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大事,莫过于入土为安。入殓后,裴宁在外张罗诸般琐碎事,幕帐后,舒景悦默默伏在棺前,往火盆中添纸钱。
裴宁担心他出事,本要让舒阳进去陪他,却被边上邻里告知,舒阳乃是舒家的唯一骨血,虽然还没束,却也是必须要在前面答礼致谢的。
她从没听舒景悦说起舒家有什么亲眷,本以为会来的也就只有那几个熟识的人,谁料灵堂才刚置好,就陆续有人到了。不由有点迷茫地小声问抽噎着磕头答礼的舒阳:“小阳,她们是哪边的亲属?”
舒阳抬头看了一眼,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一边摇了摇头:“不是,她们是这条街上的住家。”
裴宁有点不解,在她想来,丧葬虽说是一件大事,也是局限于自家人里面的,与这些街坊邻里并没有什么关系。
眼看着又进来一拨人,裴宁正想着要不要答礼,却在其中看到了熟人,小凡到灵前磕了头,过来行了一礼:“裴姐阿景呢?”
裴宁舒了口气,还了礼起身领他到帷帐后:“你陪他待一会儿”
“出去!”
裴宁的话还没说完,舒景悦的拒绝就传了过来,伸手推开小凡,闷声道:“都别进来了,就让我陪他一会儿”
他躬着身子,并没有看他们,裴宁无奈地点了点头,依旧放下了帏帐,领着小凡出来:“多谢你过来看他,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哎,裴姐,你多劝劝阿景,”小凡担忧地往里面看了几眼,才出了门去,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来:“还有那个、魏紫他来不了,让我跟你们说声抱歉。”
“嗯?”
裴宁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想明白魏紫来不了为什么要跟他们说抱歉,在她看来,那个人跟舒景悦其实没有半点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地方。
小凡见她不说话,便继续解释了一句:“他怀了孩子,虽说月份还小,可到这里来总是不好的,小姐也不肯让他出门”
“呃,什哦”裴宁一瞬间呆住了,她的确知道这里是男人怀胎生子,可是知道归知道,这么近两年的时间却没有见过真正的“孕夫”,毕竟哪家的妻主也不怎么会让挺着肚子的夫郎随意出门。
因此忽然听说原本认识的人成了孕夫,竟有点惊异。小凡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裴姐,怎么了?”
裴宁忙摇头,说了几句话把话题带过去,送他出门。小凡抓了抓头,还没想明白,却被一声闷响吓得蓦然睁大了眼睛:“怎、怎么了?”
裴宁心里一慌,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帏帐里面,什么也来不及说,心惊胆战地冲了进去。
舒景悦的身体伏在地上,完全感觉不到一点动作,裴宁把他抱起来,只觉得那分量轻得叫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支撑了这么久,舒景悦到底是病倒了,迷迷糊糊地起烧来,数九寒冬的天里,身上烫得让人心惊。
小凡煞白着脸请来了大夫,裴宁守在床前,一步也不敢离开,这次出诊的,却不是周老爷,而是周大夫本人,裴宁匆匆让开一些,让她看脉。
舒景悦却无意识地往她身边贴,只觉得暖烘烘的一片,意识却有点模糊,腰上刺骨的疼痛虽然缓解了一点,却还是让他难受地动弹不得,不时地小口抽气。
裴宁心疼不已,把他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侧趴在自己怀里,抓住他一只手递给周大夫。
“尊夫是急火攻心,加之寒气入体引了旧疾,才会一时昏迷,”周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完,走到桌边提笔开药:“现下虽说没什么大碍,但若是反复作,恐怕将来逃不出个长年卧床的境况。”
裴宁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手掌慢慢抚过舒景悦红热的脸,勉强定下心神:“可还有补救之法?”
周大夫看了看她的动作,似乎是有点不屑,却终于没有说什么,把写好的方子递给她:“照这个方子,隔月服药,尽量不让旧伤作,或可维持现状到老。”
请小凡送走大夫后,舒阳也从外间进来了,呜呜咽咽地问她舒景悦怎么了,隔壁屋里致祭的人刚刚散去,灵堂里白幡也撤了下来,裴宁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一横心做下了决断。
“让爹入土为安吧。”
她是家里唯一成年的女子,她一话,请来的几个帮手当然乐得早些完事,答应了一声,很快把丧事的“收尾”工作完成了。
舒景悦还是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来,隔着被子按着抽痛的膝盖,一片迷茫里只知道那只手能够让自己舒服点,想把它按到一下下刺痛的膝盖上,却总也摸不准位置,一时又怕那双手会离开,竟心急地呜咽起来,嘴唇不断翕动着。
裴宁凑近了,却只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疼,知道他平日里是不肯这样示弱的,心里也是一阵难受,揣测着抱紧他,一手按到他凉冰冰的腿上轻揉,果然见他的气息平定了一些。
“裴宁”
“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裴宁下意识地答应他,说完了才现他根本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昏沉着呓语。一时也觉得自己傻了,在他唇上浅浅亲了一下。谁知却听到他又开口了,模糊地说“疼”,“受不了了”,“不要瘫在床上”之类。
裴宁把他抱紧了些,眼看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辗转,到了天光大亮才稍有些安稳地睡去,自然是不忍心叫醒他,只带着舒阳处理了琐碎的事。
直到城里炮竹声四起,忙忙碌碌的一大一小才想起来已经到了大年夜,四下环顾,裴宁也只能苦笑,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舒景悦一病倒,这个家中却像是忽然间就乱了套。
“裴宁”
“小舅醒了!”
舒阳比裴宁先反应过来一步,欢喜地冲到床边,趴在床沿上看他,裴宁见他撑着手想要起来,忙上前扶他:“躺着吧,别起来了,要喝水么?”
“不,什么、咳,什么时辰了?过年了么”
“嗯,是啊,”裴宁很快答应他,倒了温水送到他唇边:“来,喝点水”
“爹爹”
“已经办好了,你放心,”裴宁轻声道:“等你好一点,我们一起去祭拜爹,好么?”
“嗯。”
舒景悦沉默了片刻,裴宁感觉到他靠在自己身上点了头,才倏忽觉得松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肩,朝舒阳招了招手:“小阳,今天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吧。”
舒阳朝他们两人看了看,乖顺地点头,爬到舒景悦身边坐下来,裴宁随意准备了一点吃食,舒阳前两天都没睡好,这时候窝在他们身边,只一会儿就睡熟了。
因为怕舒景悦再受凉,便把他连着被子拥在怀里,舒景悦闭着眼靠在她肩上,许久才说话:“裴宁我很困。”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因为低着头而显得有些闷,裴宁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长长舒了口气:“那快睡。”
“我没事了,你也睡吧”
裴宁等了一会儿,本以为他已经睡了,却忽然听到他粗哑的声音,不由低头去看他,见他微微扭过头去,沉沉的心情放松了些。
想起去年此时,烟火底下舒景悦温柔的眉眼,竟慢慢与眼前的容颜重合起来。而她的心思,却比那时候更明晰。
“阿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会好起来的。”
“嗯。”
新年一过,又到元宵,街坊邻里各家各户都是灯火通明,裴宁想起去年中秋时的事,特意买了几色彩纸,把彩灯挑得高高地挂了起来。看着身边两人印在暖橘色灯火下的脸,笑意终于漫进眼底。
艰难的年关过去,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展,夏初妆再度带着秦晚瑜到书肆时,秦晚瑜果真给她带来了“生意”。
“裴小姐,给你介绍个人,这是房小姐,也是你的同行,”秦晚瑜笑道:“这次的贤良祠,就是由这位房小姐负责来建。房小姐看过你的图,觉得很有意思,想请你帮忙监工。”
被称为“房小姐”的女子,颇有点富态,保养得极好,但眼角眉梢也能看得出年纪已经不轻。
裴宁起身弯了弯腰:“晚辈见过房小姐,谢小姐谬赞。”
“哈哈,果然是年轻有为啊,”房皓迅地打量了她一下,转向秦晚瑜笑道:“秦大人的小姐,总是独具慧眼。”
“房姨过奖了,”秦晚瑜谦让了一句,把众人的注意力带到了裴宁身上:“裴小姐当然是千里马,这个伯乐我却是敢不起的,就要麻烦房姨了。”
裴宁始终笑着听她们寒暄,耐心十足的样子让夏初妆也暗自点头。房皓对秦晚瑜极为恭敬,连跟她讨论图纸的细节时,也带了点谦逊的口吻。裴宁对自己这“狐假虎威”得来的尊重倒是安之若素,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听房皓问了几处地方,就知道她也是精通此道,更是认真打点精神答话。
房皓一脸满意地离开后,夏初妆先笑了起来:“看来年前的赌是你赢了,不过那丢哪儿去了”
裴宁也笑,朝秦晚瑜谢道:“多谢秦小姐相助,不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请小姐告诉我,令堂与唐小姐是忘年之交,为何这桩好差使却没有交给唐家呢?”
她问得很直接,秦晚瑜不禁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坦然笑起来:“是我坚持此次征募钱粮不可过五万,唐小姐不愿接,事实上,就是房姨,也是勉为其难接手的。若不是有你这能省下一万两银子的图纸,她定是没有好脸色给我看。”
“说起唐小姐,我倒是也有一事不解,想请裴小姐指教。”秦晚瑜答得很真挚,眨了眨眼,看向裴宁:“为何你对唐小姐总是诸多避忌呢?”
“小姐真心相待,裴宁也不敢有所隐瞒,”裴宁抬起脸,目光沉稳:“我与唐小姐有约,三年内不可做出任何有违唐家利益的事,亦不可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