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刚下过一场秋雨。御书房外黄叶铺地,各色渍在水里,看上去分外凄艳。
两个负责洒扫的宫侍呆在院子角落,都很是不解为何皇上近来不让他们清扫落花败叶,虽然他们都是大字不识的人,但这样看着也会联想到这莫不是大人们嘴里常说的诗意?
不过这诗意难不成就是让人嘴馋难过?
这喏大一个花园才两天没有清理,眼睁睁看着变成了个腌菜缸子。
却见小径尽头,有人潇洒行来。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素色长袍,头发梳到顶心,用一根白玉簪子绾住,通身上下再没装饰,素净潇洒的打扮越发显得眉目郁青,俊秀如玉。
前面领路的一个宫侍长得五官精致,一对微微上挑的眼睛尤其漂亮,可走在这人前头,竟没人注意到他。
默侍似乎很是焦急,疾步走来,到了近处更是几乎小跑起来,他身后那人却是仍是不徐不疾的迈着步子,此刻仍有斜风微雨,不时将径上打到他长袍下摆,就此沾住不落,颜色艳丽,却益发衬得衣服主人神清气爽,恬然高洁。
角落里两个宫侍看得呆掉,直到那人进了御书房,方才找回神智。心神皆醉之下,一时忘了宫中规矩,窃窃私语起来。
“方才那人好风采,虽然一介布衣,可气度比朝中那些大臣不知强多少去了。”
另一个哧的一笑,“你又见过多少朝中大臣?”
头一个不服气,“能到御书房里跟皇上议事的我都见过,别的不说,就连皇上最喜欢但傅,也比不上这人万一。”
讲到这位太傅,两人不约而同脸色一白,同时陷入静默之中。
过了半晌,才有人捡回了心思一般的低语道:“不过刚才那人看着有点眼熟。”
“你倒还认识他?”
“……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先帝亲口称赞的春风学士么?可是,可是……她怎么变成了个男人!”
御书房中,乔珏将自己携来的棋盘棋子一样样摆好,端正坐好,垂手放在双膝,静静等着慕容媗开口。
慕容媗道:“先帝曾称赞春风学士棋艺超群,京城之内可入三甲,是以你今日才这般自信。”
乔珏道:“珏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自欺欺人,此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慕容媗端起面前茶杯,呷了一口,悠然道:“你想跟朕赌个东道么?”
“是。”乔珏直言不讳,“若珏败于皇上之手,可任凭皇上处置,但若珏侥幸胜了半子,就请皇上放了我家妻主如何?”
慕容媗微恼道:“不是朕扣住她,是她自己不愿住”
慕容媗说的却是实情。那日常悦跟她提出一个匪夷所思但细想又大胆合理的要求,说想替她做最后一件事,去做她控制之下的黎国皇帝。慕容媗当时的反应是此计大妙,只除了要放她走。
此事无论对谁都有好处,自己控制了一国之君,多了得力臂助,好处极大;常悦去做了一国之君,地位利益自然比现在当大臣上了不只一个台阶;甚至黎国,它得了新君主,又有扶凤作靠山,两国结盟交好,别国不敢来犯,至少可保五十年无虞,且两国建交,农工商都可互通有无,对两国同时发展都有好处。最要紧的是,黎国国力无法与扶凤相比,不会对扶凤造成威胁。
这么一想,此事若果真能成,可说是有百利,但也有一害。
那就是,从此以往,那人将会远离,两人之间,隔了一道海。
便只说此事不妥,她还需相加考虑。
然后,此人竟然以夫婿重伤不能移动为由,赖在宫里不赚还把这里当作自己府邸别苑,三不五时让家人带东西来。
她府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时是前皇子领着几个孩儿在御苑内嬉戏,园中御花御草御鱼御鸟死伤惨重,一时又是某医术高明之辈开出长长药单,大有要将她御医院药库里的珍异药材都清光掏空之势。
尤为可恨宅外头竟然传她软禁了自己太傅,要效那鸟尽弓藏之事。
被扣住的黎国使者说太傅曾与她们有约定,说她已掌握新国君的线索,待到京城禀明皇上便会告知,现在为何承诺不曾兑现?三不五时便要求与太傅对话。
若曦国君也派了个将军来凑热闹,口口声声说奉旨来探望她们小王爷的妻主。
又有惊人传言甚嚣尘上,道那前贤皇女未曾身死,以前为奸人所害暂时避隐,现已脱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想回来问候一下皇帝。
这种种传言不断越传越烈,越传越真,又种种压力纷至迭来,让人焦头烂额。
慕容媗何等人物,虽然常悦自动把自己抵押在宫,但这些事情怎可能与她无关。慕容媗一怒之下,再不许她家人自由进出,方才落实了软禁之名。
这禁到第五日上头,倒来了个乔珏,抓住她当日对乔榕甄绣逼婚不成所留下的一句威胁之语,说是要跟皇上一了当日棋约。
说实话,在慕容媗眼内,常悦此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大到那妙到巅毫的计划,小到把自己抵押在宫以示独善其身,远到国际压力,近到京城流传的风风雨雨,她都不相信是她自己想出来。而她背后策划之人,定是乔珏无疑。
而这乔珏竟然能察知她想除去他,亲自送上门来,这一局,她怎会不应。
当下两人相对而坐,乔珏抓了一把棋子,让慕容媗猜先。慕容媗在棋盘上放了两枚棋子,乔珏摊开手掌,共是六枚,慕容媗猜中双数,执黑子先行。
当下两人你一着我一着的默默手谈起来,书房内静寂得只闻棋子落盘的清脆敲击声。
慕容媗的棋路大开大阖,气势宏大,乔珏布局精密,寸土不让。
两人这一盘棋直下到掌灯时分,乔珏温润如玉的额上隐隐现了汗水。
慕容媗仍是意态悠闲,见他落子变慢,忍不住些微得意,道:“乔珏,先皇虽曾说你棋艺可排入京城三甲,但你可知前头两人是谁?”
乔珏也不抬头,道:“排在首位者自是先皇。”
皇帝无论什么均是天下第一,这也是天下人的共识。
慕容媗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但朕那时并未继位,先皇道我棋力可为京城第二,可说是并无徇私。”
言下之意是你的准备功夫做得不够,今日来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乔珏淡淡一笑,拈了颗白子,桌上轻敲了两敲,“皇上为何不愿应我妻主所请呢?是怕放出去的风筝收不了线么?”
“笑话,朕只是担蝎傅远赴海外,水土不服。”慕容媗有几分言不由衷。
“别人的事情珏不敢说,但我妻主的品性如何,珏最是清楚。她并非那种娇生惯养之人,有如野草,放到哪里都会存活,皇上不必担心。若皇上是怕她飞得太远,失了方向,草民倒有个建议,妻主最是重情重义,皇上不妨考虑留下她着紧之人,她定不敢叛逆君意。”
慕容媗一怔,“乔珏,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珏一笑,落子,“皇上,草民这着棋下在这里。”
慕容媗凝神一瞧,见他这子下在自己小劫旁爆粘得极紧,一时看不出什么作用,顺手应了一子。
回道:“你这是怂恿我索求质子么?”
乔珏不做声,紧接着又下了一子。
慕容媗皱眉,“朕若是索要质子,岂不是落了以上欺下之名,完全失了对太傅的信任。”
乔珏垂目只看棋盘,嘴里淡淡道:“这一点倒是不用皇上担心,只要皇上应了她所求,草民自会想出办法把自己留下充当质子,以安陛下的心,只不知皇上觉得珏够分量否?”
慕容媗一震:“乔珏,你竟自愿留下充当质子?”
“皇上,草民这一着下在这里。”
乔珏又落一子,抬头微笑道:“若皇上要以我为牵制,自不会轻易动珏的性命,珏对此是放心得很。”
慕容媗隐隐觉得不对,却一时没有头绪。
乔珏等了一会儿,提示道:“皇上,轮到你了。”
慕容媗拈起一枚棋子,一看棋局,不禁一怔。只见黑白分明,各自所据之地都已圈稳,再无落子之地。这一局棋,竟已下完。
两人这便数子,不想慕容媗的黑子圈了中原一片,看上去大幅,乔珏的白子只占边角之地,呈现完全的劣势,但实际数起来竟是平分秋色。加上慕容媗执黑子先行,除去先子一目半,竟是恰恰平手。
慕容媗细细回想适才乔珏神态,再思复盘,发现他以言语扰乱自己,趁机贴的几子,趁自己不备,吃了两子,那两子正是持平的关键。
她把棋子往棋盒内一扔,道:“卿之宫子手段人皆称道,果然闻名不如目见。只是这盘棋下成平手,朕不动你,也不能放人。”
乔珏道:“草民感谢皇上襄让,草民滇议,此生有效。”言毕辞去。
慕容媗瞧着他抱着棋盒,潇然而去,暗道此人倒真是有胆识有真本事的,只可惜才学不用在合适的地方。
遂命宫侍掌灯,前往华春殿去见软禁那人。
那个她不想见的背叛者也住在这里,她不欲与他见面,便在外间等,只听得内间絮絮私语,又间夹笑声,风光十分旖旎。亏得身边宫侍伶俐,送上的是厚底五彩官窑,并非薄胎冰瓷,不然便再多十只也教她捏成粉末。
等了片刻,那人方才斯斯然出来,见到她便笑着行礼,倒是丝毫不曾慌乱。
慕容媗来此之前,心中百般念头难以决断,只想一见那人再说,此刻见她疲懒模样,心中忽起恶念,此人何来的倚仗,竟敢在自己地头撒野!难道真的以为自己不敢动她?
笑笑却似根本感受不到低压,只顾笑嘻嘻的跟她说方才自己试验一种新食谱成功,又猜中她今日会来看她,留了一份让她试尝。
说着便递上一份点心,只见厚厚两个烙饼中间夹着鲜蔬薄火腿,更有血般红的酱料浓浓一滩。
看她面露疑惑,那人笑嘻嘻道:“我这点心名叫大胆汉堡,敢吃的人才识得其中美味。”
又胡扯道,“古人有个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将军,他曾题诗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把敌人血肉大口吃下,该是何等的豪迈胆气啊!”
慕容媗听得她这般一说,顿时觉得面前的点心恶心起来,正要推辞,却见她眼神亮晶晶的都是笑,受她一激,抓过来便咬了一口。
食物才刚进口,心中忽然一酸。怎地还是这般不设防,也不堪激,她说什么便听什么,她给什么便吃什么!
笑笑见她面色有异,反倒拍手笑道:“这里面的胡虏肉是用松香枝熏得梅花鹿后腿肉,这匈奴血是我自己做的果酱,怎样,好不好吃?”
慕容媗见她笑靥如花,便慢慢咀嚼,一边点头。却觉得这果酱酸得要命,从口腔一直酸到心里。
若是一辈子都能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一辈子都吃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也罢,这些东西她原本不是为我做的,可到底留了一份给我。
至此,她忽然大彻大悟,有些东西,她终究还是握不住,要放它溜走。要是松得迟了,怕连这仅剩的暖意也会消耗殆尽。
把食物咽下肚子,喝了口茶,她慢慢道:“乔珏今日进宫,跟朕下了盘棋。”
瞧瞧常悦面色,“他说要以他自己为质,换你出去黎国。”
笑笑脸色一变:“万万不可!”
慕容媗“哦”了一声,瞅着她道:“看来你果然是舍不得他。”
这么一说,笑笑不禁踌躇。她自从知道慕容媗对自己的感情并非那般单纯后,表面上虽是待她跟往时一样,但底下已更是提防。
她怕自己直承舍不得乔珏,慕容媗更会拈酸对他不利,但若是违心说不是,又怎能骗过这精明的君主。一时只好万言不如一默,埋首默不作声,心里却暗怪乔珏私下出了这等馊主意。
慕容媗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语,冷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朕自然知道他是你的心头肉,不会强留他。”
笑笑不禁松了口气,却听得她又道:“此人诡计多端,过去又对朕剥夺他的官职心有怨怼,若是留他下来,他定然会找个机会自尽或是弄出事端,总会挑起你我纷争,朕不会中了他的计。”
这番想法却是从乔珏临走那句什么“他的建议此生有效”中想来,他那般强调他活着有效,就是说若是人死了就一切都无效了,她才不会蠢得去成全他。
当下慕容媗缓缓道:“朕觉得扣你夫郎也是无用,你这人风流薄幸,见一个爱一个,此刻夺走虽会心痛,但不日当会丢诸脑后。”
笑笑心中苦笑,脸上却装出惭愧的样子默默点头。
“况且强留别人家眷,传将出去于朕的名声也不大好听,朕要的质子便从你儿女里面挑吧。”
笑笑顿时僵硬。
“你这人与别不同,只关爱看重男儿,朕就挑你一个儿子。”
笑笑难以置信掸起头来注视皇上,只觉得难以呼吸。
慕容媗这时深思熟虑的开口,“朕跟丹麒到底姐弟一场,朕不便强留他的孩子,且朕与你幼子平安也甚是相得,就留下他陪伴朕吧。”
笑笑张大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耳里清晰谍到了命运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