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门口对望,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只顾盯着彼此,两年未见,面容依旧。但仍想细细打量,找到个中细小的不同。洛奇头长长了不少,可以束相对复杂的髻。脸儿依旧尖尖,一双大眼澄亮无比。穿着鹅黄色宽袖的长摆袍裙,上面缀了细细的银叶子。这鲜亮的色彩衬得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再无曾经那种摸爬滚打,肌肤晒得黝黑的假小子相。
轻弦的眼睛,一直落到她的腰身。宽大的袍体无法遮挡住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直到她伸出手,“啪”的一下拍在上面。霎时惊得轻弦一脸愕然的看着她蛮不在乎的表情,笑眯眯的说:“这个,已经七个多月了!”
“洛奇”轻弦无奈的微嗔,什么这个那个的,这家伙永远也变不了这副性子。但正是这样,让轻弦笑意满满,洛奇,她真的回来了呢!
“呵呵。”洛奇笑着,象征性的微微抚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看着轻弦说:“表哥,两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一边说着,一边侧了身让他进来。
“你也没变,都快当娘了,为什么还这么皮?”轻弦挑着眉毛,一跨进院子,便看到月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托着茶盏。他今天没穿白,而是一件深蓝色的锦织长衫,袍襟半开,银色绣图铺展。他交叠着长腿,半靠着一侧的扶手,眼正微斜着看着他们。精致依旧,无论是他的面容,还是衣衫上的褶皱。他永远是炫烂的风景,令人无法看厌的华美。看到他,就会让人觉得。时间从来没有移转过。他们的分别,恍如昨日。让轻弦原本堆积了一大堆地问题。此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那场大战之后。他们便全无踪影,轻弦踏破铁鞋亦难觅二人的消息。师父也心心念念地牵挂,但又要隐忍着这份忧怀,全力地投入在南方重建的过程之中。有时轻弦也心生埋怨,若是仍存,也该给个消息。让他们在这里苦苦担忧。终日难安。实在是两个不知体恤人的东西!寂隐月如此也罢了,洛奇最该是明了的,也偏偏没了信息。有时会往坏里想,也许他们都死去了。每每一这样想,轻弦都会彻夜难寐。多少个夜晚,轻弦都会看到师父所住的小楼中的灯光不灭,想来,师父与他是一样地。不,师父会比他更忧痛。因师父心中,总带着一份内疚难解!
但是此时。他却连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只是觉得,能回来就很好!
“表哥,对不起。”洛奇突然一脸郑重起来,半推着他让他坐在椅上,亲手捧了茶来送到他的面前。一副很乖顺的样子,倒让轻弦有些受宠若惊。
“我们早该来看你们的,只是我们出不来。”洛奇微微皱了下眉头,“我知道你一定很担心,我心里也很着急的!”
这一句话。说得轻弦心中慰然之下又觉得不安。甚至觉得对他们的埋怨都是不应该。哪怕他并没说出半句责怪的话,只是在心里想。也是觉得不应该。听她这般说,又让他有些担心起来:“出不来?这两年你们究竟在哪里?”
“在冥罗魔界。”月忽然接了口。放下手中的茶盏。他声音依旧淡淡,面上不带一丝情绪。
“就是太康山那里面。我们被封在里面了。前一阵子。才刚刚能出来。”洛奇补充着。“确切地说。是前一阵子。老大才被允许能出来。他不出来。也不让我出来。所以我才……”她地话还没说完。月已经慢慢站起身。起身地动作虽然慢。但伸手向她地时候却快如一道光般。下一刻。洛奇已经整个落到他地怀中去了。他低垂着头。黑彻地眼眸明明灭灭。唇角却微微带起弧度:“我要是让你随意撒欢。那才真是疯了!”
轻弦看着这两个人。那种熟悉地愉悦感又回来了。让他全身都放松起来。他懒懒地饮了一口茶。低声说着:“喂。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两年究竟生了什么事了吧?”
厅里静静。这宅子比以前小了不少。之前在家里地仆人。也死了十之七八。所剩地只有几个人。如今依旧回来帮忙。在轻弦不在地时候帮着看家打扫。轻弦回来地时间很少。大部份时间都留在华阳山双极宫。这次月和洛奇突然造访。轻弦也回来了。难得添了人气。底下人忙着准备茶饭。然后给他们留着大厅说话。屋里袅着淡淡地草叶香味。没有香炉。只是在房柱边挂着一些熏草。但却格外地清新。
洛奇歪靠着月。慢慢地把这两年地事讲给轻弦听。两年地光阴。因这次地相见。又再度从轻弦地脑海里倒流回去!
那天月正以媚丝。漫无限境地汲收愿力。借这种愿力将媚丝不断地以双向伸展。身体里暴涨地灵魂之力。以这种纤细而精致地方式传送出来。他无法抛却这身体。无论体内所蕴地力量有多么强大。都无法对他产生致命地吸引。肉身。他必须保存。唯有以人地姿态出现。才能与心中最强地执愿相偎。而那执愿地源头。与洛奇紧紧相连。
所以肉身对他地意义。不仅仅只是一个承载力量地躯壳。还承载他所有地爱与情怀。唯有不断地展媚丝。千丝万绕与冥气相离。这地确是在帮助夜魔罗分离冥罗魔界。但同样地。也是在成全他自己!
力量不断的在灵魂深处翻涌,任何接近他的个体都会被碾成渣沫。身体蓝光耀目,像是蓝色的太阳。充斥着无尽的愿力,让他借媚丝传递出去。冥气之中的愿念,破碎的或完整的愿魂,都奋不顾身地扑至。被媚丝吸引,成为细细的齑粉,被媚丝吸引。又再度被吸收成愿力。月无论怎样释放,却总也无法排挤半分。力量在身体里旋成巨大地呼号。他像是脆弱地山岩。深处是融滚的热浆,随时都会喷出来,让他成为如夜魔罗一样,无边无尽,只有力量漫延的虚无!
如此他又怎能甘愿,如此他又如何能平静?身体一旦碎裂。灵魂将无法安息。他与夜魔罗最大的差异在于,他想保存的,只有心中那一丝温暖!
阴坤华星因醉的纠缠,因轻弦地打压。虚空道口开始扭曲,万鬼摄魂却成了继媚丝的愿力,冥界的虚空在人间承受危机。虚空之中,有着无数生物。他们将死未死,或魂已经登天路。皆在这虚空幻境之中苦苦挣扎。山川河流,都因巨大的妖法破力而摇摇欲坠,水波倒涌。大地与天空。因虚空的无限覆盖,终于出愤怒的狂吼!
那巨大的震波来时,月之前甚至没感觉到半分力量的波涌。只是突然之间,像是被人狠狠的抛起,又狠狠的摔下。身体感觉到前所未有地突撞,那震撞的余力,几乎淹灭他的神魂!但是,他在受到突袭的一霎,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这反应并不是去追踪那力量的源头。身体潜藏的本能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回击动作。力量在瞬间得到回应。开始回涌护至心脉,那里跳动的声音。让他在身体完全失控地同时,依旧挣扎着要回头!
那个方向。是他地洛奇!轻弦所摧鹤云的愿力,灼息灌入地华阳真经,与洛奇身体之中混合的力量相融。为她构建了一个战场之中地安全所在。但在那个时候,她几乎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所以,他当然要找到她!身体的本能已经告诉他,这震动的力量来自于天,来自于地。来自于不属于他的力量所能控掌的范畴,或这一刻就是他们的末日。
但就算是末日来临,他依旧要与她相守。眼睛可以看到她,手指可以触到她,灵魂与她贴近,他就可以安息!
当他的双眼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金色的光圈。看到她身周飞舞的游龙,看到她眼中的浓黑。看到她衣袂的散飞,同时也嗅到她所**的,淡淡的血的味道!这些,才是他的强愿!他向着她伸出手,无视那翻飞游龙是否会毫不留情的将他灼烧。那一刻,灵魂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平静到,连陷入黑暗的时候也并不会感觉到溃乱和惶恐。
再度醒来的时候,嗅到浓重的烟硝味,像是大地焚出一场惊天的大火。泥土的味道都是焦灼的,身体被压在乱石之下,但翻涌乱暴的力量却得到了安息。让他真正安宁的,是他感觉到身下所压的人。温温的,微弱的脉息**生的希望。熟悉的触感,让知道,最后的一刻,他并未失掉洛奇的影踪!
周围的陌生让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翻起乱石,觉得自己像是倒在一个城池的废墟里。冥气已经散去,替之的是黄色尘雾漫无边境。抬头看天,昏黄得有如马上要下一场倾盆大雨。而四周蔓延的乱石碎屑,一直延长数里,这黄色尘雾竟然阻碍了他常的目力,让他无法看到再远的地方。但是,他感觉到身后有冰棱的碎响,像是结晶体在裂开,慢慢的破碎。又或,是在慢慢的聚合。
他顾不得管太多,只顾探洛奇的鼻息。她的脉息时断时继,像是随时会与他永诀。但又像是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妖鬼与华阳真经所摧出的光罩,保护了她的肉身,但血依旧从她的七窍流淌出来。此时没有任何药,他又不是可起死回生的木妖。第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的滋味,焦灼攀满心中,纠缠到他无法呼吸。
“保住这个肉身,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一个人影从他身后显现,修长身躯,黑衫包裹,黑色的斗篷,像是冥府而来的拘魂使。
出来无声无息,出声之时已经在月的身后。月动也未动,似是未觉。双目黑彻,瞳心如星。只是紧紧盯着洛奇的面容。看那浓红的鲜血,染成炽热破碎的颜色。
那影子静静的立了半晌,忽然轻叹,慢慢伸出手去。在那一霎,月忽然翻腕如电。看也不看,却是准确无误向着那只手。指尖已经爆出蓝光。透力极强的反弹出去。
“我并非前来摄魂。看清楚!”那人并不闪避,蓝光透掌而过,竟似打在烟雾之中。身体明明是实,却并不为力所伤。但是,他地动作却停止下来。
“管你是谁,离我远些。”月依旧坐在洛奇身边。根本不看身后。冥隐气,相贴而来他却无所觉。但贴近之后,却是浓重冥隐气。与月如此相近的冥隐气,如此相通地魂力。但月此时却不相信这人是夜魔罗。夜魔罗早已经放弃力量地载体,与玄冰相合。身体已经碎成渣,反融进愿力里。不管是哪一个,可以如此惟妙惟肖,连魂力都如此一致。但依旧半点激不起月的好奇,他只想守着洛奇,替她挡住所有暗魅食魂的妖鬼。或勾魂的冥兵。没有人能带走她的灵魂,谁都不可以!
“偏执如此,难怪总是不肯放弃肉身与我相合。”那声音淡淡喟叹,却带了欣喜,“也罢,天地变改,四界已成。我的愿已经得满,剩下地,你帮我完成!”
夜魔罗低头看着月的背影。他的左臂已经完全呈黑色。是他最后本能的去找洛奇。力量回涌至心,那里的脉络竟然一霎之时融纳了之前连整个身体都难以承载的巨大力量。四肢却因此而失去了保护。在触洛奇的一霎,金绞的游龙灼烧了他手臂肌骨。手臂失去冥隐作为媒介。而此时他依旧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这份强烈的执愿,岂能是力量就能成全?
夜魔罗在强摧第四界地时候,已经放弃了真身。那个载体无法承受所有玄冰汲收的愿力,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放弃。如此,才能感官遍布无限,与阴坤华星一争长短。不断的扩大愿力,不断的摧冥隐气。不断的与冥界虚空相缠,不断的汲收世间的灵魂!他是冰海涤生的愿魂,有悟有觉,却无命无止。聚合体魂之后,看到在冰海浮沉地灵魂。它们或因爱因恨,或因贪因忆,总是不能平静,无法安息。每一种愿,都有一个源头。那么他呢?他悠游在冰海,每日所见愿魂无数,不找寻它们地源头,只能以强寒让它们臣服。它们被寒冰煎熬,最终悟中的愿念被击溃,有些还有残留,有些,就彻底成了冰海地浪波。
他在冥界寻访三大道主,他的愿来自于他地困惑。他有了悟觉,也聚生了体魂。想感受更多,想像所有灵魂一样,经历轮回死生。但是不行,他生于冥府,便要止于冥府,这又是为何?却无人可以解答他。千辛万苦来到人间,看到更多族类,终于了解愿之源头。人生的经历,便是愿的始终!
三界的构架并不完整,有很多生命不被承认。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仇杀因此而始。怨恨便涛涛不绝!冥罗魔界,开始的信仰并没有错。但执着的要求他人的认同便不一定是对了!当放弃真身,感官遍布四野,当力量因愿力无穷尽,吞灭一切的快意让虚空尽情的放大。但是,月不肯与他相合,在冥界的时候不肯,在人间的时候,仍然不肯。在力量无限冲顶的时候,依旧不肯!
当大地的震动吞噬一切力量的时候,夜魔罗看到天地的真容。其实他们与他一样,都是放弃了真身的无尽之力,但他们更加的包容,笑看这世间所有生灵。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构架天地,然后任由他们生长或死亡。他们有时也会分出一点点魂力在三界游荡,可以是人,可以是兽,可以是山水花木,甚至可以是虚空深处的一淡息。而这次他以觉感所看到的,是一对老人!他们在空中相携而来,而夜魔罗的惑,终于得解!
每一个虚空,都需要力量强大的灵魂,放弃自己的肉身,从而构架成外罩。布散于天地之中,却同存天地之间。冥界是如此,天界是如此,人间也是如此。有时是一个,有时需要数个灵魂共建。但建起虚空的意义,并只是给天地间的生灵更多的成长空间,更重要的,在于灵魂本身。放弃真身,并不是为了汲收更大的力量。而是真正达到灵魂地合一。五魂的划分。各掌一支,从而体味和经历。并渐渐让灵魂强大。但要成为一个真正地构架。强大是必须地前提,但当足以构架的时候,灵魂便要合一达到最大的宽容。不再有强烈的吞噬的意志,将灵魂化为虚空之中的万物,以悟觉之眼,静看一切。而自我。已经消望于灵魂合一之中,一切进入这个世界地生灵,都成为驻扎在心中的子民。除非有更强大的力量要逆转破坏,否则都不要强求,更不需要拥趸。神不由人造,更不由人拥。人可以奉天拜天,也可以骂天恨天。他们只是天地间的棋子,沿着那条条灵魂轨迹兜转,只需要静观则以。
那对老,须皆苍。只是影幻,或是他们随性而成的模样。他们说,夜魔罗,你自冰海而生,生于冥府。想去人间而历,并不是错。想构架魔界,也不是错。收容无地可归的妖鬼,当然更不是错。放弃真身,以魂力蔓延天地。是一种牺牲。以自己的力量破开一方空间,让妖鬼亦能达到近天之力。这些所为,都值得称道。但是。当无限的汲收愿念,当在人间不断的杀戮拘魂,当试图以这种力量将人间所有都汲入第四界的时候,便成了贪。有贪,四界就无法共存,所以,想要真正地成为一个虚空的构架。就要先放弃自己,有心则生愿,无心则愿平。为他人展开空间,所付出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淹灭,更是灵魂的永息!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算是与三界共存。达到天界与冥界相当的程度,因为在天在冥,无论当中由谁管理,无论他们所做是对是错。都无法撼动虚空本身的存在,因那存在,是有,亦即是无!
月拿走了你一半的魂力,失掉了,却总要想法设方的讨回来。悟念仍强,就没有达到虚地境界。就算第四界成了,你地意志在动,那么当你的意志溃地时候,第四界也就随之消亡。若想长存,就要脱于外。
可以得到天与地的对语,打碎了夜魔罗最后地纠执。第四界要想长存,先要抛却本身。将灵魂完全融进天地,也算是最为接近天地!
当那执念散去的时候,夜魔罗突然觉得,身体像是从未存在,但又像是一直不曾离开。心随意转,聚散合宜。他真身的模样,竟在意志一动之间而聚合。空气之中,无处不是冥隐,但又似毫无冥隐之息。真正的自由,原来如此!
月是无法与他一般,月心中有执愿,这执愿的成全在于他心系的女子。如此,他只是凡夫俗子,但他有他的快乐和满足,又何必强求那一半的魂力?如今,那一半在夜魔罗眼中,有或没有,已经不重要!
以前曾想,汲收天地之间的愿力,构架与天冥二界等同的第四界,汲收大量的妖鬼为自己所用,让人再不能轻视。而如今,也是不重要,正是这种不重要,反倒让他成全!
静视生灵轮回,给他们划出界限,让他们自生自亡,以天地之眼静观,并不轻易插手改变。但就像天地初开一样,最初的规则,当由构来制定。心力无限,心而生愿。当划出底限之后,其他的就要交给他们自己完善。而冥罗魔界,同样要象三界一样,有自己的轮回标准。这标准,在于夜魔罗的魂力。天界宽渥,冥界细琐,人间包容。至于冥罗,同样要在人间筛选,以充魔界。
月是身魂合一的妖鬼,他既无心合魂,不被力量所诱。但同样的,他也在命轮之中,受天地的牵制。想留在人间,就要为魔界守门,帮助夜魔罗,散去一切悟念之后,悍守这来之不易的成果!想要他愿意,就先得成全他。成全,此时对夜魔罗而言,更像一场游戏。像天地有时会游戏人间一样,出其外,反倒看得更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