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忽听有人大笑道:“云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贺,不过此等趣事,怎能不让洒家掺和?”群豪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金发胡人牵着骆驼马匹,从暗中迤逦而来。云殊笑道:“贺陀罗大师,你可是来得迟了。”贺陀罗银衫白发,翻身下马,笑道:“此等盛会,洒家总不能空手白来,货物搬运费时,耽搁了一阵。”他双手一拍,身后走出一条九尺巨汉,高鼻凸目,金发垂肩,肩上横一根径约三寸的八尺铜棍,担着四口大木箱,他足下行走甚快,然每走一步,双足便入地尺许。
众人正瞧得惊奇,忽见那巨汉走到贺陀罗身前,双肩一抖,四口木箱蓦地飞出三丈,越过众人头顶,堕在台前,哗啦声响,木箱寸裂,金光进出。众人定睛一瞧,只见四口大木箱中,竟然装满根根粗大的金条。众人哗然一片,既惊叹黄金之贵重,又骇然于那巨汉的神力,要知这四箱黄金,不下千斤,那人却一掷数丈,浑不费力,这份气力,已然惊世骇俗了。
云殊动容道:“壮士神勇,敢问大名。”那巨汉将长大铜棍就地一戟,合手说道:“咱是钦察人忽赤因。”他语气虽生疏,但字句却吐得甚是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番,忽道:“敢问,阁下练得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摇头道:…小黑魅功’是什么?”秦伯符紧紧盯着他,冷笑道:“当年‘无妄头陀’修炼‘大金刚神力’不成,别创一门邪功,每修炼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鲜血。无妄自称‘小黑魅功’,一经练成,力大无穷。但杀人吸血,却未免邪毒太甚,后来他遭受高手围攻,身受重伤,遁往西域,从此再无消息。”
忽赤因面无表情,静静听罢,笑道:“咱这气力是天生的,并非‘小黑魅功’。不过,咱早听说中原有门‘大金刚神力’,若能遇上,倒想会会。”秦伯符淡淡道:“你既然听说过‘大金刚神力’,那可听说过‘巨灵玄功’么?”忽赤因目光一闪,朗笑道:“原来阁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了。”秦伯符点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少时秦某也想请教一二。”忽赤因眼里凶光一闪,嘿笑不语。贺陀罗忽地笑道:“云老弟,今日咱们究竟是来结盟,还是比武?”云殊应道:“自然是结盟。”贺陀罗指着金条道:“这些是洒家带来的见面礼,以表诚意。”云殊欣然笑道:“大师想得周到。”
贺陀罗目光一转,向梁萧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威风上哪里去啦?哈哈,所谓风水轮流转,人人者贿倒霉的时候。”梁萧道:“说得是,想必你也是游泳回来的吧!”贺陀罗目涌怒意,嘿然道:“哪里话,多亏平章留下的造船术,我与云老弟才能渡海回来!”原来那日贺陀罗与云殊被梁萧丢在岛上,丧气之余,只得继续造船,梁萧虽然拖延工期,却也不想置二人于死地,所说造船之术大体不差,二人用心琢磨,过了月余,终于造出一艘海船,驶回大陆。
贺陀罗想起被骗之事,备感恼怒,说道:“云老弟,这厮如何处置?”云殊笑道:“主随客便,大师以为该当如何?”贺陀罗笑道:“云老弟客气了,你们汉人名将岳飞有话说得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咱们结这东西之盟,乃是亘古未有之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这厮作祭,饮其血,食其肉,岂不快哉。”他虽是笑语晏晏,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云殊怔了怔,蓦地笑道:“好,就这么办。”
花晓霜不觉尖声叫道:“不要!”叫声未竭,便听群豪纷纷叫道:“不错,对付如此恶人,正该如此。”“碎碎地将他剐了,方能消我心头之恨……”转眼之间,花晓霜凄厉叫声便被众人怒吼声湮没不闻。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道:“云殊,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样折磨人?”云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贺陀罗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岂能有妇人之仁?梁萧这厮杀人无数,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云殊忖道:“说得对,当日我便是妇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将处处掣肘,最终兵败崖山。从今往后,只要能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什么事情我云殊都做得出来。既能与贺陀罗这等大恶人结盟,剐杀一个敌人算得什么?”当下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气道:“人是我们拿的,如何处置,也该天机宫作主。”云殊得天机宫资助,与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约,故而处处容让,不料她竟然在此处让自己难堪,不觉恼羞成怒,淡然道:“军国大事,哪容妇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无礼,全不似平时体贴模样,不觉惊怒交集,叫道:“好呀,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瞧你如何对我?”说罢便要跃上台去,与云殊动手。
花无媸伸手按住她,叱道:“慕容,住口。云殊说得对,国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得干涉。”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泪来,大声道:“妈,你也这么说?”花无媸长叹道:“事关天机宫数百年清誉,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别无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颤,回头望着晓霜,只见她双目含泪,眼里满是哀求之意,不觉胸中酸楚,捂着脸钻进马车去了。
云殊硬起心肠,沉声道:“何兄,你来执法!”何嵩阳笑道:“敢情好,这活剐歹人的勾当,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让他死得痛快。”抽出一把牛耳尖刀,衔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萧衣衫,忽听一个稚嫩声音道:“何大叔,我来帮你。”何嵩阳侧目一望,却是靳飞之子靳文,点头道:“好,小文,这恶贼害你全家,你正该报仇。”靳文蹿上前来,狠狠踢了梁萧一脚,梁萧怒目陡张,神光迸出,靳飞着他一瞪,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倒退两步,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你还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气盛,一心在群豪前逞威,蓦地抢过尖刀,狠狠向梁萧眼睛扎下去,不料梁萧虽被“囚笼锁”困住,但功力仍在,瞧得刀来,身子竭力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锋自他面颊划落,血花四溅,割出两寸长一段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靳文未能扎中一个被缚之人,羞恼异常,杀机斗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萧心口。花晓霜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群豪皆叫可惜:“这一刀下去,岂不让这厮死得太容易。”
便在此时,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来,当的一声,击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脱手飞出。只见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飘飘,卓然立在台上。天机宫众人无不变色。云殊惊道:“明先生,这是何意?”明三秋摇了摇头,叹道:“梁萧算学独步古今,杀之可惜。”云殊皱眉道:“算学不过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节。”
明三秋哈哈笑道:“好个大节,试问你杀了梁萧,便能复兴宋室吗?”云殊一愣,不觉语塞。明三秋道:“梁萧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学通神,乃是难得的人才,若云兄实在不忿,不妨废了他的武功,将他留在天机宫.从此潜心数术,绝迹江湖。”云殊尚未答话,贺陀罗阴笑道:“如此让他坐享清福,岂非便宜了他?”转头向云殊道,“时辰不早,快快了结此事,大家早些结盟为好。”云殊点头道:“此事不劳明兄过问,还请退下。”
明三秋负手冷笑,凝然不动。云殊眉间透出怒意,目视花清渊道:“花宫主,你说该当如何?”花清渊心中矛盾之极,尚未开口,却听花无媸冷冷地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张,不将宫主放在眼里么?”明三秋微微冷笑,望着花清渊道:“花宫主,明某这数年来安心从事,不与你为难,只因为佩服你性子冲淡,有容人之量,若论其他本事,明某对你半点也不佩服。”花清渊面色发白,叹道:“不错,若论其他本事,花某远远不及明兄。”明三秋点头道:“若非梁萧出头,天机宫早巳不属你花家。不过,明某虽然输与他,却输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学一道,明某更是五体投地。明某自负平生,当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萧一人。今日杀他,你们不过图个痛快。嘿,杀了一个梁萧或许不打紧,但只怕再过数百年,泱泱华夏,也未必能出一个与他比肩的算学奇才。”他微微一顿,扬声道:“更何况,明某人最瞧不起的,便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他目光扫过天机宫诸人,隐隐透出不屑之意。
花无媸面色沉静,冷笑道:“如此说来,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机宫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道:“你这些年来,千方百计,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对付么?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愿。”他将手一挥,沉声道,“从今往后,明三秋与天机宫一刀两断,所作所为,与天机宫再无干系。”
台下一片哗然,花无媸也有几分意外,明三秋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寻他不是,也难得把柄,不料他今日竟为一个往日对头,破门而出。梁萧原已心丧若死,闭目就戮,却不料万马齐喑之际,为自己出头的竟是明三秋,一时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贺陀罗哈哈笑道:“云老弟,这便是你说的:‘南朝武人一体同心,并肩协力’么?好个一体同心,好个并肩协力呢!”云殊顿时面涨通红,扬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云某可对你不客气了。”明三秋长袍一撩,沉声道:“请。”云殊沉喝一声,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错拳反击。云殊存心立威,出手极是狠辣,明三秋为救梁萧,也出了浑身本事,他混然已是天机宫第一高手,真才实学,不在云殊之下。
转眼间,二人以快打快,旋风般拆到二十余招,云殊急于求胜,展开“惊影迭形拳”。这路拳法脱胎于“三才归元掌”,虚实难料,运转如风。却不料当年明三秋败于梁萧之手,事后也曾精研这路掌法。他算术之精,当世之中,仅次梁萧,武功更有独到造诣,反复揣摩,对掌法中的奥妙了然大半。此刻他瞧得云殊使出这路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余招,忽听明三秋叫一声:“着!”中指倏地透过云殊双掌,拂中他“期门穴”,云殊半身麻痹,倒退三步。众人不由齐齐惊呼,小书童风眠叫道:“公子,宝剑给你。”嗖地抛出长剑,云殊伸手接住,展开“归藏剑”,刷刷刷一连九剑,扳回劣势。
二人疾若闪电,纠缠不定,熊熊火光中,两道人影越来越淡。蓦然间,剑光一亮,明三秋厉声大喝,火光忽又一暗,云殊仿佛一叶纸鸢,抛出丈余,重重摔下,挣扎不起。明三秋肩井处则长剑入半,身后露出明晃晃一截剑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长剑,血如泉涌,殷透半边衣衫。明三秋目视剑锋,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却破不得你的剑法。厉害,当真厉害。”蓦地身子一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剑锋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滩。
梁萧瞧到此时,不禁叫道:“明先生,你我今生无缘聚饮,黄泉路上,梁萧当与你把盏对坐,痛饮三百大杯,少喝一杯的,便不是好汉。”明三秋望着他,笑道:“说话算话,不要忘了。”梁萧点头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个死都不忘。”两人相视一笑,明三秋蓦地挺身,剑交左手,朗声道:“还有谁来赐教?”众人见状,无不骇然。贺陀罗微微笑道:“好本事,我来领教领教。”此话一出,众人大不了然,要知明三秋已受重伤,贺陀罗此时出手,分明要拣便宜。他堂堂宗师身份,如此做派,未免太过无耻,即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却听忽赤因呵呵笑道:“汉人说得好:‘杀鸡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师出手,忽赤因便能奈何他。”满脸堆笑,提步上前。
明三秋见他逼近,心忖道:“此人气力奇大,出手势必猛不可当,万不能令他主攻。”长剑一斜,正要抢攻,却听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这一阵交与秦某如何!”明三秋诧然回头,却见秦伯符不知何时已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叹道:“我也不知是对是错。瞧你送命,终非我愿,但今日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秦某与你再无干系。”梁萧只觉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泪光。
花无媸一蹙眉,喝道:“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后尘吗?”秦伯符淡然道:“宫主海涵。”双掌飘飘,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两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顿时碎裂。秦伯符双目陡张,喝道:“小黑魅功!好贼子,还说不是?”忽赤因面带诡笑,并不反驳。
只见二人忽进忽退,拳法并无多少花巧,但一招一式,却都极尽刚猛。顷刻之间,四面火把被劲风打灭大半。天机宫诸人均知秦伯符的厉害,眼见忽赤因不落下风,皆感惊诧。
斗到间深处,忽赤因蓦地尖声怪笑,笑声凄厉,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霎息间,木台上卷起一道狂飚,寥寥数枚火把同时一黯,隐约见得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响起一声惨呼,又归寂然。忽听秦伯符喝道:“妖孽,尔敢!”火把又是一亮,众人一瞧之下,大吃一惊,只见忽赤因抱着一人,嘴里死死咬着那人颈项,那人一身汉装,正是前来结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着那人狂奔,他身子原本狼夯,此时却似缩小了一半,窜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虽然空着双手,却也追他不上,不由连声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绕着木台转了一圈,忽赤因随手一抛,手中那人吧嗒堕地。众人围上一瞧,只见那人颈上血肉模糊,面皮蜡黄,早已气绝了。群豪惊怒已极,纷纷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涌去,只碍于秦伯符与他争斗甚急,一时不易抢上。
忽赤因饮罢人血,精神大涨,身子一舒,呼呼两掌挥出。秦伯符气为之闭,倒退两步,忖道:“传言果然不差,习练‘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鲜血,功力便能增长数成。”当下凝神应对,径取守势。忽赤因步步抢攻,忽地发声怪笑,跃在半空,掌如飞来山岳,向秦伯符压到。秦伯符抬手一挡,足下木台轰然坍塌,他只觉心口发热,几欲吐血,忽赤因双掌如风,连环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笃笃作响。交得第九掌,秦伯符内息一滞,情知用力太甚,牵动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见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得勉力挡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头倏甜,蹭蹭蹭倒退六步,一跤坐倒,口中鲜血涌了出来。花清渊急忙纵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倾出药丸给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满,长笑道:“巨灵玄功,也不过如此。”群雄正欲冲上厮并,忽见他目中精芒暴突,扫视过来。群豪气势均是一馁,心中悲愤莫名,就当此时,却听远处有人朗笑道:“巨灵玄功不过如此,大金刚神力却又如何?”声若洪钟,震响当场。忽赤因脸色微变,放眼望去,只见北边两名僧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魁伟异常,正是九如,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却是花生。
赵呙害怕云殊发现自己,早先缩成一团,不敢作声,此时瞧见花生,忍不住探头叫道:“光头叔叔。”花生听他叫唤,哎呀一声,两三步蹿入天机宫诸人之间,众人纷纷阻挡,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鳅,滑溜异常,东一扭,西一摆,眨眼功夫将拳打脚踢尽皆避过,一步抢到赵吕跟前。修谷在旁,挥掌拍出,却见花生身形忽矮,让过来拳,肩头从下方耸起,顶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觉大力涌来,惊呼一声,倒飞出去,正撞着来援的童铸,二人滚作一团。花生顺手揽过赵吕,大袖一挥,接下花清渊一掌,呵呵笑道:“不送!”借势蹿出人群,转回九如身畔。
花无媸见花生欲来便来,欲去便去,视天机宫一众高手如无物,探感大失脸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得好徒弟!”九如拈须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间哼了一声,高叫道:“你便是九如吗?我在西方就听过你的名字。好,你来,咱们较量较量。”九如并不理会,觑了梁萧一眼,笑道:“梁萧,和尚听说这此间聚会,顺道瞧瞧,你怎么也在这里?”梁萧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赵呙指着天机宫众人,大声道:“他们合起来打叔叔,忒不要脸。”云殊已听到赵呙声音,此时看清他容貌,心中讶异:“圣上怎么到了这里?是了,定是被梁萧那厮裹挟而来,只怪我一时大意,未能瞧见。”
花生见梁萧四肢被缚,血流满面,不由生起气来,叫道:“梁萧,谁打了你,俺给你出气?”忽赤因见九如师徒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勃然怒道:“小和尚,我自与你师父说话,你多嘴什么?”花生正自生气,圆眼一瞪,顶嘴道:“俺自与梁萧说话,你多嘴什么?”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赵呙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样,心里害怕,在花生耳边低声道:“光头叔叔,他咬人脖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花生一点头,将赵呙交给交给九如。纵身跳上台去,走向梁萧。
忽赤因伸臂一拦,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么?”花生道:“俺要救梁萧,你让开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卖弄,也不格挡,气贯全身,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哪知花生一推不动,猝然加劲,忽赤因但觉巨力迭起,一重接着一重,不由得身子一晃,倒退两步。他呆了呆,喝道:“小贼秃你好。”
一拳直奔花生面门,花生一旋身,挥拳击他腰胁,忽赤因矮身出腿横扫,花生大喝一声,也随之出腿,双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心中大凛,呼呼两拳,击向花生胸口。
一时间,二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处,西方群豪撕破嗓门,都给忽赤因打气,台下宋人恼恨忽赤因残杀同胞,只盼他败落,纷纷替花生助威。呼喊声中,台上二人斗得越发激烈,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状若擎天巨神;一个矮小敦实,仿佛矮脚罗汉,身量看似悬殊,但拳脚相加,却是不分高低。忽赤因出手虽快,但花生却每每后发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片刻间,已被逼到木台边上。忽赤因情急大吼,忽地故技重施,一掌扫灭火把,又将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里,未及吸血,身后风响,肩上已着了重重一拳,喉头发甜,血没吸成,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当即纵身狂奔,哪知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抢到他身前,一招“马王飞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开,只得抛开怀中之人,腾出双手,却不料花生原是虚招,左手探出,早将那名南方武人轻轻巧巧夺过,丢在一旁。那人自鬼门关走了一遭,站在当场发了阵抖,忽觉裤档发冷,低头一看,敢情已吓出尿来。
忽赤因被花生处处进逼,脸上无光,霎时间发声厉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长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时夺回。反复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团团乱转,心中怒极,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转瞬间,二人各凭神力,笃笃笃连交十掌,掌掌重逾泰山,声如沉雷,其势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气力每衰,必当吸血补充,此刻遭逢强敌,消耗既大,却又无血可吸,二十掌一过,渐感力怯。花生则是敌强一分,我强一分,“大金刚神力”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一时拳风呼呼,越斗越勇。二人此消彼长,斗得数合,忽赤因出手稍缓,被花生觑得亲切,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弯“曲池穴”,向外一扭,忽赤因运劲回夺,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至阳穴”,劲透五指,忽赤因浑身顿软,偌大身躯已被花生高高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声:“下去吧!”直摔到木台下去。忽赤因昏头胀脑之间,摔了个唇破牙断,满口是血,半个脑袋尽都肿了。九如拄杖旁观,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过如此!”
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见此情形,轰然叫好,若非碍于云殊面子,早就一拥而上,将忽赤因生拉死裂了。那些胡人慌手慌脚抢上前来,将忽赤因拖回医治。
花生打走忽赤因,纵身向梁萧抢到,忽觉劲风掠来,却是贺陀罗拳劲到了。花生未及抵挡,忽听九如哈哈笑道:“臭毒蛇,咱俩也来亲近亲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锋,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顺势旋转,贺陀罗虎口发热,兵刃几乎脱手,当即拳势忽转,击向九如怀中赵呙。九如闪身让开,啧啧笑道:“贺臭蛇,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贺陀罗阴沉着脸,右手舞开般若锋,左拳却尽向赵呙身上招呼。
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转身蹿到梁萧身前,抓住“囚龙锁”运劲一拧,哪知那紫黑铁锁竟是纹丝不动。花生一愣,方要运劲再拧,忽听背后细响,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只得放开枷锁,信手一捞,但觉人手轻飘,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细长松针。
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目视黑松林,笑道:“老穷酸,你来便来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嘿,莫非怕老婆不成?”只听松林中飒然一响,公羊羽鹑衣蔽履,飘然踱出,冷笑道:“老贼秃,你只顾卖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狱么?”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公羊羽,似要将他刺穿一般。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至,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然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倒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默然,缓声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便不问可知了。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截口便道:“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即便败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轰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果然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言语端地惊世骇俗,听得众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
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说道:“只不过,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杀戮甚惨,不才虽然迂腐,却也心想:先不说蒙古凯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话说完,众人尽是默然,云殊心道:“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声道:“老穷酸你总是有理,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便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这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与我滚远一些。”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有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迁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自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继而冷笑道:“随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暂且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进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领下长须,低眉沉吟。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了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皆不由想道:“这人虽作恶多端,倒也是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该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便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绝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嗖嗖两棒点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得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顿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道:“读书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就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甚诚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尽力打,穷酸绝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声,心道:“读书的胡吹大气,你不还手,俺伸个指头,也让你四脚朝天。”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觉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之间,卸开花生的拳劲。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只见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有胀懑之感,每出一拳,那胀懑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时,花生身子一滞,面红耳赤,如同醉酒,摇晃着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群豪见此情形,俱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入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脸上伤口立时进裂,血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地点头道:“很好,你小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便不假手他人,亲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截为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大眼中充满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才不饶他。”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道:“不成,说话还好,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冷笑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风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么?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叱道:“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人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进,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他了。”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得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那般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花晓霜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作什么,有话快说。”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黯然无光,忽然幽幽地道:“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的。”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探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道:“却不知黄泉之下,还能瞧见如此月色么?”就当此时,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竟似站立不住,顿时心头一惊:“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只见天机宫众人尽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露出古怪神气。
梁萧正在吃惊,花晓霜忽然一挣,脱出公羊羽手掌,奔上来,将一粒药丸塞进梁萧嘴里,用力将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来,她趁说话之际,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无色无嗅,药效惊人,众人一时不觉,纷纷中招。
梁萧解药入口,头脑一清,握住花晓霜纤手,叫道:“你也走!”花晓霜惨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们。”梁萧一愣,花晓霜抽出手来,眼中满是泪光,凄然道:“你要走得远远的,记着我的话,别再回来。”梁萧怔了怔,挪不开步子,只在此时,忽听九如一声怒吼,梁萧侧目一瞧,大吃一惊,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跄,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险象环生。花晓霜一瞧症状,便知根底,失声道:“神仙倒!”梁萧诧道:“晓霜,怎么回事,”花晓霜也觉惊讶:“我没对他们下药,再说……”又一指忽赤因一干人:“他们怎么还站着了”
忽有一个胡人哈哈笑道:“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连迷药都用的一般无二。”说得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花晓霜正自诧异,却见那人在脸上一抓,手中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瞧他面目,正是“活阎罗”常宁。敢情常宁混在人群中,趁众人关注台上,伺机下药,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向九如当头罩落,眼瞧便能手刃这生平强敌,忽觉背后风起,来势惊人。贺陀罗不敢大意,一掌反拍,荡开一块大石。梁萧石块掷出,掠过五丈之遥,一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足下一旋,正要抵挡,梁萧双掌忽分,左掌呼的一声,将般若锋荡开,右掌变爪,扣住九如手臂,将他带了过来,九如长吸一口气,盘坐地上,运功逼毒。
刹那间,梁、贺二人身影交错,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带起一溜血光,梁萧掌缘则扫中贺陀罗右臂。贺陀罗痛彻心肺,挫退两步,一条手臂几乎失了知觉。忽赤因瞧出厉害,呼哨一声,众胡人纵身而上,将梁萧围在中间。梁萧见其纵跃姿态,情知来的皆是好手,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自己今夜绝无胜算,但不知为何,当此危境,他胸中却无半点怯意,蓦地一手按腰,纵声长笑。
贺陀罗手臂酸痛难当,他无必胜把握,绝不轻易出手,瞧着梁萧大笑,只是暗自调息。云殊虽也中了迷药,但他内力甚高,一时尚未昏厥,咬牙道:“贺陀罗……你这算什么?你发过毒誓,要助我中兴汉室……”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婊子无情,商人无义’!咱色目人既是做生意,那就是利字当头,敢问是跟着蒙古人有利,还是跟着你们这些亡了国的南蛮子有利?”云殊羞愤交加,喝道:“好贼子……”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两口鲜血,昏厥过去。贺陀罗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听梁萧喝道:“好个利字当头!贺陀罗,你且瞧瞧,我这一掌有利还是无利?”左掌倏出,“滔天劲”汹涌激荡,去如沧海成空。贺陀罗为他气势所夺,神色微变,双掌奋力迎出,哪知梁萧掌到半途,向右一带,忽变作“涡旋劲”。
这六大奇劲是梁萧还返陆地后所创,贺陀罗不知巧妙,拳劲顿被带偏,落到左近三个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当两大绝顶高手联袂一击,不及哼上半声,便即了账。
忽赤因见状,纵身跳起,挥棍砸向梁萧背脊。梁萧旋身一转,左掌仍是“滔天劲”,右掌则变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鲜血长流,铜棍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内劲大力一扯,变作一根曲尺,脱手飞起。梁萧不待铜棍蹿高,左掌变“陷空力”,右掌变“涡旋劲”,铜棍凌空一折,忽地扫向贺陀罗。
贺陀罗见梁萧转身应敌,正欲偷袭九如,忽见铜棍扫来,只好回身将铜棍一拳激回,梁萧并不硬接,左掌内吸,右掌外旋,铜棍借势一转,正与两名扑来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铜棍拦腰扫中,筋摧骨断,双双毙命。
两合之间,梁萧连毙五人,群胡魂飞胆裂,齐发一声喊,后退数尺。九如瞧得痛快,叫声:“好掌法。”解下葫芦,抛给梁萧,道,“如此掌法,当以烈酒壮之。”梁萧接过葫芦,拔塞痛饮一口,赞道:“好酒。”群胡见他藐睨四方的模样,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蹿将出来,双袖一抖,以“满天星”手法射出无数银丸,打向梁萧后背。
九如见梁萧似若不觉,急要招呼,忽见梁萧眸子里奇光暴涨,掉过头来,扑得一声,口中酒水喷得满天都是,仿佛下一阵白雨。那银丸与酒珠一撞,敌不过“鲸息功”的真力,纷纷回转,较之来势还要迅疾十倍。那胡人躲闪不过,被银丸打个正着,周身蓝焰腾腾,燃烧起来。他凄厉嚎叫,双手撕扯身上衣衫,但那蓝焰燃烧奇快,眨眼间衣衫焚尽,毒火烧人皮肉,滋滋作响。梁萧见他面皮烧破,竟又露出一张脸来,却是火真人。
火真人原本与常宁同时躲在胡人队中,他手足均残,恨透梁萧,见他饮酒,只当有机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萧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号叫狂呼,霎时化作一团火光,跳动数下,扑倒在地,顷刻间骨肉燃尽,仅剩一堆灰烬,为晚风徐徐一吹,四方散去。群胡见这毒火霸道至斯,一时噤若寒蝉,不禁再退一步。
梁萧一口酒喷死火真人,将空葫芦一掷,笑道:“还有七个?”他知道让群胡腾出手来,南朝群豪无一得免,当下双臂呼地一抡,内劲如霆飞电走,扫向群胡。
花晓霜见梁萧独当强敌,一时心儿狂跳,焦急万分。忽听公羊羽道:“小丫头,你给我解药,老夫既往不咎,否则臭小子迟早没命!”花晓霜想了想,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须得答应,不……不与他为难。”
公羊羽怒道:“你竟敢胁迫老夫?”花晓霜抿着嘴唇,心里面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让他退敌,又怕他对梁萧不利,取舍之间,委实难断。踌躇间,忽听公羊羽叫道:“留心。”花晓霜只觉右侧风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针击中手臂,微感麻痹。转眼望去,只见常宁狞笑扑来,当下使出“暗香拳法”,双拳一拨一撩,常宁不料她中了“凝血针”,还能动弹,措手不及,竟被花晓霜狠狠摔了一个筋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么……”公羊羽脸色一寒,道:“姓常的,你骂什么?”常宁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儿,今儿可轮不得你嚣张,待会儿,老子自当好好炮制你。”公羊羽气得头发上指,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水遭虾戏,老穷酸一生傲视天下,莫不成要受辱于这奸险小人?”
这时间,花晓霜忽然嗅到一丝异香,如兰似麝,但少嗅数息,便觉心中烦恶,只听常宁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晓霜脑中灵光一闪,叫道:“鬼麝魔兰?”常宁被她叫破毒药名称,不觉一怔,花晓霜趁机
欺上,双拳挥出。常宁武功平平,躲过左拳,鼻梁却被晓霜右拳击中,只觉眼鼻酸楚,金星乱进。公羊羽由衷赞道:“小丫头,这一拳打得好。”常宁又惊又怒,叫道:“瞧你大爷的手段!”左手一挥,洒出一蓬红粉,花晓霜后退数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许,常宁伸手从腰间抓起一个盒子,揭开盒盖,只听嗡得一声,盒中蹿出百十只色泽乌黑、大如拇指的怪蜂,便如一团乌云,罩向花晓霜。
花晓霜熟读《神农典》,知这怪蜂名叫“尸蜂”,蛰人无救,抑且身坚体硬,飞走迅疾,生来最爱吸食“血雨花”,故而驱蜂伤人之前,须将血雨花粉沾在敌人身上。花晓霜虽知其理,但去掉花粉已然不及,况且尸蜂乱飞,只恐伤及旁人,当下暗运“转阴易阳术”,挥掌拍出,这些日子她得梁萧相助,修为渐长,无须人畜为媒,也能将“九阴毒”逼出体外。九阴毒性质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尸蜂与她掌风一触,扑簌簌堕下,僵死一地。
常宁见此奇景,不由得手忙脚乱,又抛出几样毒药。但花晓霜九阴之体,万毒不侵。常宁毒药无效,一时发急,正要使出拳脚,忽觉背后劲风压来,一时躲闪不及,被重物撞在背脊,喉头发甜,吐出一口鲜血。觑眼回望,只见那物乃是一名死尸,褐发深目,口中鲜血长流。
常宁一颗心扑地跳起,觑眼望去。场上已只剩五人,贺陀罗,忽赤因与三个胡人高手围着梁萧团团乱转。梁萧浑身是血,却如出押疯虎,猛不可当。一转身,又毙一人,信手抓住,呼得一声向常宁大力掷来。常宁心胆欲裂,仓惶避过,他本是见风转舵之徒,见势不妙,拔腿便逃,三纵两跳,一道烟走得不见踪影。
梁萧心挂晓霜,故而连掷两具尸体,欲将常宁击毙,但他受伤不轻,内力衰减,急切问只能伤敌,不足以取他性命,见其遁走,暗叫可惜。只这略一分神,后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记重手,梁萧吞下涌起鲜血,旋风般转过身子,双掌一沉一绞,咔嚓声响,忽赤因缩手不及,双臂齐断。贺陀罗惊怒交进,揉身扑上,般若锋精光一闪,正中梁萧大腿。梁萧放过忽赤因,屈指倏弹,当得一声,般若锋被“滴水劲”荡开三尺,梁萧左手如电,抓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翻身疾退,胸口仍为指风拂中,郁闷难当。心中震骇不已:“换作往时,这小子未必是我敌手,今日却连折我九名一流好手。无怪有人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
梁萧一招逼退贺陀罗,腿上创口剧痛传来,不由一跤坐倒。贺陀罗见状心喜,纵身扑来。梁萧虽然无法起身,却被逼出浑身潜力,当下端坐不动,双掌绕身,掌力吞吐,又将贺陀罗迫退。贺陀罗厉啸连连,旋风般绕着梁萧奔走,手中般若锋寒光闪烁,夺人心神,不料梁萧左一掌,右一掌,出手并非奇快,掌力却势如汪洋。贺陀罗连转十余匝,仍是未见破绽,不由得焦躁起来:“洒家称雄西方,竟斗不下一个重伤之人?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但越是焦躁,越难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