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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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

  艾祖全

  我在环保科当科长时只有三十来岁。科里面两个老孙,年龄大的叫孙国太,五十来岁年纪。年龄稍小的叫孙树华,四十来岁。他们同在一间办公室,就在我隔壁。每次进去,一叫老孙,两人都应。后来为区别开来,就叫年老的孙国太为“老太”,叫孙树华“老孙”。

  “老太”原来在巡检组上班。巡检组的全称是“厂区排污巡视检查组”,就是对冶炼厂区各生产单位产出的废水、废渣进行监督检查,三班倒。发现不正常的排污现象,即与排污单位协调,采取措施,防止发生污染事故。对冶炼厂污水总排口外排水质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如有异常或超标排放,及时报告科领导处理。

  后来考虑到“老太”年龄大了,调到科里“农赔组”管理排污沟道,上常早班。“农赔组”这个名称怪怪的,其实不难理解,就是负责公司冶炼厂所排出的废水废气对周边村子造成的污染损失进行赔偿和处理。“农赔组”的职责除了去污染现场判定损失并与村民协商谈判赔偿处理外,还要对厂区外围排污沟道进行检查,发现堵了漏了的地段,要及时处理。“老太”就是专门从事后一项工作的。

  “老太”矮胖,圆圆的头秃了顶,没剩下几根头发,经常理得短短的,戴一顶很旧的蓝sè帽子。常年穿解放鞋,走路上班,从不骑自行车。说是脚有问题,不敢穿皮鞋。鞋子和帽子都洗得发白,配上也是洗得掉了颜sè的涤卡中山装,像个老干部。厂外的排污沟道老长老长,约有两公里左右。每天走来走去,走得气喘,很累的样子。每次查看沟道回到办公室,“老太”脱去帽子,用衣袖揩拭一下光亮的头上细密的汗珠,端起已经凉下去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一气,就很惬意的坐下来,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老太”不像别人那样有一肚子牢sāo,别人发牢sāo骂娘的场合,他偶然进去了,也只是站着,不置一词,听听而已,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别人说:“老太,你说呢?”

  他吱唔两声,笑笑,掏出烟来散发一圈,说还要去沟道上。

  “老太,歇歇吧!不累吗?革命工作哪有干完的那一天!”

  “老太”就笑笑,不说累,也不说不累,独自踱出去。回到办公室,同对面的老孙说:“累什么呢?又不是背背挑担,能够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无风无浪的领着这一份工资,不是很好吗?”对面的老孙抬起头来,无声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老太就对老孙说,隔壁那些每天坐办公室的技术干部,成天一事不干,还咒爹骂娘的透出一大堆的不满。老孙说:“这就叫做无事生非。没什么事干,闲着也是闲着,不发发牢sāo又干什么呢?你管沟道,我管农赔,就不能跟那班知识分子一样轻松,就不会去生出这些是是非非来。”说着老孙感叹一句:“这年头,谁管谁?各干各的事,各拿各的钱。”然后相对无言。

  我觉得农赔组的人每天跑农村,跑沟道,挺辛苦的,就写报告给公司领导,批了几百块钱,买了三辆自行车当公车。副科长朱树清分管农赔,每天上班后换了工作服就和老孙骑了车就跑农村,“老太”那辆却摆在办公室里面,从来不骑。科长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骑,“老太”很腼腆地说:“科长,我还没学会哩!”我说:“这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三两天就学会了。”他说:“我年龄大了,也不想学了,走走路,对身体还好些,反正再走两年也该退休了。”我说那也是。于是那辆自行车就一直在办公室搁着,偶尔科里有人出去办事用一下,回来后依旧搁在“农赔组”办公室。

  “老太”走路低着头,腰显得有些弯曲,双手摆开,步子的频率很快,一幅匆匆赶路的样子。从侧边看去,可以看见他就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事一样,看不出是忧还是喜。就像rì子永远都过不到尽头,必须尽力去应付才成。

  我骑摩托车上下班,看见“老太”走在路上的背影,觉得沉重无比。赶上去在他旁边停下来,搭他一截。我左脚着地,侧过头去:“老太,上来。”老太每次都很谦恭地说:“科长,您先走,我慢慢来。”我说:“坐上来。”老太就坐上来。到了“老太”家小铺子门口,我停住车,“老太”下来,忙掏出烟,递一支给我,我嫌他的烟不好,婉言谢绝了。有时科里的人看见我车上没人,要搭一截,我说:“还有老太哩!”一加油,飙过去了,撵上“老太”,就停下搭上他。大概“老太”觉得自己领了我太多的情,每次面对我的时候,脸上都有一种过意不去的歉然神sè。

  “老太”有子女四个,大的三个是儿子,最小的是女儿。三个儿子都在厂里面上三班,小女儿在家呆着。女儿是个傻子,“老太”家的小卖部就是以女儿的残疾人证办的营业执照。老婆是家属,没有工作,小卖部就由她守着。

  “老太”矮胖,老婆却是又高又壮,一脸横肉,嗓门儿奇大。叉了双手站在小卖部门口:“孙国太,打开水去!”老太就颠颠地跑过来,拎着茶壶就往开水房走。

  “孙国太,老娘叫你没听见?耳朵咋的啦?提炉子出去换蜂窝煤!”

  “孙国太,医院送饭去!”

  在老婆面前,“老太”不敢说什么话,即使说上几句,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老太”抽的烟也是由她控制的,她给抽什么,“老太”就抽什么,大多是很劣等的那种。“老太”身上经常没有钱,每个月的工资下来,一分不少地交给老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科里小王的父亲得了喉癌,大家凑分子去医院看望,每人出五十元钱,“老太”硬是没法,但又特别想去,毕竟小王的父亲和他以前在矿山时是一个班的,只好开口向我借。下月一发下工资他就赔给了我,没料到他老婆下午就拿着工资单找到办公室来,问清楚以后,当着大伙儿的面高声宣布,以后谁也不能借钱给孙国太。“老太”脸红红地坐着,不说一句话,但看得出他的气愤。从那以后,我一见了他那个母夜叉老婆,心里也会发怵。大家解嘲说“老太”好脾气,从来不和谁动过怒,实则我心里明白,打起架来,“老太”还真不一定是他老婆的对手。

  “老太”的大儿子在硫酸厂,三班倒工人,三十来岁,还没结婚。那年冬天,在厂大门外面的饭馆喝多了酒,骑摩托车撞在饭馆前面的石墩上,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八个月,死了。儿子在医院期间,“老太”要上班,要上医院照看儿子,忙得一塌糊涂。每天查看沟道回到办公室,脱下帽子,用衣袖揩拭一下那越发光亮的头上细密的汗珠,端起凉茶咕噜咕噜喝一气,又匆匆赶往医院。从他家到厂里,一公里,从厂里到医院,一公里,三个点为等边三角形。看见他每天低着头奔波在这三条线上,让人不由得想到人生的艰辛和苦累。有时拎着一个饭盒,但都知道他儿子什么也不能吃,饭是“老太”自己吃的。科里的人见他如此情形,都劝他提前退休算了。过了不久,公司出台了一个可以提前退休的文件,他就写了一份请求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交给我,于是提前退休了。

  “老太”退休以后,大家就很少见到他了。偶尔在路上遇着,见他匆匆忙忙的,也很少停下来交谈,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偶尔也会掏出烟来发,却似乎自己都嫌弃一般,勇气不足的递过来。我就挡了他的手说抽我的抽我的,掏出烟递给他,然后说你忙你的,各自走了。甚至连他那成了植物人的儿子也想不起来问一声。直到有一天人们听说他儿子死了,才不禁一阵唏嘘,相约去医院看了一次。那天老太是站在医院停尸房门口背靠那棵雪松,脸上看不出悲痛的样子,只是无神,嗓子沙哑着,说:“磨够了,也就该去了!”

  “老太”大儿子死去以后,我们就更少见到他在路上奔波,而是守在小铺子里面,看上去呆呆的样子,很无神。冷不丁一见,突然老了一大截。见了也没什么话,淡淡漠漠的,扯一两句闲话,就不再说什么。那很少的几句话中,他的声音比先前更沙哑了。

  他老婆的声音却依旧很粗壮,偶尔走过小铺子,也不可以听见她的大嗓门儿:

  “孙国太,打开水去!”

  “孙国太,提炉子换蜂窝煤去!”

  换蜂窝煤是冬天的事。“老太”的女儿在大哥死去的那个冬天里,突然失踪了。托人找了一些地方,找不着,也就没有再找。直到第二年夏天,她突然一个人回来了,胖了许多。问她去了什么地方,说去了四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再问下去,也得不出一个她失踪的确切过程。两个儿子依旧在厂里上三班,一个在铅厂,一个在锌厂,难得在小铺子见着。

  小镇的rì子悠悠忽忽地流淌着。原来和“老太”一间办公室的老孙,在副科长朱树清退休以后,当了副科长。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老太死了你知道吗?”我说好久没见着了,没听说他有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死了呢?问什么病,老孙也说不上来。“你这当科长的真是!连自己手下的人死了也不知道。”老孙说。

  “我真的不知道他死了!”我说。

  我让老孙去订了个花圈,叫了科里面的几个人,一起去了医院。我们见到了“老太”,他平静地躺在停尸房里,用白布包裹着,脸露出来,很安详。脸sè和生前没什么两样。他老婆面sè黑黑的,却看不出一点忧戚的神sè,但没有了先前的凶悍状,声音也没有原来那样粗硬,柔和多了。站在停尸房门口散发香烟。她散发的香烟比“老太”活着时抽的档次要高得多。“老太”的傻女儿跪在地上,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悲哀。只是木然地跪着,无情无绪地往地上的盆里面烧些冥纸。

  我们给“老太”烧了点纸,走出停尸房来,看见天yīn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却迟迟下不来,让人感到更加沉闷。

  “老太”一生没什么朋友。停尸房冷冷清清的。

  从医院停尸房回厂里的路上,从铅厂调来顶替“老太”巡视检查沟道的小李说:“只是听孙副科长在办公室偶尔说起过老太这个人,却一直没有见到过!”

  “不要说你们后来的人,连我这个老在的人也差点都想不起他来了。如果他死之前我调离这儿的话,恐怕直到离开人世,我都不会想起来曾经和他共事过七八年呐!”我说。

  “他今年多大了?”小李说。

  “也许六十,也许还不到一点,也记不清了。”我说。

  我们几个人一路往厂里走去,都不再说话。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低着头匆忙赶路矮胖老头。工作累了,回到办公室,脱下洗得掉sè的帽子,擦一下秃头上细密的汗珠,就着冷下去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一气。一脸的平和,从来没跟人吵过,也从来没跟我这个科长叫过苦,或提过什么要求。多年以后,“老太”的这一形象就定格在我的偶尔的记忆之中。

  不过说实话,“老太”死了以后,整个人就从我的脑子里面慢慢淡出去了,无声无臭。

  大约又过了五六年,我离开原来所在的公司一年多了。在那个yīn霾四合的五月的一个下午,我送一个酒jīng中毒的亲戚去jīng神病院。跨进医院后铁制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的一刹那,我的这个酒jīng中毒的亲戚回过头来注视着大铁门,眼里面充满了惊惧,高呼:“地球都要爆炸了,你们还不快跑?”边叫嚷边往外挣。我和朋友使劲架住他,请医院的护理人员过来帮忙的当儿,听见旁边传来“嘻嘻”的笑声,定晴一看,医院过道的墙边站着一个目光呆滞的胖姑娘,面熟。在医院护理人员的帮助下,我出了一身臭汗,好不容易将这个亲戚弄到病床上去,却又见到那个胖胖的姑娘站的门口,脸上露出了一种满意的笑容,眼睛里面却是空空洞洞的,突然唱出一句歌词来:“我们都是木偶人,不会说话不会动。”唱毕,对着我那位已被制服了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亲戚,把食指竖在嘴前,“嘘”地一下,示意他不要乱动。

  我的记忆一下子激活过来:这是“老太”的傻女儿呀!

  你说这世事!

  2009年7月13rì改毕于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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