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和的归来,王宅的丫鬟春梅甚为欢喜,暗自为夫人高兴。她是王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夫人未出阁前还做小姐的时候,与自己同桌食,同床寝,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当晚春梅提水时路过东厢房时,忽然听到老爷和夫人议论提及自己名字来,不由得驻足偷听。
王夫人坐在梳妆台前,边卸妆对王时和说:“官人,你方从漳州府回来,怎么又要打发春梅再去漳州”。
王时和笑道:“娘子啊,先前我也给你说了,过些日子,我就要奉旨前去吕宋。这趟公差虽要担上些风险,但也机会难得。我寻思着总不能两手空空走着一趟,顺带带些货物去贩卖,发点顺风财。这才让你把咱们平日的积蓄拿出来,交给春梅到漳州府采购些丝绸来。本来你是织造世家,由你长眼最为放心。只是你妇道人家,又要带着小宝,出面实在不太方便,春梅是你娘家的人,想来眼光也不会差了。”
夫人在灯下轻嗔道:“那倒是,春梅也是行家,自然不会走了眼,只是这么一笔钱,你可要从衙里多派几个人跟随去才好”。
“娘子放心,这是自然,我早有安排。”
王夫人又道:“春梅年纪也不小了,老提醒你给她物色户好人家,到底有眉目了没。”
王时和叹了口气:“这事我也一直惦在心里,你也知道衙门里像模像样的人物多都有了妻室,剩下都是些歪瓜斜枣。不过,今儿我早前给你提到的我准备用的那个通事,若他真有点本事,倒是可以考虑的人选。”
王夫人语气中渐带不满:“你是说那个囚犯,我可告诉你,春梅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是名分上是我的丫头,可我心里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你可不能找个阿猫阿狗的应付过去。”
王时和帮夫人抽掉头上的银头钗,和气的说道:“娘子息怒,莫小看这个囚犯,我看他像个人物。英雄好汉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秦琼不还被三文钱憋到过吗,再说了这个人被关起来也不是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从海外归来无籍而已。你想想,这个人要是真会吕宋蛮语,那在这海澄县还能吃不开,就是我们以后也许还能用的到他呢”
王时和顿了顿,接着道:“春梅是有几分模样,咱家里也不把她当外人,可她终究是个丫鬟。大户人家只肯收她做小,不定要受大房的气,小人家,风里雨去,指定跟着受苦,要不就做人家填房,伺候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哪有好出处。”
王夫人听得王时和说的在理,怔了怔也不好反驳,转而低声道:“春梅的性子我最了解,总之人我们姐俩儿要看过再说,她要是看不上眼,就是金子做的,咱们也不稀罕。”
春梅面红耳热的立在窗前听完这段对话,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里,把王时和的言语想了又想,辗转半宿方睡去。
第二日,春梅果然被王时和叫到书房,交付给她一包银子,让她去漳州采购丝绸和生丝。王时和反复叮嘱一番后,对春梅说:“我衙门里正好要押送一个通事去漳州,测测他的吕宋蛮语水平,你们搭档同行,也好彼此照应”说罢唤进两个人来。
春梅听到通事二字,立马联系到昨晚她偷听到的言语,心头一紧。她也不好抬头细看,用眼角瞟了两人一眼,其中年老的那个她认得是衙门的刘禁头,以前也来过王宅。年轻的那个是个结实的小伙儿,偏胖,生的天圆地方,罩了见竹青色的长袍,长袍洗地略发白,透着旧。春梅明白这个人就是王时和昨天晚上提到的那个会蛮语的囚犯,耳根不由自主的热了起来。
王宅的男仆套了驾大车,春梅和刘禁头,李乐水三人挤在车里,漳州府离海澄县丞还有几十里地,还没出海澄县城,刘禁头就捅了捅旁边的李乐水:“来,乐水再给叔说段书,还说那个天龙八部,接着上回说”。那个叫李乐水的汉子支吾了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书来。
春梅托着腮,眼睛飘在车外,耳朵去留意这车里的动静。隐约间,她听到李乐水讲的这段书讲的是一个叫阿朱的丫鬟背着主人和一个公子哥跑掉的故事,听着听着她就不觉得生起气来,忍不住一抬手掴了李乐水一耳光。
春梅出手的太让人意外,车内空间又小躲闪不及,这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的打在李乐水脸上。这一记耳光把李乐水和刘禁头都打懵了,不晓得怎么得罪了这位。半响,李乐水才回过神,指着春梅问:“你,你怎么打人啊你。”
“打你还打轻了呢,谁让你竟编排我们丫鬟的,我们丫鬟虽是下等人,却不下贱。没平白的倒贴给人”说到这儿,春梅竟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想到这动手打人的反到哭了,刘禁头和李乐水两人大眼瞪小眼傻仔那里了,还得刘禁头年长些,打圆场道:“姐儿,你也别生气,书上咋写这说书就咋说。那水浒里面,干禁头都都坑蒙拐骗,没几个好人,咱也没地说理去不是,乐水他也是无心,不是编排水,你儿消消气。”
李乐水还有点不服气,在旁嘟囔着:“阿朱才不是下贱,人可有情有义。”
春梅也知道自己是被昨晚王时和的话撩心烦意乱,刚才这一耳光打人打的是很莽撞,用小手擦了下泪,把脸转到一边,不看这二人。
三人就这样一路尴尬的从海澄县城走到漳州府,从南门通津门进了府城后。刘禁头带着李乐水下了车去了分守道衙门,而马车则载着春梅去了热闹南市街。福建省人多地少,又多是瘠薄山地,本是种不得桑,养不了蚕。但是自古福建沿海几处海港,都是通商大邑,丝织业发达。漳州府周围县郡多从江浙和四川购来生丝,再织造成绸绢等出售,所以南市街一条街上倒是开着二三十家绸庄。
春梅拣了一家熟络的绸缎店门前停了下来。正如王夫人所说,她对织造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与店铺里的老板侃价验货,两个时辰不到,就把购买的潞绸生丝装上了车。随即,春梅吩咐车子按约定赶去分守道衙门。
待到门口处,不见刘禁头和李乐水二人,春梅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看到二人从偏门出来。一见面,便听到刘禁头夸赞李乐水:“可了不得,乐水一开口就把那老通事镇住了,最后人说啊,这些年没见过讲蛮语讲的这么地道的人了,非拉着我们问东问西。”春梅瞟了李乐水一眼,心中想这其貌不扬的家伙倒还真有点本事。
三人正准备上车之际,忽然旁边人群乱了起来,只见一个公子哥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双手紧握住喉咙,坐在了地上。身旁边一个大胡子武官,一手扶助公子哥的腰,一手正用力拍他的背,扯着嗓子对周围的人喊:“郎中,谁是郎中,快找郎中”。
刘禁头扯着旁边一个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答道:“吃杏噎着了”。此时刘禁头身旁的李乐水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推开了那个大胡子,绕到公子哥的背后,双臂环从后面把他抱住,一手握拳使拇指掌关节突出部位顶住公子哥的腹部正中,另一只手的手掌则压在拳头上,连续快速向内向上推压冲击。这样连续做了六七次后,终于伴随着公子哥一声强烈咳嗽,一个颗险些要了人命的杏划着一条弧线从他嘴里飞了出去。
周围的人都大长舒了口气,一颗悬着半空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那个大胡子武官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走上前要给李乐水道谢。这一照面,刘禁头和李乐水都喊了起来:
“于把总!”“是你!”
春梅定睛一看,这个大胡子武官面如锅底,脸上有一道刀疤,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把左眉断成两截。这个武官她也是认得,正是海澄营百总百户于一成。前些日子还曾和王老爷一起结伴来得漳州府,走之前曾到过王宅。
这个叫于一成的武官先也怔住了,随后一把把刘禁头扯到一边低声询问一番。那个被一颗杏带到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公子哥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也把脑袋凑过去听他二人说话。不一会,听到那公子哥笑道:“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
随即,那公子哥拉着于一成的手,走到李乐水和春梅面前。他一拱手道:“李先生,与于校尉相识在先,救在下于后。看来大家都是有缘之人,前面有座茶坊,不如我等进去坐下慢慢聊,彼此好好相识一下。”说罢不由分说就拉着李乐水进了一家茶馆,三人分主宾落座。春梅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在边上远远的站着。
茶博士送来一壶茶、四盘茶食时果。几人边饮茶,边彼此做了番介绍。春梅在旁边听得清切,原来这个于一成正是当初把李乐水送到大牢中的人。而那个锦衣公子叫沈泰泳,更是大有来头,他不仅是漳州府福建布政司右参政分守漳南道臣沈一中的族侄,而且还是当今首辅大学士沈一贯的次子。
这沈泰泳虽出自名门世家,为人却很和气,不一会儿就和李乐水称兄道弟起来,对李乐水说道:“李兄不瞒你说,若不是今天我等在此巧遇,说不定我也要到海澄县会晤一下李兄,不为别的,专为此物。”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件四四方方的黑色东西,“这个东西,是于校尉送我的,但他却不知此物来历。在我再三追问下,才知道这东西原本是李兄所有,被于校尉借花献佛了。这个东西这么小巧,但是一按这个旋钮里面竟传来人声,不知此物中到底有何乾坤,还望李兄解惑。”
说着,沈泰泳手上一动按了一个开关,拿黑色的小方盒真传出一阵歌声,吓了旁边的春梅一跳。
李乐水看着方盒,却没吭声。沈泰泳又道:“如果李兄不便透露,也不勉强”。
李乐水慌忙道:“也没什么不便,只是睹物思人,看到这东西想到我家人罢了。”他顿了顿说:“这个东西,名为M……猫扑死,海外有一物叫猫扑,能仿人声,习性喜吵杂。死后精魄就化为此物。只是每一次发出声,猫扑精魄就会散尽一点,日子一久,猫扑精魄全灭后,就发不出人声来。”
沈泰泳听道这番话,慌忙又按动一下按钮,方盒发出的人声既止,他又对李乐水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这个件猫扑四,定是李兄家传宝物,君子不夺人之爱,当完璧归赵。”
沈泰泳口中虽这么说,握着方盒的手却没递过去。李乐水笑了笑说道:“只是个玩物,算不上什么宝贝,此物已经由于校尉送给沈公子了,那便是沈公子的了。”
沈泰泳大喜,几个人又闲聊一会儿,便彼此分手。
春梅,李乐水,刘禁头出了茶馆,尚未走出多远,就见于一成追了过来,他二话没说塞给李乐水一件物品,一拱手说到:“大恩不言敢言谢,待我回海澄后,再登门拜访,一来谢罪,二来谢恩。”说罢转身离去。
春梅望着于一成的背影,对李乐水说道:“你救了沈公子,就等于救了于把总一命,否则沈公子出了事,他可担当不起。这么大的恩,他送了什么东西谢你。”
李乐水看看了看与一成塞到手中之物,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只是还了块当初他收缴我的一只手表而已。”
春梅好奇心起,把手表掏过来看了又看,问他道:“手表这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这是记时间用的”
春梅翻了几遍看不出名堂来,把表丢还给李乐水。彼此一前一后无语地前行一段路后,她忽然转头问李乐水:“你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海外想必也是个大户人家吧。”
李乐水面色一肃,愣了一会,莫名其妙的说道:“不论大户小户,只怕这辈子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