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笑笑从豳州回京后,仕途一直坦顺,常玥却极少到来。他性如闲云野鹤,最不爱拘束,收了春和为徒,便留他在山上,自己云游天下,美其名曰发掘门人。春和却继承了他不羁的性子,不时四处乱赚好端端一个流云宗的名头,果真变得风流云散,门人难觅影踪。
不想这次常玥上门却住了下来,笑笑虽然欢喜,但想他定是有事,探问了几回,常玥总仕左右而言他,不肯直言。笑笑也就不问了,让他想住便住,想行便行,便如有来有往山庄那时。
知道景明死于非命,常玥也没有什么说法,只是摇了,对笑笑的报仇一说也不抱兴趣。
乔珏虽令族人全力找寻凶手,但那凶手逃窜后竟如石沉大海,音讯皆无。昊天宗人平时皆自负上天入地无所不晓,不想这次撞了铁板,到了后来,执行任务也不是为了奉行宗主命令,而是成了众人暗中较量碘目。
笑笑额上伤口痊愈,凹了指甲尖大小一道浅浅疤痕,恢复每日上朝下朝,慕容媗却再也不提当日的事情,也没有再让她选后宫。
府中忙着准备乔榕出阁,亦是忙得够呛,幸亏常玥爱这热闹,一手包揽。但这常玥是理论派,事事提个概念,具体规程却得人去完成,也亏得乔珏是实干派,接手处理实务那是滴水不漏,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常玥对着排最末的这个女婿是越看越心爱,几乎吃喝拉撒都让他陪着,只剩得一个“睡”字他不大满意,镇日念叨女儿要多往乔珏房里去。
不想笑笑对乔珏敬爱有加,贼心有余,贼胆不足,当日是乘人之危要了他过来,心里总是带了怯意,任常玥天天赶,她也是天天去,但就是不敢留宿。
常玥暗道这两个怎地像猫狗同笼一般,怎么也凑不到一块,难道竟是那方面不合么,转着心思要进行教育。
乔珏是何等精明的人,但有教他的,一概接收不拒,但有坑他的,那是水来土掩,防得水泼不进。常玥此时方知这女婿不是普通人物,难怪年纪轻轻手无缚鸡之力却做了一宗之主,当下对他又是疼爱又是心痒,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只镇日里绞着脑汁想把他给囫囵吞下去。
笑笑察觉两人斗智,觉得好笑,心里也隐隐存了点期待。如果是常玥把乔珏搞定了,她那是乐见其成,若是乔珏胜了常玥,她觉得偶尔打击一下这个骄傲的爹爹,让他别老是出馊主意也是不错,只是就……有点遗憾了,咳咳。
这日她退朝回府,路上有人拦轿,却是迎霄的父亲俞老爹。自跟迎霄合作以来,笑笑一向称他俞叔,忙让他上轿来说话。急忙问道:“俞叔,找我这么急,可是迎霄他身体有什么反复?”
自上次把迎霄送进大相国寺求医后,笑笑被接入宫中,后来回府时景明殒命,伤心之余,也因家有白事,不宜到别家串门,也不敢亲自去俞家探问,只着人每天送去珍贵药材来回传递消息,是以这七八天来,她竟是未曾见过迎霄。
俞叔见她关切之情发诸于外,心中感动,眼圈便红了,道:“常大人,霄儿得您当日倾力救助,中的毒都除了,可他身体虚弱,大夫说他须得静养,可他的性子就是养不成……一直都下不了地,看着身体差下去……只求大人能去看看他……大人公务繁忙,府里又有事情,这原不该求……不该求的……”说着竟黯然落泪。
笑笑惊道:“怎么会这样,是让吓着了么?俞叔你快别这样,还大人长大人短的,坑杀了我。我跟你们家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今日还这么见外,弄得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我不是不愿去看迎霄,我是很想去的,只是我家里有亲人逝去,不便上门……”
俞叔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家里不讲究这些,大人能来就好。”
笑笑当即道:“那我这就去看他,俞叔你再别叫我大人,以前怎么叫的还怎么叫,不然我就不敢去了。”
“那……可怎敢。”
“俞叔说的什么话呢,当初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们也肯信任于我,以诚相待,怎地今日却拘着这些身外的东西呢,我还是当年的笑笑啊。”
“常……”俞叔听得感动,感激的瞧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过笑笑的手,在她手里放了只碧绿莹润的翡翠镯子。
“常,这玉镯是我俞家的传家宝,戴上可保身体健壮,大小平安。这镯子代代父子相传,我原本要把它给霄儿,让它护佑他渡过此劫,他却不愿相信这些,又说我身子虚弱,非要把它留给我……我都一把年纪了,一生的指望都在霄儿身上,现在见他这样,实在担忧……他最听你的话,你能帮我把这镯子给他么?”
笑笑见俞叔态度恳切,双目泪汪汪满是祈求的瞅着自己,心中感叹得不得了,果然最是天下父母心啊,想起娬王对自己外严实纵,眼圈也自红了,便把镯子接了过来揣在怀里。
俞叔见她答应,心里一松,嘴角扯扯,眼看着就想笑了起来,急忙把笑意给收了,忙忙又叮嘱她,这镯子很是珍贵,务必要亲手给霄儿套上去。
笑笑一一应了,要说这镯子可以治病强体她实在不敢相信,但感念俞叔一片爱子之心,决心给他办了。暗道此事并不困难,好说歹说总要说服迎霄同意,便是出其不意动手,也会完成这项任务。
俞家在城东紫霞巷里,这条巷子靠近东直门大街,并不偏僻,巷子是秃的,里面都是住宅,平日颇少行人的,很是清净。
俞家发迹后把这旺中带静的巷子里头的宅子一气买了六间,占了半条巷子都是俞家的产业。
俞叔让轿夫把轿子停在一处宅院里,让人端茶送点心侍候轿夫们坐了,引着笑笑穿过偏门,进了正宅。
笑笑关心迎霄身体,不愿就坐,便说要去看他。也是有了相识多年的熟络,大家都有了家人感觉,这所谓的不宜进未婚男子闺房什么的规矩,从来就没想要守过。
俞叔让她略等了等,让人准备了一些药汤,亲手端在托盘里,便引笑笑去了。
迎霄的房间在后院,虽然比俞叔的正房要略偏了些,也是间座北向南的好房间。房间有两进,外面摆设桌椅,布置成起居室的样子,两进间用两扇绣着大朵芙蓉的屏风隔着,里面才是卧房。
俞叔领着笑笑入了外进,停住脚,咳嗽了一声,道:“霄儿,该吃药了!”
里面传出迎霄有点不高兴的声音:“爹,我没事,我不要吃!”
俞叔给了笑笑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笑笑伸出手来,低声道:“让我来吧。”
迎霄不肯吃药,还不是怕苦?想当年她哄丹麒吃药,多拗的人还不试乖的灌了一肚药汤,迎霄一向通情达理,还不是手到擒来!
俞叔如释重负的把托盘给她,点头表示感谢,便转身去了。
笑笑端了托盘往里走了两步,人影子正印在屏风上面,忽听迎霄叹道:“爹,您还是回吧,我不想吃药,您也不必劝我,我……让我自个儿静静就好。”
笑笑站住不动,这听着倒不像是怕苦推卸的言辞。还有,什么叫自个儿静静就好?难道这病了竟不用吃药,静静呆着就好?那要大夫来干嘛?
迎霄见端着托盘的人影站着不动,还隐隐有些僵硬,想着自己语气太硬,怕是伤了老爹的心,便软了语气道:“爹,我知道您替霄儿担心,可是……可是这事情强求不来。她,她待霄儿只有知己之情,无关情爱……霄儿自然也只得以知己之情酬之,怎能奢望其他。”
笑笑心中剧震,迎霄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人,还,恋得这般自苦!心中突然心痛莫名,只觉得迎霄这般无可挑剔的男子,怎地竟有人瞎了眼只把他当知己,忽略了他一片心思,当真混蛋!忍不住便想冲进去问迎霄那个混蛋是谁,无论是谁,她也要教训她一顿,敲醒她那榆木脑袋。
迎霄见爹爹没有反应,道是仍是恼他,又道:“霄儿知道世间事以情爱二字最为艰难,种瓜如不得瓜,也绝不会结出豆子来,可这情爱一途,却自有予子赤心,报回憎怨。今日我能跟她知己相伴,赤诚以对,已是难得的了,怎可再有奢求。爹,您当年……霄儿便已明白,你既无心我便休,纠缠徒然自招羞辱,只怕到头来连今日的相得也化作烟消云散。”
笑笑听得他语气凄婉,方才的一腔不忿都化作了酸气,心中酸楚莫名,暗道,迎霄迎霄,你最懂这些道理,可怎地觉得你这么苦呢?
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迎霄听得“爹爹”叹息,还道自己触动了他当年的心伤事情,内疚的道:“爹,霄儿只是在说自己,没有半分要怨怪爹爹的意思。霄儿先是把她当作好色风流之人,瞧她不起,虚以委涩不曾以诚相待,后又把她当作可利用的靠山,心思不正……蹉跎数年,此生自误,怎能怨人,怎能……怨人。”
笑笑听得他语气哽咽,心脏便似变成了根细绳,自个儿扭着绞着,难受不已,便挨着屏风慢慢坐了下来,将手里托盘放在地上,心里想着,迎霄,早知道你今日这般难过,我,我当年就算拼着被你骂,也把你求过来,总好过你现在这般……不过,你眼界如此脯便算是我不自量力求了,你也不肯应我。不过到底说回来,还是我存了私心,怕跟你撕破了脸,最会赚钱的朋友也没了,这么一想,就连开口的勇气也没了。
迎霄一时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难以自拔,也没留意外面“爹爹”的举动有异,自顾自说道:“可虽是我自误,也怪不得我那样想,谁叫她……一次便纳了三位小爷,一次便订了三副首饰,一副纨绔派头……”
笑笑心道,这人当真该死,一次娶三个,再没有的,迎霄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奇思妙想,巧手丹青,却不务正业,不画牡丹山水,只作妆点花饰……”
笑笑暗道,这人定然是瞧见你美貌,知道你是喜欢这些,有心投其所好讨你欢心,这等老奸巨猾的情场老手,迎霄你该当避之则吉才对!
“……聪明不显,还常常糊涂外露,入了官场,时时危如累卵,却往往能化险为夷……”
还是做官的,现在当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这人装疯卖傻,定然是腹黑的狐狸,若是爱上这种人,注定一生受苦!
“……青云直上,却不曾忘本,故友旧交,无一相弃……”
此时笑笑已对此人鄙夷到极点,负面情绪作祟,虽然听到迎霄语气一转,变得像是在赞叹,心里也自动给他否定了去。不弃旧友那是还有利用价值啊,尤其是迎霄你这么会赚钱的,要是你真的跟了她,那还不是只有被骗财骗色的份儿?
“……不贪功名富贵,时时只想促西归……”
笑笑:那是她以退为进,对你用攻心术。
“……不恃世凌人,爱民如子,甚至还把自家钱财散出为民谋福……”
笑笑: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这是欺世盗名。
“……不畏权贵,先帝亲笔也只是作字画收藏……”
笑笑:什么!除了我竟然还有人敢这样做!让我参她个蔑视圣上,欺君之罪。
迎霄说得一句,笑笑在心里便反驳一句,忽地迎霄没了声音,笑笑觉得他已词穷,好像被自己驳倒一般,精神一震,心道,这人实在不怎么样,待我等会儿跟迎霄好好说说,给他驱除心魔才是。
忽然迎霄幽幽一叹,低声道:“这些都是她对别人的,她就是再好,也……不与我相干……”
笑笑心中叫道:不错不错!何况这些事情都是你道听途说而来,更有不少是她做出来骗人的,你可千万要分辨清楚,莫要被她骗了去!
迎霄却又接道:“可她……她……却为我舍命疾驰……十里长街,血溅风中……”
笑笑忍不住“啊”了一声,觉得这项实在难以反驳,总不能说那人在使苦肉计吧。隐隐觉得此人心机深沉,行事大胆,是自己劲敌,一时没了自信劝动迎霄回头。
只听得迎霄喃喃又道:“堂堂一品大员……血流披面……当街狂奔……声嘶力竭……她……我……怎当得起这知己之情……”
笑笑听得这一句,惊愕不已,猛跌了起来,脚带到旁边的托盘,顿时踢翻,药碗咣啷啷的滚到墙脚去了。
迎霄一惊,叫道:“爹,你怎么了?”
笑笑正是心慌意乱,又想去捡碗又想逃跑,听他这么一问,不知怎地往旁一跳,便撞在那绣了大朵芙蓉花的薄纱屏风上,“轰啪”一声,花梨木绷薄纱的两面屏风教她一下推倒,整个人跌入房中。
笑笑狼狈不已,勉强抬头笑道:“迎霄,不是你爹,是我!”一眼瞧见迎霄斜倚在床头,乌发流水般披散在肩头,容颜清丽绝俗,如一幅淡墨水彩写生画一般,竟是看得呆了。
迎霄瞪大眼睛瞧着她,水色双唇闭了闭,又张了张,惊骇愕然难以发声。见到笑笑目光炯炯的死盯着他,忽地张开袖子,蒙在自己脸上,低叱道:“出去!”
笑笑见他遮了自己容颜,不肯看向自己,穿着单衣的身体却在簌簌发抖,袖中露出一截手臂,竟是连手腕都红了,正是窘怒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