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积已久,郁气伤肝,元气不足,又伤脾胃,即不能予以食补,然则元气更虚,更伤脾胃,脾胃既伤,则更不思饮食。
李御医所誊写的方子上头洋洋洒洒地写了大篇,但皇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几个字上,提起精神勉强又往下看了几行,终于看不下去,将那张方子往旁边轻轻一推,拿起眼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身后的李敬年见状,踮起脚越过皇上肩头,探头探脑地看着,无奈字小且密,看得并不十分的清楚,正在这时候,皇上的一句:“李敬年。”叫他全身一凛,但立刻陪笑着走到皇帝面前请安:“万岁爷,您有什么吩咐?”
皇上看他一眼,淡淡道:“朕一直都想知道,你究竟收了玥妃的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处处偏袒她,帮她说好话?”
皇上这话来得突然,没有一点儿征兆,李敬年听了,急忙跪下道:“皇上明察秋毫,奴才万万没有这样的胆子。”
皇上坐在书桌后面,语气十分清浅,并没有摆出严厉的样子来:“——你急什么?朕也只不过是问问罢了,朕是怎么瞧,怎么觉得好奇……你跟在朕身边好歹也有二十余年,可以说是朕身边最近的一个人了,这宫里头究竟有多少人想巴结上你这层关系,一时半时的恐怕也算不清楚,但怎么你就唯独要帮她?”
李敬年偷偷抬起头来瞧着皇上的脸色,只见皇上斜着身子,微微后靠在椅背上,低头转动右手拇指上的子儿绿扳指,那扳指水气十足,仿佛一汪会流动的翠绿液体,在淡淡的烛光下更显得翠绿欲滴,皇上脸上的表情亦是不怒不喜,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右手上的扳指,像是每每闲暇时分想心事的样子。
李敬年见了,这才壮起胆子道:“奴才大胆行事,也不过是在背后替皇上分忧罢了。”
皇上听了,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嘴角斜斜地撇上去,形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帮我分忧?这话怎么说?”
李敬年道:“正因为奴才跟在万岁爷身边二十余年,才敢说斗胆替皇上您分忧,奴才不敢妄自揣摩圣意,所做一切不过是依着本能,身随心愿罢了。”
见皇上没做任何反应,于是又大着胆子说下去:“奴才见皇上确实是对玥妃娘娘另眼相待,然而玥妃娘娘性子率真耿直,并不会像其他娘娘一样处心积虑地讨好皇上,因此有时难免惹得皇上怄气……”
皇上听了一半,又问:“眼下这宫里都传玥妃已然失宠于朕,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唯独你,还敢在朕的眼前提起她……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朕怪罪于你?”
李敬年直起身子,恭敬答道:“奴才虽然天生愚钝,但却是全心全意地伺候着万岁爷,处处都替着万岁爷着想打算,奴才明白您是个至情至性的主子,无论接人待物,用的都是一刻赤诚无比的真心,正因为是真心,所以面对真正所爱之时才会一时理不清楚头绪。”
皇上听了,不自禁地浮起一抹苦笑来:“难为你都懂得,可是她呢,这些她都懂得么?”
李敬年跪着往前移了几步道:“万岁爷,玥妃娘娘懂得,只是她虽然性子直率,但是却并不善于表达,万岁爷对娘娘的好,娘娘都悉数放在心里呢,您这样说,可是冤枉娘娘了。”
皇上不由得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至中庭,李敬年赶忙拿了皇上的明黄斗篷跟了出来,正待要给皇上披上,皇上却伸手挡住了,抬头朝天上看去,轻笑着说了一句:“性子率真耿直……不善表达……好个率真耿直,不善表达……朕看她城府简直深似海,再多的话亦只是长埋于心底,在她心里,何尝有过朕一分一毫的位置?”
李敬年见皇上如此,心中亦是焦急难受,便在皇上耳边轻声劝道:“难道皇上您忘了?珊妃娘娘出事的那一晚,皇上震怒如斯,宫中人人自危,唯独玥妃娘娘冒了大雪来求见皇上,那晚您说谁来都一概不见,当值的内官没有办法,不敢进去传话,玥妃娘娘便一直在殿门外头冒雪等着,早上奴才出来的时候才看见玥妃娘娘都快站成了一个雪人儿,这本是奴才的过失,没想到玥妃娘娘却丝毫没有怪罪奴才,只是说,皇上您忙了大半夜,现在一定是累坏了,她不放心,站在这也只当是陪着您了,站在门外看看就走。皇上,若是玥妃主子心里当真没有您,她又何必如此呢?”
皇上听了,许久没有作声,再次开口,声音竟然多了几分沙哑,他说:“我宣吴御医进宫验药的时候,你当时也在场了吧。你还记不记得吴御医当时是怎么说的?”
听闻皇上提起验药的事儿来,李敬年不由得一怔,但只得俯首低声答道:“奴才记得。”
皇上哑然一笑:“你记得就好。”
举头望去,天上是一轮圆月,周围衬着几抹淡到若有若无的云彩,月色清澈光寒,照在中庭的玉砖铺就的地上,如水银倾泻满地,周围便是正清宫一望无尽的城墙,墙外便是重重叠叠的更多的殿宇琉璃华瓦,沐浴着月光,亦是粼粼如淌水银……这情景他不知已经见过了多少次,可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能让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身和这世界一样的荒凉,他想起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在上苑,和她坐在窗边下棋,她总是分神,眼睛瞧着窗外的月亮怔怔地出神,他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天上不过一轮明镜一般的圆月,并无他物,他便笑着问她:“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比眼前和朕的战局还吸引人?”
可她不回答亦是不说话,沉默了许久,突然伸手拂乱面前的棋盘,他笑着捉住她的手:“怎么,刚才分神的时候还不管不顾的,一看要输就赌气捣乱,你还当真是输不起。”
她却不想平常那样,摆出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幽幽地说:“是输不起,皇上说的没错,可是这盘棋,左看右看都是我输,我走了这里,皇上您又即刻堵死我那里,一直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心里实在怕得很,也乱得很……”
那时候她声音小小的,似乎是终于愿意将平日理深埋许久的情绪说于他听,他看着她,突然就觉得心疼起来,轻轻拥着她说:“你不想下不下了便是,不过是一盘棋,你不想输,朕不让你输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