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超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做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同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等人呢?”昀凰眼前几欲发黑,好容易稳住一口气,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在,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的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蝇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么——”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披散,飘扬于步履之间,衬得她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主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君臣议事,还请长公主回避!”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这内宫禁苑搅得乌烟瘴气?”长公主微笑,并不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低低叹了口气。
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一声道,“好一个乌烟瘴气,公主说得甚是。这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番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为君者……”
老将军兀自高论君臣之道,昀凰一颗心已直直坠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超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蕃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昀凰刹那间心念洞明,却似有什么梗在了喉头。
裴令显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行了,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截断老将军的话头,“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妊身,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这一回是陈国公隐忍蓄势的致命之击,一本参奏三人,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
此时陈国公恰在殿内力谏,长公主却急急赶了来,显是有人报讯。廷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思及宫宴之日,皇上公然支持长公主废去大司农的一幕,不由心中阵阵发紧。眼看车骑将军性子暴烈,险险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被廷尉这么一扯,两人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殿下圣明,老臣糊涂,叩谢殿下教诲。”
昀凰也不理会,拂袖直往殿前去,却听一声“且慢!”
车骑将军阔步而上,径直挡在阶前,声若洪钟道,“请恕老臣无状,陛下与陈国公尚在殿中商议国事,殿下不宜入内,且在此处稍候!”长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议事要紧还是陛下龙体要紧?”
“陛下龙体……”车骑将军一愣,还未明白这同龙体有何干系,却见长公主将手轻轻一拍,身后上来一名素衣宫人,手托金盘,内盛脂玉瓶与琉璃盏。长公主亲手接过金盘,回眸冷冷道,“这是陛下每日要进的梧桐甘露,佐以参丸,由我亲手侍奉。老将军的意思是,陈国公位极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连进药都不能?”
这句“位极人臣”惊得众人失色,分明是直讽陈国公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车骑将军涨红了脸,“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绝无犯上之心……”不待他说完,长公主已负气转身,“也罢,你要拦着,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时从内殿急急奔出,扑通跪倒在长公主身后,“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还未进药,已等待殿下多时了。”尿地受罚的沈觉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众老臣面面相觑,一齐望向车骑将军,谁也不敢出头担当此等罪责。昀凰驻足回眸,目光扫过一干老臣,停在车骑将军脸上。老将军紫涨了脸,心知长公主有备而来,与中常侍早有勾通,众人却只知明哲保身,当此关头不敢开口,心中一时大恨。眼看着长公主手托金盘,衣袂翩跹,一步步走上阶来,车骑将军跺脚长叹一声,终究侧身让过。
走过了无数次的殿廊,惟觉此次最是漫长。一重重深垂密掩的帘子,挡住外头初升的晨光,将诺大寝殿掩在昏暗里,仿佛已是瞑色四合。晨风吹拂,垂帘微动,投下些许光亮在莲华宫砖上。昀凰低了头,一步步走过,看自己凤羽绛锦缀珠绣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过无穷晨昏岁月。
四下宫人尽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声响都格外清晰。昀凰静静捧了托盘,在最后一重九龙屏前驻足,听着里头苍劲浑厚的老者语声,一句句掷地有声,痛陈她的罪责,直陈国事多蹇、苍生多难,内忧外患一齐涌上眼前,天灾人祸党乱统统都是她华昀凰招致的祸患。
“前月闵单二州连日水患,决堤千里,毁舍万间;同日单州雷电下击,三圣塔陨,民皆以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墙垣深裂数超人畜惊恐;聿州海上匪盗横行,劫掠往来商旅船只……”听着陈国公抑扬语声,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异象丛生。昀凰无声地笑,将唇紧紧抿了,愈发抿得薄削失色。向来不曾过问政事,竟不知民间战祸方歇,又生出这许多祸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疮痍满目。
昀凰咬唇想笑,却听见一声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间。饶是低不可闻,却已惊动了九龙屏风后面的人。里头语声一住,片刻寂静后,少桓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臣妹昀凰,叩请圣安。”这袅袅语声自外传来,令陈国公觉着后背一凉,转头望去,见那碧玉屏风底下只现出深红宫锦一角。“皇兄,这时辰该进药了。”那语声轻袅,随之环佩声动,长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内殿,托了金盘玉盏,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参奏到此处,她便来得恰是时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头几个老朽能挡得住她。陈国公泰然抬目,见斜倚软塌的皇上微阖了眼,将那洋洋千言的奏疏执在手中,脸上不见喜怒,只哑声道,“药先搁着。”
长公主依言搁下了药,仍是低头敛息跪着,也不朝陈国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扫过,凝定在长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线笑意,“也好,你来得适时,且瞧瞧这折子。”
陈国公抬头便见皇上广袖一扬,将那折子劈面掷在长公主跟前。
覆褚绫的折子散开来,墨迹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见废帝女瑶的字样映入眼中——
废帝女瑶便是去姓更名,以贱籍侍婢之身嫁与裴家的子瑶。如裴令显这般占了前朝贵眷为姬妾的新贵权臣并不在少数,有以裴家军中青年武将为多。当日陈国公部将与裴家军从东南二门合力杀入京师,诸多旧臣阖家遭戮,女眷落在两军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陈国公治军手段严苛,嗜杀戮,好敛掠,入城之日下令将逆臣家眷一概杀尽,妇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处以腰斩。睿王自尽后,王府陷落,年仅十六的安乐郡主遭陈国公部属ling辱至死,新帝获知震怒,颁旨禁绝虐杀妇孺;而裴家军中多为少壮将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掳掠回营,纳为姬妾。乱世若此,随后虽有禁令,此前被掳去的女子却木已成舟,将其逐出反而只剩绝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军中,多有旧臣女眷为妾。自裴令显纳了子瑶为妾,对其宠爱非常,常邀军中部属女眷入府相陪,盼旧识女伴能令子瑶一展笑颜。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细细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讳。
“张氏、杨氏月楼、孙氏眉娘、薛氏幼淑、陈氏韫言、魏氏灵蕴……”统统都是私聚裴府,心怀废帝,挟怨非议今上,何月何日何处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记载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妇多达三十余人,亦有名姓。最要紧一人便是子瑶身边婢女,昔日郭后乳母的孙女田氏,因受牵连而阖家遭贬,罚入贱籍。裴令显特意赎出此女,由她陪侍身侧,令子瑶万分倚赖,视若姐妹一般。却也是此女,将子瑶一言一行秘报于陈国公,供出其余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个个名姓上掠过,仿佛瞧见蕴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鲜活身姿、顾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浅吟低咏风情。只是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许再也见不到下一回的春开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