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安城,左相府。
“玉卿姐姐,明日相爷便要问斩了,咱们虽够不上九族之列,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相爷被人如此陷害!姐姐……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我们杀出去!”
桂圆含着泪,眸中闪着撩人的火光。
近三个月的囚禁,她们成日只能呆在相府,出不得门半步。
以往门庭若市的左相府,如今萧索凄凉的连老鼠都不敢踏入一寸。
玉卿半晌没有说话,只站立在楼锦歌闺房的阁楼上,遥遥望着府外火把逐渐点起的寥寥黒烟,一双妙目沉若谷底。
“姐姐!你倒是说话呀!只要您一句话,咱们相府上上下下就是拼死也要救得相爷一命!”
玉卿轻叹一声,却是没有收回目光,轻声道:
“今日府外又增加了三倍守军,就是我们都化成灰也逃不出去……救相爷?痴人说梦罢了……”
桂圆听此一言,只觉得掉进了冰窟窿,强忍着哭意,嘴唇颤抖:
“那……那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相爷被……还有小主,都快半年了,也不知小主如今可好,是不是遭了罪……”
“胡说!”玉卿猛然转过身来,怒视着桂圆,眸中仿佛终于闪出一抹光亮,“小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受罪……还有初雪,她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出口虽是斥责的话,说道最后,声线竟也不可控的呜咽起来。
桂圆这才“呜呜”的哭出声来,扶着玉卿摇摇欲坠的身子,二人搂成一团。
几个月以来的委屈。惶恐,不安,此时仿佛一下找到了突破口,桂圆如何都收不住泪。玉卿却是搂着桂圆尚不及她鼻尖的身子,手掌一下一下在她背上轻拍着,口中一声声哼着听不出音调的曲子,灰白的面上挂着淡淡的泪痕。
“咳咳......”
玉卿一阵猛烈的咳嗽。桂圆如惊弓之鸟一般。顾不上拭泪,忙扶着她进了小主闺房。
“姐姐,姐姐。你可好些?我……我给你倒杯水……”
桂圆手忙脚乱的将玉卿扶坐在软榻上,一面为她顺气,一面空出另一只手为她倒茶水,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玉卿咳了一小会儿,终于舒展眉头,定定的看着桂圆,轻笑起来。
桂圆正担心她会否如上次一般咳血不止。却倏然见她一笑,顿时觉得这世人口中所谓的倾城之貌也不过如此了吧?
“傻丫头,咳咳……真是……难为你了……”
“玉卿姐。你别说话,万一又咳出血来。我……我该如何是好?”
桂圆死咬着嘴角,才不敢当着玉卿的面再哭出声来。
玉卿目光微亮,接过桂圆送来的茶盏蹙着眉头抿了一口,舒缓了好一阵胸中疼痛,才淡笑着道:
“桂圆,你先别哭,我有话与你说。你和香枣原先就是我与妹妹亲自选定伺候小主的人选。香枣与赵黑子成亲,主子特许二人除了奴籍,但到底与我相府有扯不断的联系,想必如今在外头逃亡的日子也不好过。眼下……便只有你能守在小主身边了。我今日问你一句,不为天地良心,不顾宗亲道义,你可愿意此生为小主而活,为小主而死?”
“玉卿姐姐……”桂圆浑身一凛,怔怔盯着玉卿,听着她如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当即又红了眼。
“我只问你,此生,你可真心愿意为小主豁出性命也要护她平安?”
玉卿敛起笑意,眸中绽放华彩仿佛能将她包裹一般。
桂圆郑重的点了点头,当下便是一个闷声的磕头,两个,三个……
“玉卿姐姐,桂圆生是相府的人,死后亦愿长埋相府!若是有人敢对小主半分不利,奴婢就是化成厉鬼,也叫将此人活活咬死!”
“好,好……”玉卿面上仿佛度了一层光华,她终于露出会心的笑意瞧着桂圆,费力的一把将她扶起,嘱咐道:
“如此……我便将小主的安危交付于你了……咳咳…….”
“姐姐……姐姐莫要吓我……不仅有我,日后还有姐姐与福总管……姐姐……你不会有事的……”
桂圆俯身在玉卿身前,托着她不堪一握的身子,眸中满是泪水。
若不是那一日玉卿姐姐不知从哪里得到初雪姐姐遇难的消息,奋不顾身的杀出去,就不会被哪些高手重伤…….
断了心脉,又没有人搭救,这些日子呕血更加厉害了。整个人苍白虚弱,仿佛一只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蝴蝶……
玉卿调息了片刻,无奈道:
“我与福叔跟随侯爷多年,他这一生……是如何都舍不下侯爷的……”
桂圆半跪在地上轻声呜咽,此时却是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自从侯爷入狱,相府被查抄,福管家一直惴惴难安。相府日子艰难,受了风寒都无人问津,福管家终于熬出了郁结之症。
半月前帝君突然下旨,斩杀相府满门,福管家终于撑不住病体,得了中风之症,如今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玉卿姐姐……我们纵使死也要死在相府里!若是相爷遇难,我们所有相府的侍卫和奴婢绝不苟活!”
桂圆从玉卿怀里抬起头,眼神坚定的看着玉卿。
玉卿眼角含着泪,面上却是含着欢喜的笑容,看的桂圆一呆。
“呜呜呜……”
倏然,相府里传出一阵哭声。
桂圆凝神一听,竟是相府的婢女们在齐齐哭泣。
这哭声越来越大,听起来无助而绝望……
“姐姐,我这就去劝劝她们,就是死。咱们也不能给相府丢脸!”
言罢正要起身,却被玉卿紧紧抱住了。
玉卿将嘴巴凑到她耳边,桂圆愣了片刻,便猜到玉卿定是有要事与她说,忙不敢再动半分,生怕叫玉卿受了累,引发伤势。
奴仆二人互相依偎在一起。叫外人瞧着。仿佛与其他奴婢一般,在抱着哭呢。
玉卿凝神片刻,才敢悄声道:
“是我吩咐她们在子时齐声哭泣的。只为遮人耳目……你仔细听着……相爷的书房里有……有密室…….你逃出去……去找小主,去陵安找洛侯父子!”
“姐姐!……”
桂圆带着哭腔,却不敢大声,道:
“我们一起……”
“傻丫头。相爷吩咐过……不到最后时刻,不可动用此密道……如今府里布满了眼线。若是少你一人,明日来人收尸时,便说是投井了,不会有人可以查看……若是少了太多人。定会引人注意,到时候谁都走不得……”
“姐姐!那你当日何苦……何苦与人厮杀?若是你还好好的,你定能找到小主。助她……”
“丫头,这其中有太多的事情你不知晓……相爷……是被人出卖的。此人对相府了如指掌,若是初雪……初雪还再,只怕也与我一样逃脱不得……其中缘由我来不及与你细说,待你有一日见到小主……转告她查出背后的艰险之徒,为相府报仇……”
“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桂圆不走……桂圆愿意与相府所有人一同赴死!”
桂圆泪如雨下。
“桂圆,还有小主……我们的小主啊……她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从此孤苦无依么?桂圆……府里有眼线…..我信不过其他人……只有你,你要好好活着……为我们相府守护小主……我代相爷,代相府……谢过你了!咳咳……”
玉卿早已虚浮无力,头靠在桂圆背上,眼中留着泪,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着。
“桂圆啊,我们的小主可是相爷的心头肉……待她及笄了,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好,我去……我去陵安……我去找洛侯爷和姑爷……他们不会不管小主的……他们会救相爷和相府……姐姐,你们等着我……等着我……”
桂圆抽噎着,心中燃不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浓重的生离死别之痛笼在她心头,闷的她喘不过气。
玉卿轻轻拍着桂圆的背,如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眼泪不禁染湿了桂圆的衣裳。
“好…….好……等着你……”
相府一夜无眠,绝望如海潮般侵袭而来。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可当这一天到来时,所有相府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压紧了心底的恐惧,坦然的等待着天边泛起鱼肚白。
这一日,是相府的死期。
这一日,他们所有人将随着一位举世无双的天定英才而去。
这一刻,竟然谁都哭不出来……
黎明前,天空是最黑暗的时刻。
相府一种婢仆纷纷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将平日里所用的私物都一一安置好。平日里每人负责的差事,都一一做好。
除尘,扫地,插花……仿佛相府已然风光时一样……
大家都不约而同换上了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新衣,纵使死,也不能丢了相府的颜面!
桂圆搀扶着玉卿朝相爷的书房而去,行至门前,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下了。
“此处不得进!大胆贱婢,给我退回去…...!”
桂圆心底有些发颤,本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可就在昨晚玉卿与她一番嘱咐后,她便明白,此时自己绝不能死。
她要出去,一定要闯出去,去找小主,去报仇!
“我等都是将死之人……只为主子此生最后扫一回书房……莫非军爷也不肯?”
玉卿柔柔弱弱的一番话,却是带着狠辣的神色,震得侍卫一惊,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
旁边其他侍卫走近,见是受过重伤的玉卿,当即拔剑相向。
十名大内高手守在门前,相府只有几十婢仆,纵使大家做好了准备,此时亦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们此生为……相府婢仆……便不能忘恩……还望通融!”
福管家!
玉卿和桂圆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已占满了相府婢仆,他们扶着半身中风的福管家,脚步蹒跚的走过来。
桂圆玉卿眼中一热。
福管家朝二人勉强挤出一抹笑来,眸中满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桂圆。
桂圆心中震颤,却不敢露出半分不妥来,忍着泪,朝他恭敬的行了礼。
所有人面上没有卑微,没有讨好,更没有惧怕。
仿佛他们等待这一刻很久,此时平静的神色,叫众侍卫心头一颤,却无人答话,场面僵持着。
玉卿知道,若是侍卫发出信号,此时外面所有侍卫都会一起涌进来。若是那样,纵使阖全府之力,亦是徒劳。
玉卿抬眸,定定的看着面前十人,不动神色的提气运力。
她紧咬着牙关,千万……千万要撑到最后!
大家满目绝望,仿佛草原上的苍狼一般,死死盯着看守书房的侍卫。
一触即发。
玉卿正要出手,便听得耳边一声唤,那声唤仿佛缥缈若沙,可她确定,自己还是听见了。
玉卿僵在原地,木讷的转身,果然瞧见他如天人一般立在海棠树下。
一席白衫,面若冠玉。
“玉卿,桂圆,随我进书房。其他人等,在外侯着。”
“谨遵丞相令!”
数十婢仆不约而同地放出震天响的呼声,惊得守门侍卫齐齐往后退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