱怨皓妹太不小心。她如谨慎一点,妾身不是可以多幸福几天么?’下面接着写道:‘东施效颦,妾也仿皓妹之法,赠君数语。’再下面又是一段长条石印决绝词:‘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天公隔是妒复怜,何不便叫相决绝!’……”

  武维之狂呼道:“天哪!”心神大震。

  “你父亲于六日夜不眠不休之下,复经此番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刺激后,一顿足,立即闭气晕厥过去。待他悠悠醒转,业已两手空空。他喘息着定神坐起,向面前那个面无人色、身躯颤抖不已的奶娘急问道:‘书呢?信呢?谁拿了?’奶娘抖声道:‘姑、姑奶奶。’你爹啊一声按地跃起,触手一片黏湿,翻掌一看,血!未等他问,奶娘已先抖声道:

  ‘它,它是姑奶奶吐的’你父亲听了,眼前一黑,几乎二次昏倒,勉强定神,又向屋外奔出。可是,又迟了一步。当你父亲在一品宫中找人时,你师姑业已远出终南阻天峰外—

  —”

  “师姑想去哪儿?”

  “大雪山。”

  “做什么?”

  “去嫁给天老之子,雪山无影侠。”老人唏嘘良久,才又说下去道:“雪山无影侠,名叫司徒烈,为天老司徒奇之独子,武功高、人品俊。但有一项缺点,便是人如其名,生性暴烈无比”

  武维之忍不住插嘴道:“那师姑为什么要去嫁给他呢?”

  “为了他的缺点无人能及!”

  “啊,这怎么说?”

  “这样她便可以用事实向你母亲证明她的清白!”

  武维之喃喃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跟着忽又抬头问道:“万一有一天给无影侠知道了师姑的投桃之意,以无影侠的脾气,情何以堪?”

  老人叹道:“以纸包火,当然不是办法。”

  武维之急忙问道:“结果无影侠知道了?”

  老人叹道:“婚后第三个月的某一天。”

  武维之紧张地道:“他岂不要杀人?”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他杀了一个人,他自己!”

  武维之啊了一声,道:“原来他是这样死的。”

  老人叹道:“这并不奇怪,孩子,无情叟不也为此而毁了一生么?”

  武维之愕然不知所对。老人顿了顿,接下去说道:“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今天,你父亲就没有再跟你师姑见过一面,就像他没再见到过你母亲一样。之后,无人知道你父亲怎样处置了你,但终南阻天峰内,却已空无一人。在那段时间之内,在一个武人来说,可算是师父我的黄金时代,武林第一届盟主金判韦公正的威名,妇孺皆知。但是,情形渐渐有了不同,有人开始分享师父的荣誉了。那人是谁?一品箫白衣儒使武品修!

  你父亲声誉的最高峰,便是他当了第二届盟主。自此之后,他跟我在武林中的地位便平分秋色了!师父争盟,是为了解决某项问题;而你父亲,目的也是一样。我们结识的经过,以前已跟你提及。自我们认识之后,一夕倾谈,顿成莫逆。像亲兄弟一样,彼此深深地了解了对方”

  武维之忍不住问道:“师父前面说的误会,我母亲现在都明白了没有?”

  老人微喟道:“应该明白几分了。”

  武维之想了想,又问道:“既是这样,那我母亲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老人苦笑笑,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你母亲是在明白了它是一场误会之后才出家的吗?”紧接着深深一叹,又道:“师父说你母亲应该有机会明白,那只是从她日前一口便猜出了你系受了你师姑的指示到灵台而去。至于说究竟明白了几分,就很难说了。举个浅显的例子,就拿师父我来说吧,在今天之前,不还一直以为它是一件疑案吗?

  丢开你母亲出家早晚的问题且不去说它,另外还有一些事,以你目前这样的年龄,是无法了解的。俗语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人犯错,以及意气用事,十之**都在年轻的时候;等一旦明白过来,多半年华已逝,非壮年即老年。悔恨之余,单就那种无法排遣的抑郁和怨愁,也就够淹沉一个人的心志和生气了。

  看到吗?孩子?你父亲、母亲以及你师姑,他们三人在共食了一枚毒果之后,现在的结果是怎么样呢?你母亲遁入空门,你师姑暴弃了色身;你父亲则狠心地斩断父子骨肉之情,疯狂地纵横于武林。三个人的幸福,在三种不同的方式下被葬送了!你师姑的希望现在寄在第二代身上,你母亲在为来世积修。只有你父亲走的路子还比较正确他出自终南门下,是男人,更是武人,他不甘消极,所以他要解决问题,一代恩怨一代清。”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师父说以前认为这是疑案,现在才明白它原来是段冤案,这跟这座药炉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望望天,说道:“天黑了,到屋里去说吧。”

  师徒俩回到茅屋中,点起灯,隔桌坐定。老人这才又继续说道:“当年你父亲为师父说完了上面这段不幸的事故之后,师父曾提醒他道:‘那一天的与会者,是不是人人都在入山之前留下了名讳呢?’他肯定地说:‘我问过昆仑三剑了,一个都没遗漏!’师父又问道:

  ‘事后你查过签名没有?’他点了点头说:‘查过,而且不止一次。”

  师父又问道:‘难道竟没有一个可疑的名字吗?’他想了很久后,才皱着眉头说道:

  ‘陌生的名字当然很多,要想一个个去查;从何查起?’停了停,皱眉又说:‘不过我记得其中有一行签名“一元神君携子凤仪”的似乎有点特别。’师父当时虽然觉得的确有点不顺耳,但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武林中艺业泛泛却取着夸大性绰号的人物,比比皆是。

  一元神君也者,可能就是这路货色也不一定。因此一直存疑于心,直到刚才提到南北两极丹的仿制品一元丹,师父这才蓦地省悟过来”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道:“啊?就是玉门之狐母女?”

  老人点点头道:“应该不会错。”跟着轻轻一叹,又道:“一元神君应该就是仿制南北两极丹而定名一元丹的玉门之狐。再由风云帮虎坛中那座由一品厅改成为的凤仪殿推想,今天的风云帮主应该就是玉门之狐之女,她的名字可能便叫阴凤仪。真想不到这事阴谋者原来就是她们一对狐母狐女!”

  武维之恨声道:“可杀!”又问:“不知我父亲知道了这点没有?”

  老人沉吟了一下道:“现在想来,他应该知道了。”

  武维之不解地道:“为什么?”

  老人微喟道:“他在里面啊!”

  武维之一怔,忙问道:“师父,我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老人黯然地道:“上次见他时是在终南。”

  武维之忙道:“现在呢?”

  老人望着跳动的灯花叹道:“现在就不知道了。”

  武维之泫然欲泣地喊道:“师父”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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