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崇礼,荣景瑄有恍然隔世之感。
他身边的谢明泽恐怕也是,两个人策马行在城中,目光所及皆是民宅紧闭的门窗。
他们历经五日,终于攻下了守军不多的崇礼。大褚士兵武器精良,人数也比郡兵多了数倍,这一仗打的十分轻松,要不是为了怕损坏城墙,恐怕两日便成功了。
伤亡也并不很多。
指挥攻城的是孙昭,而陆即明依旧留在广清,训练两万精兵。
荣景瑄和谢明泽一路往郡守府行去,这条曾经走过的巷子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显得十分清冷。
百姓不敢出门,商人们不敢出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到底还是对战争十分恐惧。
荣景瑄叹了口气。
山河动荡、战事繁多的时候,百姓日子便难过。生意没得做,田也种不好,所以越是打仗,国家越是贫穷。
穷兵黩武,大抵便是如此。
让百姓过不好日子,跟荣景瑄的期望背道而驰,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一代人的苦难,可以换来后世的平安喜乐,他有勇气承受千古的骂名,也愿意为了把大褚重新推上繁荣而努力。
跟他荣氏列祖列宗一样,他看的不是现在,而是那遥不可及的未来。
谢明泽望着他,轻声道:“会好的,我们的军队纪律森严,绝不会骚扰百姓,过几日他们便会知道,大褚还是那个大褚。”
荣景瑄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郡守府,崇礼的郡守还是原本荣景瑄立的那一个,他镇守一方,是从二品大员,自然面过圣。
当荣景瑄从大门策马而入的那一瞬间,四十几许的郡守居然突然跪地痛哭。
“陛下,您回来了。”他呜咽地说着。
荣景瑄翻身下马,走到他身前亲自扶起他:“许爱卿,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许郡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场士兵们简直都看不下去,纷纷扭过脸去。
在他们心里,这郡守昨日还是大陈的官,今日见到陛下却又哭又叫,十分做作。
许郡守叫道:“老臣等候陛下多时,也好好守住了崇礼,陛下他日重登大宝,老臣也可安心致仕。”
大褚定年五十致仕,他现在也确实没几年了。
虽说做到郡守总要被朝廷再三挽留,干到六七十才回家的大有人在,可许郡守却很清楚,年轻的荣氏皇帝一旦能重归长信,必定会撤换大半朝臣。
被人赶走和自己主动要求走,那是不一样的。
荣景瑄笑着看他,以前就觉得这位许爱卿很有意思,现在看更是有颗七巧玲珑心,要是放他致仕,恐怕还浪费了人才。
“许爱卿多虑了,朕见你身体康健,过阵子崇礼的任期满了,换地方还是一方父母。就烦请你多多操劳,为大褚百姓谋些福祉吧。”
他说罢,跟许郡守寒暄几句,便让他继续掌管一郡事物,便临时在郡守府开了个短会。
跟在他和谢明泽身边的一直是宁远二十,他也掌管斥候,吩咐起来十分便宜。
原本他们预计崇礼至少要打十天半月才能攻下,结果没想到崇礼的郡守就没认真打,意思意思,五天就开了城门,这令荣景瑄十分意外。
倒是谢明泽出身忠臣世家,多少懂些大臣们的心思。
“我的陛下,这是很简单的事。现在北边乌鹤与大陈打了起来,到底最后如何谁都不知,中部和南部除了几个有兵营的郡府换了郡守,其他都还是大褚原来的臣子。”
“既然以前便被你看重当了郡守,未必不愿意继续给大褚效劳。跟着你,总比跟着陈胜之强,陈胜之从来都看不上读书人,你觉得他们心里能服气?”
那必然是不服气的,学子清高,不容半分鄙薄。寒窗苦读几十春秋,官场沉浮数十载才熬到如今这地位,陈胜之一句话便抹杀了他们的辛苦,谁能甘心?
荣景瑄十分吃惊,他想了片刻,倒是有些释怀:“如果硬要说他们是因为忠心大褚,我恐怕还不太信的。你这样一说,才是合情合理。”
谢明泽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这边说完,那边招来宁远二十和孙昭。
“孙将军,加紧安顿士兵,我们在崇礼休整五日,五日后进攻洪都。”荣景瑄道。
洪都的郡守并不是大褚旧臣,那是块硬骨头,要好好啃一啃。
孙昭领命而去,荣景瑄又对宁远二十道:“多穆吉有什么消息?广清那边如何?”
经历这么多场战役,宁远二十已经迅速成长起来,他现在已经是个相当合格的将军了。宁远卫的士兵们都跟他一样,身姿挺拔,身手敏捷,都是精兵之中的精兵。
“多穆吉那边没有结果,双方都是互相试探,斥候一直潜伏在周边,一有动静马上放信鸽飞回。广清的陆将军和戴将军一直练兵,弓兵营不日可建。”
荣景瑄现在最主要的是把几大营重新建立起来,火器营自不必说,那是重中之重,而弓兵营也相当重要,这两个大营稳定下来,荣景瑄便能所向披靡。
乌鹤没有火器,而陈胜之并不重视它,如果是他荣景瑄造反夺位,第一件事便要建立一个最强悍的火器营。
就像里文帝所言,只火器可战天下。
文帝虽然在位时间极短,却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远山国库里那些火器,大多都是他下旨造办。
荣景瑄虽然从未见过他,但愍帝那样的情况下,他便只能从史书的只字片语里学习皇祖父的风采。
为帝者,当以民为天,当心胸宽广,泽被万物,当知国事。
这一切,文帝都可以做到。
荣景瑄对他十分崇敬,他的本纪和也一度手不释卷,直到他全部都记到心里为止。
他曾跟谢明泽言:“欲效曾祖也。”
所以对于火器,他临朝后便一直十分上心,甚至让不可触政事的大驸马付彦和进了督造局。那时候大褚还是他的,他一心想让大褚比以往更加强大,所以对火器从不放松。
他亲自学习如何打火铳,如何扔炸炮,就连大炮他都会发,而这一切也有了用处。
勇武那两千火器营,广清那三千火器营,便成了他翻盘的根本。
想到勇武,荣景瑄突然道:“让多穆吉的斥候务必一天发回两次战报,让广清大营准备,五日后直接攻打凤羽,让戴显领兵,试一试弓兵营。”
谢明泽一愣,他跟荣景瑄说话从来不那么拘谨,只道:“一起打?”
荣景瑄点头:“一起打!你别忘了,凤羽的郡守,是我亲自选出来的。”
谢明泽立马反应过来,会心一笑:“那边应当稳妥了,但他到底年轻些,不如许郡守老练。便让戴将军多带五千步兵,五百火器营,尽量不要伤亡太过。”
宁远二十诺了一声,这就要转身办差去了,倒是荣景瑄叫住他:“原本预定让勇武军中旬来广清,现在去信告诉他们,原地等候,做好守城的准备。”
让勇武军守城?守的自然是丰城,丰宁郡是北上要道,想要踏入北二郡,便一定要攻破丰城。
那边勇武大军两万,有两千火器营与三千弓兵营,勇武的士兵训练时间最长,又有以前勇武大军的老兵,显然是一支劲旅。
让他们守丰城,自当万无一失。
谢明泽很快便了悟,等宁远二十走了,便抬头看向荣景瑄:“你的意思是,陈胜之顶不住了?”
荣景瑄点头:“他手里有武器也有火器,却一直跟人数更少的乌鹤试探,显然乌鹤的骑兵并不那么简单。”
“乌鹤人本就高壮,他们吃惯牛羊,力气也更大。再一个,他们手里有愍帝,这让他们看起来出师有名,而陈胜之就成了某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这一仗,陈胜之如果输了,会比我还惨。”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他从一届农民成为皇帝,一下坐拥万里江山,膨胀的权欲压倒一切,让他乱了阵脚。一路北上的时候他或许还很清醒,懂得分寸,然而当了皇帝之后,那些理智便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长信金碧辉煌的大殿。
这江山美丽多娇,这帝京繁荣喧闹,这国家是他的,他拥有一切。
所以他毫不畏惧,肆意妄为,终于尝到痛苦的滋味。
他到底没有看过那么多史书,不懂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他不知大褚两百六十八年风雨飘摇,也曾一度国破,也曾停朝乱政。可他们到底及时斧正,成就了后来的辉煌繁荣。
除了三字经和百家姓,荣景瑄学的第一本书不是别的,便是。
临渊阁中几十册史书作为他的启蒙,让他永远记住当皇帝是多么艰难。
他拥有天下,可享无边富贵,却是最不能肆意妄为的那个人。
“他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如果孙昭还在,他有两路大军,乌鹤未必就敢动。”
谢明泽抬头望向外面西斜的夕阳,道:“时也,命也。”
“那是他的选择,便是他的命。我们先不用操心他,只要凤羽和洪都打下来,这局面便稳了。”
荣景瑄笑道:“是,我们也从南往北,就当南巡而来,不日便要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