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终于不闻,这回是真正离开了。
钟仪脸上的笑容久久不退,还真是好笑哪!
她是一心想要除了她的,为了主人,慕容媗也是一心要除了自己,因为自己对这个人动了手。
都是为着这个人,可这个人竟然还巴巴的要来救她。
自己是怎样的人,现在连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是居然会认识这样一个连她也不晓得怎样形容的人……而且关键时刻竟然还对她手软了……这算不算一种失败?
好事最后还是都让她得了,气真不顺,可是东西交她手上又比给别个要好,总得替族里想想,唉,忍了!
幸亏刚才吓得她不轻,那小样儿煞白煞白的,还真以为自己会把她怎么样,真是好玩!
也没有告诉她刚才咬她一下已把她身上奠因梦给解了,不知道最好,乔珏那活不长,就不会对我永家诸多压制,也算为这回折了的姐妹们出了口气。
更重要的是,当她发现自己的命突然长了一大截,而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光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该当很有趣。
钟仪靠着墙,慢慢坐下,这个角度恰好可以望到过道顶那个窄窄小小奠窗。略算下时辰,再过些时候,便可以见到天窗里的一弯眉月。
记得那个晚上也是一弯眉月,上弦的,弯弯瘦瘦,真似是精心修饰过的眉毛。
她呆在相国府的屋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枕在脑后,身下的琉璃瓦光滑清凉。
“永二!”有人在喊她,是宗主。
没有答应一句,她突然从屋顶跃下,虽然不会惊动宗主分毫,可她就是喜欢这种突然性。
低低的“啊”一声,不是宗主发出的,是她身边的小孩儿。
瘦瘦的脸,却有着高而圆润的额头,眉毛就跟天上那弯月亮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当朝太女,以后你奉她为主。”
钟仪垂头瞧瞧那个比自己的腰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嚼着嘴里的草梗,笑嘻嘻的说:“可我现在不是奉相国为主么?忠仆不事二主。”
侍候这样一个小孩?开玩笑!她又不是保姆。
她最拿手的是杀人,杀人!
“你只要在我身爆保护我二十年,我就放你自由。”小孩很认真的对她说,难得字字清晰。
她挖挖耳朵,“你是将来要当国君的人,露点本事给我瞧瞧?”
“你想看怎样的本事?”小孩很认真。
钟仪觉得很好笑,顺手指指刚才自己躺过的屋顶,“我留了东西在上面,你帮我取下来吧。”
“永二!”宗主叱喝她。
她继续挖耳朵,装没有听见。她是谁啊,她是永家百年一遇奠才,大家默认的下任宗主。她知道宗主是为了她好,要她换一个未来可以当国君的主人,可她就是没有耐性侍候小孩子。
“好,一言为定!”不想那小孩却答得爽快。
“你可不能让别人帮你。”她立即补充。
“那是自然,若是借助旁人之力,你定不会心服口服。”
小孩转身跑走。
宗主微有责怪之意:“她现在虽年纪尚幼,将来可是一国之君,你不该刻意为难。”
继续装没有听见,没见那小孩答应得很爽快么,说不定真的有什么过人本事。就算没有,就看着她撩起袍子甩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的飞奔,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等那小孩吭哧吭哧的拖着一架长梯过来时,两人都不禁瞪圆了眼睛。
还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原来是这般笨法子。
看着她颠颤颤的把梯子搭到檐下,颠颤颤的往上爬,颠颤颤的停在中途发抖,就连钟仪也忍不住开口,“算了吧,不用你爬了。”
其实我也不是有心为难你,只是,好玩!
“不……不行……一诺千金。”
瘦弱的身躯终于消失在屋顶,两人听着琉璃瓦发出嘎嘎的声音,身经百战的心不知为何也觉得毛毛的。
“永二,你说遗下的东西……在哪里?”疑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那个……哈,好像我记错了,还是带在自己身边的。不用拿了,你下来吧!”
“你……你骗我……”很是气愤的声音,伴随着“格”一声轻响,瘦小的身躯发出惊叫滚了下来。
宗主叫道:“太女!”纵身迎上。
旁边一道身影抢出,将太女接下。比她伸出的手,长了半臂。
宗主落地,掩不住脸上黯然之色,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钟仪抱着太女落地,小孩晶莹的眼眸中满是惊骇,接着却是恼怒,脸上怒容勃发,一把抓住她叼着的狗尾巴草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你竟敢戏弄我!”她气得脸颊通红。
“不敢不敢,我只是记错了,真的。”钟仪觉得很好笑,一面解释一面哄骗。
“太女刚才说的二十年之约,应了你便是。”
“你是奸猾小人,我不要你!”
“……太女怎样才会消气呢?”这小孩还蛮有趣的,说不定跟着她会很好玩,钟仪兴趣急升。
“除非你也爬上屋顶,把我留在那里的东西取下来。”
“……遵命。”
这样的把戏,很好玩么?
可是,小孩子的心思,也真有趣。
钟饮真一步步沿梯爬上,为了平复小太女受捉弄的心理失衡,特意装出笨拙的样子。
到了屋顶,原本想学她那样,装成很惊讶的问一声,“东西在哪里?”,眼睛却扫到琉璃瓦上,一只小小的织品躺在那里。
是一只织锦元宝袋,袋里一个平安符,月光下淡淡的黄。
“找到了吗?”小太女在喊:“你要做我的护卫,性命得长些才行。”
手一收,平安符入袋,忍不住,笑意荡漾。
就似断在口里的草芯,柔韧,翠绿,一股草青味儿又夹着缕清甜。
这小太女,有意思。
便是两人初相识。
十九年前,慕容媗七岁,钟仪正届而立。
那往后的风风雨雨,此刻看来,都是有趣。
后来方知,鸠占鹊巢,只是,已罢不了手。
也罢,择主原本就是因人,不是因了她的身份。
守护在她身爆果真,需要性命长些才行,幸好她这等天才,早学会了驻颜延年之术。
…………
“咚咚咚”有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牢房。
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兵站满了铁栅外面的横廊,见到晕迷倒地的牢头和半开碟栅后更是如临大敌。
钟仪却依然保持那悠然的姿态躺在地上,脸上一丝向往的表情,等月亮升起。
“犯官钟仪接旨。”
终于还是来了,也罢,早来迟来也是一样,只是,可惜了月亮……
不过,要想再让她跪,那是妄想!
她坐起身来,笑嘻嘻的道:“反正我是将死之人,坐着听听圣旨也没有什么失礼吧,请大人念吧。”
“大胆!”
传旨之人叱喝之声还未落地,眼前有有一道黄色的影子掠过,擦过她脸,火辣辣的,一摸一手是血,再看地上,一根沾血的稻草飘然落下。
传旨之人气焰打消大半,展开圣旨,咳嗽两声,开始宣读。
“现有犯官钟仪,候秋后决,念平日……”
钟仪坐在地上,微笑着听那圣旨上历数自己平时的表现,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慕容媗有感而发,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眼神悠悠放到远处,穿过铁栅,透过大墙,穿过重重宫闱,到了那到处都是明黄的所在。
略显瘦弱的身子趴伏在厚厚的锦缎褥子上,平日无计悔多情狄花眼闭得严实,素日带着三分精明的脸,因为额上扎着白布,显得有几分稚气,失血苍白的脸因为药物冒起两团,看上去居然也有几分慵懒的矛。
听说天真傻气的人比较有福分,常悦该当是一个典型注释,公然抗旨,血溅长街,最后容身之处,竟然是龙床。
随即见到慕容媗俯身为那人宽衣解带,再后来,俯首……
不,不,这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大福分,对于她来说,却绝对是祸!
“醉仙檀虽然能让人失去知觉,但不能保证她醒后一辈子也是毫无知觉。你若想她恨你一生,往后睚眦相对,你不妨试试下手。”
慕容媗蓦然回头,盯着她的眼神恼怒中藏着怨恨,似是恼她不该不知进退,此时擅闯主子寝宫,更似恨她不该戳破她不能为人所知的梦想。
那种眼神,她毕生都不可能忘记。
可是,后悔么?后悔冲口而出阻了她?
不,永远也不!
她护的是小太女,后来的一国之君没错,但她同时也是她这辈子觉得最有趣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她好端端的人生因此被毁,变成个百般无趣,甚至还身败名裂之人。
“朕只想永远留住她,不要她再为不值得的人浪掷生命。”慕容媗双目赤红,狠狠瞪着钟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与她。我不会再容任何人伤害她!”
“朕不会再让她离京,朕会保护她,甚至……可封她为女后……以朕现在的威能,有谁敢说个不字!”
钟仪暗暗心惊,她守在慕容媗身边十九年,何曾见过她这般不惜一切惮度。要知道她虽近十年来端凝稳重,上位后更是一身王者之风,喜怒不形于色,但她小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她也曾爱恨分明,敢骂敢闹。钟仪常被她缠得头痛不已,若非天上的月亮难摘,只怕也早已双手捧上。
只是……即使她这样千般,到底还是不能教她如愿。
她心中感叹,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我可没有说半句不好,想来文武百官也无人敢反对,只除了一个人。”
她伸出一根指头,遥点着龙睡得人事不省那人。
悠悠道:“我的皇上,莫要忘了,此人当年是怎地避祸离乡,脱出门楣的。此人曾被赵姜所害,骨肉亲离,忍辱含鞋对这种事情恨之入骨,避如蛇蝎。就算天下人都不敢逆你的意思,想必她也是不肯的。”
瞧着慕容媗突然褪尽血色的脸,狠狠咬了舌头一下,淡淡的血腥味充满了口腔,她就带着舌尖上那隐隐帝痛,微笑着一字字说下去:“若想前情尽毁,恩断义绝,你大可一试。”
言毕,她悠然转身离去。
立于中庭,负手,看那暗淡不明的漆黑天际,一如在豳州那时,她也曾这般守着,翘首看云。
过了不知多久,慕容媗唤人进去,将人抬去了前皇子丹麒的寝宫。
她松了口气,打算离开,回头时赫然见到窗内那怨毒的眼神一闪。
虽然只是一瞬,她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从金殿滴血验亲,到策划逼宫,再到识破帝皇心事的今日,慕容媗的疑忌之心已经累积到顶点。
更何况永家掌握着皇族秘辛,慕容媗现在坐稳了皇位,若想继续稳妥下去,当会除掉一切对她有威胁的人。
而今日此事,无疑已将她心中最后一抹旧情也消耗殆尽。
从今日起,她大概已只会筹谋怎样除去她,不会再对她说,命要长些才行。
未到二十年之约,她已厌弃她了。
既然这样,她也已可以离开了。
“忠仆不事二主!”她也是累了,不想再去效忠他人,且将就些,顺她意而止吧。
“钟大人!”宣旨之人念罢圣旨,见她没甚反应,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钟仪眼神如刀,一记刺来,身边宫侍心神如被利刃戳入,手中所持托盘竟然脱手砸地。盘上托着一杯御酒眼见就要洒在地上。
众人惊得声音都忘了发出,却见眼前一花,牢里飞出样东西,裹住那酒杯往内一抛,竟到了钟仪手里,里面八分满的酒液,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钟仪嘻嘻一笑,“谢主隆恩。”
仰首,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
酒一入肚,她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传旨官见她面上变色,还道毒药发作,连忙开撤。
那捧酒的宫侍迅速从地上捡起托盘,颤声求道:“请,请大人交还,还御杯。”
“叮”一声轻响,空杯已掷还她盘上。
众人瞬间撤走。
留下表情怪异的钟仪摸着自己的肚子,这不是毒酒,慕容媗想干嘛?
众人撤去不久,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唤道:“钟大人……”
钟仪听得是自己手下的声音,惊讶不已:“我在这里,你们怎么来了?”
“是太傅传圣上口谕,让我们来带您走。说是皇上不能贸然放人,要装成你逃狱的样子,外面的守兵得了圣谕,不会刻意刁难。”
那手下道:“太傅还说,忍得一时之气,出了京城,天高水长。”
钟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常悦,真真是天真到底啊。
慕容媗当是难抵常悦死缠,想了这么个办法,既应了她所求,也座实了自己的罪。这么一逃,想在外面解决她,方法甚多。
只是,这样真的很有趣,比一杯鸠酒有趣十倍。
她大笑起身,“那就快走吧!”
果不其然,追兵并未死逼,但也没有跟丢。带她逃跑的手下,有意无意把她往高处引。
玉泉山,有一绝壁,她知道是那里。
到了那处,身边护她出逃的人只剩下数人,而一直松散的追兵却突然密密层层的围了上来。
“大人素来对姐妹们不薄,你们怎可这般苦苦相逼!”手下忍不住开口,一脸仓皇。
事情也已经脱出她的控制,无论谁被上百支黑黝黝的箭头对准,都会怀疑别人的承诺。
钟仪此时仰头望天,果然是一弯眉月,就似,配着高广额头未曾雕琢仍然清丽的眉毛。
一直不曾下杀手围杀,顾全的是常悦的面子,还是你我之间仅余的情义?
此时此际,明月当空,清风拂体,真是快意。
她长声一笑:“你们回去,禀告皇上,就说……我钟仪承她一路相送,二十年之约到今了断,永无续期。”
声音朗朗,金石铿锵,山间回音未绝,崖上的人已不见了。
众人纷纷抢到绝处探头一观,飘飘扬扬一袭白衣,翻翻滚滚的转眼消失在崖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