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对我的记忆力很是赞许,连续又教了我几首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十枝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离离原上草,岁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首诗他念一遍,我就跟着背下来了。.26dd.Cn外公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在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朗琪呀呀赞叹:“阿原哥,你好厉害,我们半天学一首,你一下子就学几首!”朗瑛也在一旁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之前阿妈夜晚有空,也会指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说说牛郎织女、嫦娥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教过我们背什么诗歌,偶尔唱唱“洪湖水浪打浪”,也是为了哄我们睡觉。闲时,在村里树头竹下听听老人说水浒论三国谈西游,各人有各人的武艺神通,我跟别的小孩子饶舌时,从来没有打乱过。但是,从来没有人因为这样就说我不是傻仔,连外村的人见到我时都是叫傻仔的。此刻,好像一桶水浇在干枯的地上,吱一声就消失了,外公往我头脑中倒多少,我就受多少,没有一丝艰难。
“哈哈,你们村的人都是瞎眼的,说你是傻仔,他们看不出来,我们阿原可是个天才!”外公笑得合不拢嘴。“哈哈,这样就好咯,托人告诉志英,让她也高兴高兴,说她阿爸说阿原最会读书,连诗都会背好多首了,教什么会什么!”外婆倚在门边也笑得合不拢嘴,“志英这孩子,最近过得不如意,要是她知道阿原原来这么醒目,还不高兴死了!哈哈,我就出去托人,让志英高兴高兴!”“是是是,应该,应该。”外公连声答道。
“阿婆,阿公,你们快来,小娟她爸又在打小娟了!”外面突然响起了世良惊惶的叫喊。
外婆与外公立刻丢下我往外面跑,外婆人高大,又是光着脚,像一阵风似的转眼就冲出院门外面去了。
我拉过在玩水泵的小妹,也跟着跑出去。世良踢跶着人字拖鞋,跑几步,顿一步,干脆停下来脱掉鞋子揪在手里,继续往前跑。朗瑛拉着朗琪也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我们等等。
将近晌午,大人们都在田里还没有回来,村子里只剩下不多的老人与小孩子。见我们跑过,伸头看看,有的嚷嚷“又是小娟挨打啦”又缩回头去。看样子,小娟爸爸经常打小娟,村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娟家就在外婆家门口的池塘另外一侧,三间土房,门口一个稻草搭的牛棚,里面躺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水牛,地上稻草凌乱,满是牛粪。此刻门口挤着一群女孩子,叫着哭着,吵成一团。
外婆跑在最前面,拨开孩子,冲了进去:“志高,你越来越威风了!打老婆打孩子,是不是要拆房烧屋了?”“三奶,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用管!”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
“你自己喝醉酒撒酒疯,睡地滚牛粪我都不管,你不下田不下地田地草比稻高我也不管,要打孩子打老婆我就要管!你阿爸阿妈死得早,你倒无法无天了!大男人打老婆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上山打野猪去!山里的野猪多着呢,狼也有,有本事你就上山去,要真的打了一头野猪一头狼下来我就竖起大拇指赞你一声威风!冲老婆孩子耍什么威风!你打,你看看小娟还像个人样吗?上次打到她呕血,再上次打到她脚断了,你看看,一张脸白雪似的,没有一丝血色!你再看看素珍,大着肚子你还打?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你!”外婆大声斥责着。
我钻进去,看见外婆站得笔直,她旁边搂着小娟,小娟没有哭也没有叫,静静地站着。房门口,坐着一个大肚子的妇人,用手捧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满脸泪痕,骇人的是她头顶一块一块秃的,有两块还流着血,血与头发黏糊在一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比外婆还要高大,红着眼睛瞪着外婆,卷着袖子,好像随时就要动手似的:“打,怎么不打?反正生下来也是女儿!”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真怕他一拳头朝外婆砸过去。
外婆却一点都不慌张,也瞪着那个男人:“你一天不打老婆孩子就活不下去了?真要这样,送你去大队那里,大队都管教不了你,直接送你去县城公安局,我就不信公安局的人都治不了你!”
“志高,你喝酒就喝酒,小饮怡情,这我们不管,可是孩子还小,素珍肚子又大,你怎么下得了手?”外公也发话了。
看到外公出现,志高微微缩了一下身子,看样子,他有些惧怕外公:“三伯,你来了?”“哼。男子汉大丈夫,不耕田掘地养家糊口已经没有尽到本份,素珍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还自己耕田,有谁家的老婆过得像她这么狼狈?”外公也斥责着,“你三奶说得没错,再不改,送你进公安局去教育教育,看你以后懂不懂做人丈夫与阿爸?”
“不敢,不敢。三伯和三奶说得都不错,我不是人,我不懂事,三十多岁了都不正经做事。可是,我没有一个儿子,就是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我死鬼阿爸阿妈啊!我们家的香火就此断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怎么跟列祖列宗交待?”志高坐倒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
又是儿子!从我们村到外婆村,怎么还是因为一个儿子就打老婆打女儿?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没有儿子真的没有办法去见祖先吗?阿爸为了儿子,连城里好端端的工作都丢了跑回乡下,阿宽伯为了儿子连自己的老婆都逼得跳了江,一袋的老婆为了生个儿子死去了……儿子,仿佛是古老的祖先留下的一个任务,没有完成的人不仅抬不起头来,逢人矮三分,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儿子,真的那么重要吗?隐约听阿年的农场老婆阿红说过,生孩子是男是女不是老婆的肚皮决定的,跟男人也有关系。她整天躲在家里不出来,发大水后,她和阿年静悄悄的回农场去了。她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了,不知道阿年放了个男孩子还是放了个女孩子在她肚皮里。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不知道阿友伯与阿友奶骂她还是骂放错孩子的阿年?
外婆过去帮素珍擦洗脸面,外公继续训斥着志高。朗瑛朗琪拉过小娟,往家里走。我们跟在后面,给小娟递剩下的零食,她摇头说不要,嘴角边裂开一道紫红的痕,血迹斑斑。“你阿爸,真够狠的,跟杀猪似的。”世良说。
“我恨死他,不把我们当人,哪一天像杀猪的一刀捅进他喉咙就好了!一刀进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娟用衣袖擦着嘴角,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寒而栗。
“小心,这是石灰池,掉进去皮肉都化了!”世良拉过我。池塘靠田地的边上,挖了一个十步见宽的池,池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特别呛人。刚才跑来时跑得太快,都没有注意。我们村建房子时也有挖石灰池的,也有鸡鸭掉进去,皮毛都脱了,隔壁村有个孩子掉进去立刻给旁人拉起来,据说两条腿的皮活生生烫掉了呢,就剩嫩红嫩红的肉,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换了一层猪皮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