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是一个农奴。他是江南世家大族傅家的一个奴隶,十多年前七国联军攻打华星的时候,他带着妻儿从北方逃难来到了江南。可是妻儿最终饥寒交迫的倒在了长江边上,他也被逼无奈卖身给了傅家,成为江南众多奴隶当中的一员。林伯很穷。当初卖身的那点钱,全部用来安葬自己的妻子和年仅七岁的小儿子,然后他只身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来到了傅家的庄园里。当奴隶是没有工钱的,每日只有两餐一宿,有时候逢年过节,东家发发善心,会赐给他们一些赏钱,这是林伯这些年来唯一的收入来源。
林伯在傅家庄园干的活是种桑养蚕。江南产丝,傅家更是拥有上百年历史的缫丝大户,随着傅长生入主江南州长,傅家这两年更是大肆扩张,不但拼命兼并土地,还不断蓄养农奴,林伯亲眼看到,有好几户傅家原本的佃农,因为被傅家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卖身成为了农奴。
佃农和农奴是完全不同的。佃农租用东家的土地,上交一定的地税,但是起码还能保留自己的一部分收成,用来养家糊口,可是农奴却一无所有,连命都是东家的,随时可以予取予求。若不是被逼入了绝境,谁也不会卖身成为农奴。
林伯知道傅家采用了一些非法的手段,可是他只能冷冷地旁观着,因为这种情况不止在傅家,在整个江南,都是司空见惯的。南方的大地主们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据说当年逃难到南方的人起码上亿,可是全国解放之后,能够回到北方的人十不及一,抛开已经在江南落地生根的,其余大部分都成为了奴隶。
林伯没有什么爱好,他来到江南十多年了,只给自己买过两件衣服,连管家都实在看不过去,把自己穿破的几件衣服丢给他让他去补补穿上。周围很多同伴不明白林伯为什么这么抠钱,他们做奴隶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偶尔还是会得到东家一些赏钱的,特别是傅家太奶奶大寿的时候,又或者傅家三姨太生个大胖小子的时候,东家更是破天荒的每人赏了一个闪亮的银元。只有林伯心里明白,他始终有一个心愿,叶落归根,他希望有一天能存够钱给自己赎身,回到北方去,回到生他养他的黄河边上去。
星元846年9月的这一个晚上,林伯刚刚结束一天的劳作,照例在吃过晚饭之后来到庄园的晒谷场上,准备和其余的奴隶们一起聊聊天,打发睡前无聊的时光。对于农奴们来说,这个时候是他们一天中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光,也是他们这十几年来唯一的消遣方式。
因为天气很热,林伯只穿着一件麻布做的短褂。麻布是东家装糙丝剩下的,林伯争得了管家的同意,自己拿了一个来做成衣服。这件事曾让他很得意,因为整个庄园上千号奴隶,能够有资格从管家那里拿到麻布口袋的,只有林伯一个人。
可是今天晚上不一样,来晒谷场歇凉的奴隶明显少了很多,特别是那些年轻一些的奴隶,几乎全都不见了身影。林伯一见这个情形,就知道肯定是蒋希文先生又在放映新电影了。
对于蒋希文先生,林伯是非常崇敬的。他这一生花钱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就是蒋希文先生的《勇敢的心》。当时他被周围的奴隶们硬拉着去看这部电影,可是林伯根本舍不得花这个钱,在他心目中,电影都是些无聊又无趣的动画,连唬弄小孩子都不够资格。他曾经在幕布拉成的放映场外偷偷的看过西方的那些电影,坐在树枝上。当时他觉得非常无聊,要不是凌空悬坐在树上,他甚至有可能当场睡着。
可是蒋希文先生的电影不一样。林伯第一次听到了幕布上面的人物竟然还能开口说话,这让原本不舍得花钱而再次爬到树上偷看的林伯非常吃惊,差点儿吓得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而后,他看到了让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画面,那种热血沸腾的场面,那种山呼海啸的欢呼。林伯忽然觉得有些不过瘾,于是他一下子变得头脑发热,滑下树来亲自掏钱去买了一张票,亲身进入放映场看完了这部电影。
这是林伯十几年来除了买御寒的棉衣之外唯一的一次消费。
看完《勇敢的心》之后,林伯对拍电影的蒋先生惊为天人。他从电影中间看到了国破家亡的仇恨,看到了自己背井离乡的辛酸,还依稀看到了面无血色倒在自己怀里的妻子和面黄肌瘦一直喊饿的儿子。整部电影中间,林伯都是流着泪看完的。
至那以后,林伯就发现,一旦蒋先生的电影上映,周围的农奴们都会蜂拥地前去观看。要不是为了存钱回到北方去,林伯甚至都想再去看一次《勇敢的心》,不,一次不够,林伯希望自己能够一遍又一遍的观看这部电影,因为他从这部电影里,终于感觉到自己原本已经麻木的心还有一点温度,还能流出热血。
而后听说蒋先生的《霍元甲》又开始放映了,可是林伯没有时间去看。六月份正是春蚕吐丝的时候,整个庄园都变得非常忙碌,奴隶们往往要整天整夜的劳作,每天休息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
从一些偷偷跑去观看《霍元甲》的年轻奴隶们口中,林伯知道了这是怎样一个故事。他没有看到那种精彩绝伦的打斗,可是光是听听霍元甲痛打西洋拳击手,他就觉得血液又开始发烫了。林伯发誓,等以后自己回到北方去,一定要找到《霍元甲》这部电影看个过瘾。
如今已经是九月份,产丝的时间基本上已经过去了,奴隶们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清闲的一段时光,因此林伯才有空闲坐在晒谷场上和大家打屁聊天。说是清闲,那也只是针对最忙碌的时间来说,奴隶们每天的劳作时间仍然在八个时辰以上。只是不知道蒋先生这次又拍了什么电影,为什么事前一点宣传都没有?要知道蒋先生之前放映《勇敢的心》和《霍元甲》的时候,电影还没拍出来,报纸上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林伯当然看不懂报纸,他也不可能买到报纸。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是从管家那里听来的。严格说来,管理这个大庄园的并不是傅家的大总管,傅家大总管傅宗仁自小跟随傅家父子,掌管着傅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几乎一切闲杂事务,怎么可能亲自来坐镇林伯他们这个在傅家来说并不算太大的庄园?管理这里的管家叫傅继勋,只能算是傅家旁支的一个子弟,早些年中过秀才,可是京试的时候屡试不中,后来眼看年纪也大了,只好到傅家讨了个营生。因为他曾读过书,会使算盘,所以傅长生派他到林伯他们这个庄园来管理账务和杂事。傅继勋来到庄园的时间还在林伯之后,当时得到了林伯不少的帮助,再加上他又是个读书人,带着些读书人特有的呆气,因此和林伯关系还算不错,即使林伯只是一个农奴,他平日里也没有看低他一眼。
林伯坐在晒谷场他常坐的那块石墩上,对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半大孩子模样的小孩问到:“猴三儿,今天又放什么电影,怎么人全都跑光了?”那个叫做猴三的半大小孩回答到:“林伯,今天是放蒋希文先生的《冷山》,阿贵他们都去了,您去不去?”猴三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谁都知道,林伯最是节俭,这十几年据说除了买两件衣服没花过一分钱。
果不其然,听到猴三这么回答,林伯也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都讲些什么故事呀?”猴三揉了揉鼻子,回道:“我也不知道。这次真奇怪,事前半点儿风声都没露出来,据说很多报社都不知道蒋先生拍新电影了。”
“哦?”林伯原本浑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用力搓了搓手,忽然站起来咬着牙说到:“走,我们也去看看。”猴三点了点头,他以为林伯说的去看看,是跟阿贵他们一样,找机会爬到放映场外的树梢上偷看。
可是来到放映场,猴三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别说放映场周围的树梢,即使周围远一点凡是能看到屏幕的房顶上,全都站满了人。好几处的房顶上黑乎乎的只剩下一个大窟窿,显然是因为站的人太多垮塌了下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出现伤亡。
看到这个情形,猴三非常着急,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正在这时候,他忽然感觉手腕一紧,旁边的林伯拉着他直奔放映场门口而去。猴三有些惊讶,向林伯问到:“林伯,你干什么?”林伯忙着挤开身前的人群,连头都没有回,大声喊到:“我们买票进去看。”
“买票?”猴三震惊到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林伯要买票?那个一向节俭得近乎苛刻,被大家称为存钱准备买金棺材的林伯居然要买票去看电影?
还不等猴三迷糊的脑袋转过弯来,林伯已经拉着他来到了售票口。这个售票口其实就是一根板凳,上面坐着一个和和气气的青年小伙子,堵在放映场唯一的进口处。林伯走上前去,对那小伙子喊到:“小伙子,买两张票。”小伙习惯性的一笑,对林伯露出满口白牙道:“这位大叔,只有下一场的票了。”“那就下一场吧。”林伯爽快地说到。“好嘞,两张,收您四毛钱。”小伙子从身前背的箱子里撕出两张票,递给林伯。
“什么,四毛?”林伯有些晕了,张大了眼睛满眼难以置信。小伙子看他这个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和善地笑道:“大叔,票价早就涨了,《霍元甲》的时候就是两毛一张了。”林伯摸了摸腰间的口袋,有些讪讪地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猴三一见这个情形,就知道林伯又心疼了,于是瘪瘪嘴,正要说话,那个卖票的小伙子突然笑道:“大叔,您钱不够吧?没关系,看您的样子也不富裕,我今天买一送一,送您一张票得了。”林伯再次睁大了眼睛,还有这样的好事?
年轻人没有等他说话,将两张票摁在他手上,再次笑道:“好了,两毛。”林伯这才晕乎乎地反应过来,连忙递上两毛钱,拉着猴三一起进去了。他确实是昏了头,原本是下一场的票,可是他竟然现在就走了进去,最奇怪的是那个卖票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也没有阻拦他,而是笑呵呵地任由他们两糊里糊涂地走进了放映场。
其实这并不是这个买票的小伙子心软,而是蒋希文临行前对留在江南的所有放映人员的要求,凡是遇到模样贫苦的观众,都可以给他们适当的减免票价。蒋希文拍摄《冷山》,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动摇江南这些奴隶主们统治的根基,唤醒奴隶们争取自由的意识和决心,所以他其实并不在意票房,而是希望更多已经或是即将沦为奴隶的人们观看到这部电影,激起他们心中的反抗意识,敲醒他们已经几近麻木的心灵。
当林伯和猴三走进放映场的时候,电影正好播放到文叔因为不愿意鞭打产量降低的矿奴们,而被暴怒的屠夫踢到在地,用皮鞭疯狂抽打的场面。一看到这个镜头,林伯忽然觉得脑袋轰一下炸开了,那种似曾相识的画面忽然间就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曾几何时,傅家的打手也是用这样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累得瘫倒在地上的农奴们的,那时候,为了尽快地产出生丝,农奴们没日没夜的呆在工房里面辛苦忙碌,尤其是那些操丝工,要在滚烫的热水和温水中间来回作业,一双手整天整天地泡在热水里,常常会出现裂口或者脱皮的现象。可是傅家的打手并没有怜恤他们,而是用皮鞭和棍棒强迫他们继续工作,将满是血口和伤痕的双手一次次地伸入热水中,忍受那无尽的痛苦和钻心的疼痛。
这种事情一直到农奴们忍无可忍,发起了好几次大规模的罢工之后,傅家才稍有收敛。而且自从傅继勋来到这里之后,他的管理方式较为温和,奴隶们才终于不用再受这种折磨。可是林伯在傅家的庄园做了十几年,对这种事怎么可能没有深刻的印象?当初跟随他一起卖身进傅家的奴隶们,有的在反抗中被傅家打死,有的因为劳累过度死在工房里,有的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劳累悄悄地逃跑了,如今剩下来的,也只有林伯一个人,所以他才会在傅继勋那里拥有一定的特权,否则即使傅继勋再书生气,也不会和一个农奴过多交往的。
而后,屏幕上随着文叔从昏迷中苏醒,矿奴们开始讨论逃到北方的事情。文叔开始并不同意,他担心大家遭到屠夫的毒手。可是接下来的一幕,不但震惊了电影中的文叔,也大大地震惊了放映场,甚至是整个放映地周围所有的买票或是偷看的观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