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机易山 第一章 王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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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三十一年三月。

  已是初春时分,天气还是有些微寒,海澄县县丞王时和刚刚跨入县衙仪门,大门口的衙役便迎上前道:“二爷您可回来了,大老爷侯您几天了,今儿一早吩咐小的们一见到爷您,就告诉您让您去内堂见他”。

  王时和随口应了声,也不敢耽搁自己绕过了大堂径直奔内堂而去。进了了内堂小院,一抬眼就看到,知县龙国禄在堂上焦躁的来回踱步。王时和见状,整了整官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时和来迟,让府尊久候,罪过,罪过”。

  龙国禄闻声转过身来,见到院子内的王时和,喜出望外,三步并成两步迎出堂外。他一把攥住了王时和的袖子,急切的说:“王府赞,你可回来了。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快,外面风寒,咱们进屋说话”。

  两人进屋落座,王时和明白龙县令等着听信,不等他开口发问,抢先说到:“府尊此次大可放下心来,高公公回去后,确实有心上奏弹劾府尊,亏得韩知府三次登门劝诫,硬给劝了下来,韩公对高公公说,摘了海澄县令的乌纱是件小事,但要因此闹得漳州民变那可就便是大事,现在正是在要撤矿税监的风尖浪口,去年万岁爷连撤监的谕旨都本已经发给了沈相了,后来因为变卦才给收回来。这下要在闹出民变的事出来,不但八闽上上下下不好担当,就是高公公您在万岁爷的面前也挂不住啊。韩公的这番话还真把高公公给唬住,高公公生了几天闷气,也就权当是吃了个哑巴亏,就这样作罢了”说着王时和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龙知县,“韩公让我带封信给你,前后情形信中说的清楚”。

  龙国禄接过信,拆开仔细看了两遍,才捋须一笑:“此番多亏了韩公从中周旋,不怕王府赞笑话,当初惹下这等事来,这几个月我是寝食难安啊。”

  “府尊当初一人生扛高公公,儒林上下那个不交口称赞府尊你是硬颈县令”

  龙国禄听到这话略感得意,却摆了摆手:“哎,自家事自家知。当初气盛,拼得这七品乌纱不要,也要留得个清名。可这七品乌纱终究是数十年寒窗苦读换回来的。要这么就丢了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说罢龙国禄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又道:“韩公信中还道,此番招你和于一成去漳州府,主要商议圣命,到底是何事。对了,一成此番随你同去漳州府,怎么不见他一起回来”

  王时和躬了躬身答道:“于校尉他韩知府另有差遣,留在漳州,过些日子方能回来。圣命一事正要回禀府尊,府尊可还记得去年邸报上曾记,有一个吕宋回来的木匠,竟妄言说在吕宋有一座山,名叫机易山,山上有树可产金银豆,一年可以收金十万,银三十万。”

  龙国禄点了点头,“确有此事,我还记得,当时我还对你说这个叫张嶷的木匠只怕不会是胡说八道这么简单,其中定有隐情,只是此等关节不是你我这等芝麻大的小官能揣测的。怎么这件事,和韩知府信中所说的圣命有关吗?”

  “不错,此番我和于校尉被韩知府急招,正因此事。万岁爷已经发下话来,令抚院大人和高公公差人查探机易山一事。抚院大人又把这事丢给韩知府,韩知府思来想去决定派我和于校尉亲往吕宋一趟,已经上报道院两位大人。在过个把月,批文下来后,我俩就得出发。”

  龙国禄一怔,半响才到:“既然如此,出去走一圈也好。只是海上风险莫测,你身体一下单薄,家里又妻弱子幼,自己要保重啊。有啥需要,尽管开口”

  龙国禄和王时和是一先一后来海澄任职,他俩一个是万历二十三的乙末科进士,一个是国子监的老监生,一个是广西人,一个是广东人,岁数相差不大,性格又有点相近。共事虽不长,但交情却不浅。王时和见龙国禄这般关切自己,心中一暖,说道:“时和有劳府尊费心了,倒是真有一事相求,能否准可,还请府尊掂量。”

  “但说无妨,只要我龙某能做主的,照准不误”。

  “此次出访吕宋,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定需通事相随。漳州府内倒有几个老迈通事,但怕经不住风浪颠簸。我记得在去漳州之前,于校尉曾押送过一个无籍之人,据说是海外归来之士,我想若此人通吕宋蛮语,不妨一用。”

  “这等事,你且直径去办就是,此人若堪用,日后保他做个通事也不是什么难事。”龙县令顿了顿,又说道:“既然高公公那边无事了,那个带头闹事,拦高公公官船的泼皮船商李锦,你也顺带放他出来吧,县里各路神仙为此事说项几回了,老把他押在监里终究不是办法。”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龙知县便端茶送客。王时和出了内堂,回到县衙东北偏院的县丞衙内。在他去漳州府的这些日子里,县衙里积攒了不少公务,案牍在书桌上快堆成一座小山。

  王县丞东翻西找,抽出一卷卷宗,这卷宗上写的倒是简单:“李乐水,无引无籍。癸卯年二月戊申,城东海澄营百户于一城逮送。”随着卷宗附上的是收缴上来的一本奇怪的书,它不像平常的书籍那样在右侧线装,而是装订在左侧。更不寻常的是整个书脊上居然找不到一根线来。书的纸张也远要比平素见到的纸要光滑白洁。这本书,王时和曾随手翻过,记得封面上竖写着几个大字“世界地图册”。其中中“世”“界”“地”“册”四个字,他是认得。而最后一个“图”字他揣测是“?”的草体,当时还曾笑过这书的刻版人,明明是草体却以正楷刻版,好生没规矩。

  王时和再次把这地图册捧在手上,快速翻了几页。书内花花绿绿,看似确是地图无疑。细看其间标注的文字,却也是楷体草体混杂,尚有些民间“俗字“写法混杂其间,甚至还有些他认不得的字来。王时和按照记忆,翻到二三十页时,果然看到在一块岛屿图案的地方标注了“吕宋”二字。王时和这次点了点头,才把书收到袖中。

  王时和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沉思片刻后,又出了县丞衙,往县衙监狱走去。

  海澄县县衙监狱在县衙仪门的东侧,有南北相对十二间。王时和推开最西头禁房的外门,却发现当班的班头和禁子们全不在房内,此时东侧牢房长廊内传来一阵抑扬顿错的声音:

  “……那乔峰一伸手,将法刀拔起,却没扎向宋长老,手腕一抖,刀锋一转将法刀戳进自己的左肩……”

  王时和循着禁房昏暗的光线从窗户往牢房里望去,只见南三间牢房里有个年轻人坐在张破草席上正在眉飞色舞的说书,同房的犯人或蹲或坐的围在他身边,隔壁牢房的犯人则都趴在榄杆上伸长脖子侧着耳朵聆听,班头和两个禁子也一人扯了条条凳,坐在走廊上听得入神。

  王时和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自己出去些日子,这些衙役竟如此倦怠。他故意松了松嗓子,先清咳了一声,然后才推门进了牢房长廊。

  三个衙役看到王时和进来,慌忙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两个禁子更吓得有点手足无措,老班头还算是镇静,躬身给先给王时和行礼,低声道:“二老爷,您回来。”

  王时和没搭理他,扫视了这牢房一圈。先前围在一圈听说的犯人们早就散开,一个个垂着头不敢与王时和对视。王时和的目光绕了一圈后,像箭一样钉在了眼前抽手耸立的三个衙役身上,朗声喝道:“刘禁头,你也是老当差了,吃皇粮有点年头了,咋这么没有规矩。朝廷养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在这牢房里听犯人说书的吗?这县牢要是有个啥意外,你这条老命能担当的起吗?”

  刘禁头自然不敢搭话,旁边牢房中却有一个人插话进来:

  “二宅老爹①,好大的官威啊。这牢里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不都圈在这里听书,你倒是给摆一摆能出啥子鸟事?”

  王时和顺着声音望去,发话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他半躺在南三间牢房内的唯一张半人高的土床上,一身紫铜色的腱子肉把号服撑得鼓鼓囊囊。王时和认的这人,他就是龙知县要他放了的那个海商李锦,王时和一见插话的是他,冷笑道:“好一个李锦,你倒是一身贼胆。去年年底,你带头闹事,掀翻了高公公的官船,这笔旧账尚未和你细算,今天你又狗胆包天,又来顶撞本官。”

  这个叫李锦的犯人倒是一点不怕,答道:“回二宅老爹的话,这海澄月港出海混饭吃得哪个不长着个贼胆。我们海里来海里去,不知那一天龙王爷打了个喷嚏,我们就被丢到海里喂了鱼。我还真不怕那个高太监那个阉货,大不了他把我给砍了,丢到了乱坟岗里也比喂鱼强,还不定能落个以身为民请愿的美名呢。但龙知县和你,咱百姓知道那是好官,去年抗监闹事的事情您俩也替我们海商担了不少风险,敬您还老不及呢,那敢顶撞您老爹啊。我李锦是个粗人,性子直。刚才看你训斥刘牢头,想替他说话,说出的话有点不着调了。我这里先给老爹你赔罪了”。李锦说罢做了个揖,又一伸手打了自己一嘴巴,口里还直嚷嚷:“打你个臭嘴”。

  王时和被李锦这先硬后软的无赖招数整的不好发作,他也知道这李锦在锦州算一号人物,在海商中间很有威望,每年打点衙门上下的孝敬银子也从不含糊。这次龙知县又点名让自己放人,既然李锦服软给了台阶儿,他也就顺坡下驴。

  “李锦,我知道你是条汉子,知时务,识抬举。就因为这样,龙知县和我才百般斡旋,费尽周折把你去年闹事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妨告诉你,你的案子销了,你现在就可以滚出去了。”

  李锦一听大喜:“我的老爹,那可太好了,虽说这牢里吃喝睡不比海船上更差,可就是这牢里的小咬太厉害了,数量多不算,个头还大,三个虱子能炒一盘菜。”他又给王时和行了大礼“大老爷,二老爷恩德,小人宁记在心,改天等门拜谢”。又给牢房犯人拱了拱手“各位兄弟后会有期。”

  王时和待到李锦走后,又发话问道:“哪一个是逃籍犯人李乐水”。牢里犯人们全部目光聚到先前那个说书的犯人身上。王时和心想这位便是了,一招手让禁子们把他押到禁房内。

  王时和在禁房的八仙桌前坐定,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李乐水,见他二十出头的光景,长得倒是魁梧,比寻常福建人高出半头。这位被押在牢房中有些时日,破旧的号服一剂能嗅到一股酸臭,最引人注目是他的一头短发,既不像是和尚也不像是世俗之人。

  王时和先照例询问了他几个问题,这李乐水自称,他父亲在自幼海外经商,而他生于番外。父母双亡后不敢忘本,携父母遗骨归国落根,路遇旋风,与父母失散,飘落至此地,才被巡检的兵卒当成逃籍之人关押在本处。

  王时和推敲一下,此人所说倒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从袖中抽出那本地图册来。问李乐水道:“你可认得此物”。

  李乐水凑前一看,答道“正是小人之物”。

  王时和接着问:“这本书,纸张油墨倒是异常精美,看上去像似地图,又与我中国山川形势图画法凡例大不相同,其间文字虽相似我国,但又不合体制,应不是我国饱学之人所撰,想必是域外人士所为吧”。

  “老爷高明”李乐水点头附和。

  王时和又把书翻到吕宋那页,指着其中吕宋,问道:“此处画的可是吕宋”。

  “是,确是吕宋”。

  “那么你可去过吕宋”王时和追问了句。

  李乐水稍加犹豫,回答:“早年年幼曾去过一次”。

  这个答案不让王时和满意,不死心的他又问道:“你可会这吕宋蛮语”。

  李乐水咬了咬牙,又犹豫一下,才答道:“小人曾和着吕宋蛮人来往过,会这吕宋蛮语。”

  这下让王时和来了兴趣,他盯着李乐和眼睛问道:“此言当真”。

  李乐水这次迎着王时和的目光道:“小人不敢相欺,当真!”

  王时和微微一笑:“那好,明天你带着我一封书信去漳州府,让那里的老通事试你一试,若你当真会蛮语,我不但免了你无籍之罪,还要聘你做个通事。但若是你谎言相诳,不但要皮肉受苦,还让你带枷示众一个月。你可清楚了。”

  李乐水点头:“小人明白,愿请一试”。

  王时和回首吩咐禁头:“刘禁头,明天由你押他去漳州,走之前先到我府上来一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记得给他洗澡并换一身衣服。”

  注:①明朝人民间称县令县丞为大老爷,二老爷,也有称县丞为二宅,老爹为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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