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终于到了最后**的前奏,当满满一坑的白骨无遮无拦地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为了展现出那种真实的画面,蒋希文在这堆白骨上可谓用尽了心机。也许在后世看来,电影中出现死人头骨残骸什么的根本算不得大事,可是在当时的华星,连医学解剖都被整个社会认为是禁忌,是对死者的不敬,在那样的环境中,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见过死人骨头的呢?
当画面逐渐拉近,一个个破碎的骷髅头骨瞪着黑洞洞的眼眶在屏幕中越变越大的时候,台下的观众终于有人受不了了,他们惊叫这捂住了眼睛,死命拉扯着身边的同伴。远处还传来房顶垮塌的声音和连连的惊叫,就在放映场地四周围的大树上,还有些小孩尖叫着掉了下来,摔得满头是包。
林伯也被这样残忍的画面惊呆了,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早已经去世多年的妻子和儿子,眼前的累累白骨,好像变成了她们的模样,在坟墓中哀嚎着,哭泣着,仿佛在述说着什么。林伯觉得心脏有些隐隐作痛,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的,否则在这么沉重的压迫下,他也不可能成为唯一一个坚持了十多年还能活下来的奴隶,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似乎是因为心脏慢慢在停止了跳动,整个胸腔都有一种要炸开的感觉。
电影还在继续。文叔被屠夫血腥的手段所震惊了,他终于决定带领奴隶们展开逃亡,逃向北方去。
当文叔和一群奴隶们悄悄摸摸地绕过屠夫和他的打手,摸向矿山大门的时候,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似乎害怕因为自己的喘气,而影响到了电影中奴隶们的逃亡。而当文叔等人终于被发现,打手们拿着刀剑追出来的时候,台下的观众更是紧紧地吊起了一颗心,有些人甚至情不自禁地低声喊到:“快跑!快跑!”林伯也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嘴里毫不自觉地呢喃道:“跑啊,跑啊,跑出去,去北方!”
而后**终于到来!文叔为了掩护奴隶们逃跑,自愿和十几个年迈的奴隶一起留下来守住大门。当一杆枪头从死死挽住大门门栓的文叔胸膛穿出来的时候,很多人无声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台下传来一片唏嘘的声音和沥沥的哭泣。
林伯看到文叔为了守住大门终于献出自己的生命之时,他的心脏终于猛烈的跳动起来,紧接着,一股不知到从何而来的气涌上喉咙,他忍不住高喊了一声:“自由!”这个声音顿时引燃了全场,“自由!自由”的高呼刹时间充斥了整个放映场,这股叫喊声震耳欲聋,不绝于耳。仅仅在一年之前,还是在这个地方,观众们曾为了沐剑英高呼“自由”,那时候他们追求的,是国家的独立和民族的解放,可是他们从未想到,一年后的今天,又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再次高呼“自由”,这次为的,却是农奴们受到的压迫和奴隶主残酷的剥削。
这一晚上,“自由”的呼声再次响遍江南大地。观众席上,大树枝上,幕布缝隙里,民家屋顶,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他们为了“文叔”而放声呐喊,他们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奴隶主义带给他们的压迫和伤害,他们感觉到胸中有一股热血在沸腾,在燃烧,他们迫切地希望像电影中的矿奴们一样,逃跑,逃跑,逃到北方去,逃离这人吃人的社会和现实!
一整个晚上,林伯都在放映场里呆呆地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哭得红肿,泪水弥漫中仿佛依稀又看到当年温柔体贴的妻子和聪明可爱的儿子,他就这样垂着头坐在放映场最后的夹缝里,哽咽着一直没有说话。在林伯的心里,反复响起了一个声音,“回去,回去,回北方去,回家去”!林伯感觉到自己整颗心都在被什么东西撕咬着,让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这种难受,甚至超越了当年眼睁睁看着幼小的儿子饿的浑身浮肿最后失去呼吸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林伯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还算过得去,特别是傅继勋来了之后的这些年,他还被推举成为工房的小小干事,自己的日子算是奴隶们当中过得比较不错的了。可是现在,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不明白这些年自己拼死拼活的劳作到底得到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傅家这样累死累活的做事?难道就因为自己是个奴隶吗?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奴隶?自己曾经也是北方一户殷实的农家,虽然谈不上家境丰裕,可是拥有一个贴心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但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别人的奴隶,连命都不属于自己了?是那些南方佬!他们不但不同情这些北方逃难来的同胞,反而想方设法地把他们变成奴隶,压榨他们,欺辱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卖命,吸干他们身上最后的一滴骨髓!
想着想着,林伯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往日的那种麻木和浑浊消失不见了,他现在整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到北方去!”。
而后,林伯的神色变得坚定起来,他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放映场,身后,人群的尖叫和啜泣依然在隐隐传来,可是林伯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只想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回到庄园的林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来到傅继勋的房间里向他赎身。
睡得正熟的傅继勋三更半夜被人叫醒,眼里还透露着一丝朦胧和一丝怒气,看到林伯,他有些惊讶地问到:“林叔,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林伯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对傅继勋说到:“傅管家,我想赎身,我想回北方去。”
“回北方去?”傅继勋更为吃惊,他看了看桌上的钱,眼里闪过一丝贪婪,但是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不解地问到:“你在北方都没有亲人了,你还回去干什么?”林伯有些感伤地说到:“人家都说叶落归根,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做事越来越感觉到吃力,所以我想在我还能挪动之前,回到北方去,回去看看我的老家。”
“是这样啊。”傅继勋摸了摸嘴角短短的绒须,有些为难地说到:“可是当年你签的卖身契,并没有赎身这样的条款啊。”“傅管家,”林伯有些气短地哀求道:“我在傅家拼死拼活做了十多年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傅管家发发慈悲,让我在临死之前能回乡去看一眼吧。”说着将桌上的钱划出一部分来,拨到了傅继勋的面前。
傅继勋仍然摸着嘴角的绒须,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一小堆散碎钱币,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大总管那里问问,看他们愿不愿意放了你。”
坏消息第二天就传了回来,对于林伯这样的熟手,傅家并不愿意放弃。更何况,林伯作为家奴,为傅家干活是没有工钱的,他只需一年的工作,为傅家赚取的利润绝对远远超出了他能拿出来赎身的这笔钱,因此傅宗仁大总管直接驳回了傅继勋的请求,告诉他就算死,林伯也必须死在傅家庄园。
林伯心里万分失望,他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傅家的地位。原本以为的劳苦功高,原本沾沾自喜的一点点特权,原来都不过是个笑话,只是人家为了让他更加卖命而施舍的一点点骨头。
可是愈是如此,林伯想要回到北方的心情就愈加强烈。他又一次来到《冷山》的放映场,观看了这部电影。这个时候,一个疯狂的想法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逃跑,像电影中的文叔一样,悄悄的逃跑!
林伯为自己赎身失败的事情很快在奴隶们中间传扬开来,这个时候,猴三带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来到了林伯面前。
这个年轻人非常眼生,林伯从来没在庄园中见过他。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林伯有些迷惑,对猴三问到:“猴三儿,你这小兔崽子带人来找我有什么事?”猴三退到那个年轻人身后,只见那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走到林伯身前,自我介绍道:“这位就是林大伯吧?我叫程鹏,鹏程万里的程鹏。”林伯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这个气度从容的年轻人。程鹏继续说到:“林大伯不要多疑,我原本是个学生,就读于华中师大。”原来还是个读书人,林伯眼里带上了一丝尊敬。
看到林伯眼神的变化,程鹏似乎有些高兴,对林伯说到:“是这样的,听说林伯以前是北方人,后来因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到傅家做了农奴?”林伯的眼神立刻黯了下来,显然不太愿意想起这段伤心事。程鹏却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到:“林大伯,我这次来,其实是来帮你们的。”“帮我们?”林伯诧异地抬起了头,不解的目光投向了程鹏。
程鹏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凑近林伯的耳边说到:“我现在在为北方快车做事。”“北方快车,这是个什么东西?”林伯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眼中迷惑之色更加浓重。看到他的表情,程鹏已经知道了缘由,于是继续解释到:“北方快车,是我们北方一些有志的大学生联合起来组织的一个机构,我们的宗旨是帮助南方的奴隶们顺利地逃到北方去,让他们重新获得人身自由。”
“真的吗?”林伯的眼光忽然间变得闪闪发亮,情不自禁地问出声来。程鹏点点头道:“是的,我们的组织虽然还很小,但是大家齐心协力,我们如今已经帮助了上万名奴隶成功地逃到北方去了。”说起这些成果的时候,程鹏的眼睛也不自觉的充满了自豪。
林伯当然不会知道,自从南北双方的议员在议会上大打出手之后,南方的政府联合封锁了长江南岸所有的渡口,禁止奴隶们逃到北方去,凡是逃跑的奴隶一经发现,当场就在长江边上枭首示众,以戒后来者。
这种残酷的手段确实震慑到了奴隶们,但同时也让北方政府的议员们大呼“侩子手”,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南方的奴隶主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叫嚣。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北方的热血青年们联合起来,成立了“北方快车”,他们的目的,就是尽可能的帮助南方的奴隶们逃出来,彻底地瓦解南方的奴隶制度。“北方快车”的背后,不仅有蒋希文等社会名流的支持,连大总统和文中也在暗中鼓励。
程鹏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林伯的故事,于是找到猴三让他带路来到了林伯面前。看到眼前这个浑身洋溢着朝气的青年,林伯忽然觉得浑身一阵激动,心中那个声音又开始呼唤,“回家,回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程鹏说到:“你们准备怎么把我弄到北方去?”
程鹏回答到:“现在南方对奴隶们搜查比较松懈的,就只有海口了,所以我们通常都是组织大家先逃到海口去,然后通过海船转移到北方。”海口是长江流域到大海的唯一出海口,地理位置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上海。因为拥有天然的海港优势,海口的自由贸易比较发达,资本化进程甚至还在北方诸多城市之上,因此海口也是南方政府里面唯一一个对废除奴隶制抱有可有可无心态的州府首府。正因如此,海口对于封锁长江南岸的举动非常松懈,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做个样子给其他南方州府看看而已。“北方快车”的成员们为了安全,通常都是由海口将奴隶们迁到北方去的。
送走了程鹏,林伯心里万分激动,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忘却了一整天的疲劳,在长长的夜里失眠了。林伯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故乡的老家,还有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下温柔的身影和蹦跳的小孩,“阿蓉,盼儿,我们要回家了,要回家了!”林伯喃喃地念叨着妻子和儿子的名字,眼中涌出的泪水早已湿透了垫在头下的旧棉袄。
林伯还不知道的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和他同样失眠的还有数以万计的奴隶。他们同样辗转在星空下,低声的呓语着,“回家,回北方去!”
随着《冷山》的公映,奴隶们麻木的心终于开始不安的跳动起来,“北方快车”的活动也越来越活跃,大批的奴隶得到了他们的联络和支持,看起来似乎十分平静的长江以南,正在酝酿着一股汹涌的风暴,这股风暴一旦形成,整个华星大地势必再次迸发出自由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