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
艾祖全
新兵连的时候,“地雷”和我同在四中队一区队,同班。
“地雷”是外号,真实姓名叫麦军,来自湖北农村。这个外号是一区队高队长给取的。高队长个子和他的姓一样,高,却瘦。看到麦军个子矮小却身体粗实,团状,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就笑了起来,说远看象一颗地雷。从此以后,大家就叫他“地雷”。绰号叫成习惯,叫起名字来反倒觉得不顺口,于是都只叫他“地雷”,名字只在点名的时候才被叫出来,或在黑板上才能见着。因为姓麦,所以叫起来也就成了“埋地雷”或“卖地雷”。三个字叫起来没有两个字那么亲切友好,就只叫“地雷”。
还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感觉到麦军的xìng格有点象踩着就炸的地雷,“地雷”这个绰号越发贴切、形象起来,都佩服高队长独具慧眼。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yīn沉沉的星期天中午,大家都出去玩儿去了,“地雷”走了几个房间,找不着熟人玩,在三楼的走廊上来回地走了几趟,百无聊赖,就开始哼起了家乡的小曲,越哼越有滋味,越哼感觉越好,最后就忍不住放声高歌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整幢楼里回荡:
“一进黄陂街呀,大门是朝南开呀!手拿着洋伞一尺八哎……”
正唱得欢,住在一楼的中队指导员老婆开门出来站在楼梯口,脸朝着上面吼起来:“嚎什么丧,你妈死啦?”
“地雷”这一气非同小可,马上也扯开嗓子回敬:“你妈才死了哩!老子唱歌干你屁事。臭娘们,养头母猪还会下崽,瞧你那球样,连崽都下不出来,白养。”骂完了砰地关上门,坐在床上兀自生气。渐渐地就有泪水流出来。大约是想到指导员老婆骂的那句话太让人伤心,因为他母亲确实在他九岁那年死去了。继而抽抽噎噎的哭了一阵子,扯开被子蒙了头睡着过去。
指导员夫妻二人恩恩爱爱,可结婚十年了却没有子女。这几句话可真是戳着了她的疼处,当时就哭着跑回屋去。那时指导员不在,去县城办什么事去了。但目睹了现场直播的人都为“地雷”捏了一把汗,都说这下子“地雷”死定了。
晚饭前集合点名,“地雷”战战兢兢,没看见指导员,只觉得中队长瞅他的眼神不对。晚饭后高区队长叫了我,一起找到“地雷”。高队长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恶毒地骂指导员老婆呢?你得去给人道歉。“地雷”一听,马上弹跳起来,说我给她道哪门子歉,是他先开口骂我妈。说话的时候还气愤不平。区队长说他妈的真是一颗“地雷”,很生气地走了。我说“地雷”你狗rì的找死呀……
之后却无事。
“地雷”不爱说话,似乎也没啥烦恼。有时也笑,但那笑容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却显出许多的无奈。中队文书“白脸秀才”虽然为了写小说而经常观察人,还研究什么黑格尔白格尔的,连他也说“地雷”的脸上找不出什么生动的素材,你无法在他的脸上去发挥任何想象。
“只能远观,不能近看。”这是“白脸秀才”对“地雷”形象的总结。远处看去,“地雷”一个人坐在营院里的某个地方,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在产妇脸sè一般的阳光照shè下,似乎凝固成为一个智者,正在思索着充满哲理和思辨的重大课题,或者说像一个在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前夕的将军,思考着进退攻防谋略。但走近去一看,又好像什么也不想,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个人习惯而已。
军人有军容军姿的要求,在行走站立时不准背手、揣手、袖手,我们戏称“三手”。但“地雷”有时候也会学了中队长梅石海的样子,双手交叉反背着沿着营区道路漫步。因为他个子矮胖,背手走路的姿势并不好看,一扭一扭的如一只陀螺。这时候大都是吃过了晚饭,冬天的阳光返照在陕北高原上。于是就有那么一次,二人相遇了。
“手怎么了?”中队长厉声道。
“地雷”把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看,说没怎么。
“那为什么背着?”中队长说了这句话以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也是背着的,于是放下来。这个动作却被“地雷”看到了。
“我是看到队长也背着,随便学一下。”“地雷”尴尬地笑一下,但看了看中队长的脸sè,随即就不敢笑了。
之后“地雷”对我们说他当时只不过随便露了一手。
天黑下来,拉拉开关,又停电了,这是让“地雷”最烦闷的事情。闷闷地坐在床上,就听见哨声响,集合了。下楼去站好,中队长就说停电了没事儿干,大家集合在一起唱唱歌搞点游戏活动什么的。中队长讲完,我们就盘腿坐在cāo场上围成一圈,有月光清清朗朗的照着,十分诗意。虽是冬季,却感觉不到冷。
轮到一区队表演节目,高队长让“地雷”站去中间,让他给大家唱首歌。大家就鼓掌、呼叫。
“一进黄陂街呀,大门是朝南开呀,手拿着洋伞一尺八哎……”他清清略带沙哑的嗓子唱起来,可唱到一半,就停住了。
“只会这几句。”他说。他只会这一首,而且只会一半。众人不答应,让他另唱一首,或者为大家做一次广播体cāo第三节。
新兵连,除了既定的训练科目,每天上午和下午要做一次广播体cāo,开始“地雷”不会做,站那儿看,边看边学,边学边做。可到了“扩胸运动”总是做不好。两拳抱紧贴在胸上,利用腰部的力量使上体往后倾,肚子往前挺。大约是非常吃力的缘故,肚子往前挺的时候,两个眼珠鼓得大大的,看上去挺滑稽。大家注意到了以后,越看越有滋味,纷纷往他的前后左右抢位置。
“扩胸运动预备——起。”众人大叫。
“实在为难,学动物叫一声也算数。”指导员给“地雷”找台阶下。
“那我就学公鸡叫。”“地雷”说着又清清他那沙哑的嗓子,拖长声音“呜——呜——”起来。
大家都听出来这是狼嗥。
“你们那儿的公鸡是这叫法儿吗?我们可从来没听过公鸡这种叫法。”中队长笑着说。
“你这是公狼唤母狼,哪是公鸡叫呀!”一区队高队长说。
“公鸡被狼吃了。”“地雷”说。
我们大笑。
指导员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幽默的。“地雷”说谢谢,径自回队列坐下。
我觉得“地雷”唱的那小调怪好听,就问他,那是什么歌。“地雷”很神秘地对我说:“班长,你可不能对人说,这是我们家乡唱的黄sè小调。”
“地雷”并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他一直在为那次骂了指导员老婆而隐隐觉着不安。新兵连结束之前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地雷”在炊事班帮厨,正干着活,嘴里还哼着“一进黄陂街”,抬头就看见指导员进来,“地雷”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时候,指导员却叫他了:
“麦军,放下活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指导员说完,背了手转身走了。“地雷”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大祸已经临头,害怕也没有用,就抖擞一下跟在指导员身后走去。到指导员办公室坐下后,“地雷”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静候指导员的训斥和处罚。
指导员却不吭声。过了几秒钟以后,指导员才开口说话:
“你心里有点怕我,是吗?前次你们吵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不怪你,这是我老婆的不对。她神经衰弱,心情不好,听见别人大声武气的唱歌,就烦躁。不过她确实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如果知道了,她绝对不会说出这些话来伤害你的,我代她向你表示道歉。”
此时的“地雷”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他心里非常感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在眼眶里转动,想放声大哭一场。最后紧挤慢挤,挤出一句话来:“指导员,我不是人,我错了,你怎么处罚我都行。”说着话,那眼泪却是再也止不住,漱漱的往下流。
指导员笑了笑,说:“瞧你说的,你也太小看我了。指导员的次层就那样低吗?论年龄,你得叫我哥,叫她嫂子。哪有哥嫂同兄弟计较的!不过兄弟对哥嫂也应该有足够的尊重,你说是不是?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以后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自己是军人,就得像个军人的样子,不能像个泼妇一样遇到什么事张嘴就骂。再说了,军人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的?行了,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这事儿,这儿有你一封电报,说你父亲病了,你回去看看。”
指导员说着就将电报递过来。
“回去看看,病情好一点就赶紧返回部队,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训练和学习。”指导员说。
“地雷”看了电报,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怎么了你?”指导员问。
“指导员,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给你准备了两百块钱做路费,你拿着。”说着指导员将两百块钱递到他手里。“我已经让文书去县城给你买明天的火车票,你收拾一下东西去。记住我的话,你父亲病情好转以后就赶紧返回部队,新兵连马上就结束了,五月份就要进入学员队进行专业学习,不能耽搁了。”
“地雷”探望父亲回到部队,新兵连就结束了。进入学员队时,他被编去二区队学军械专业,就没有和我在一个区队了。
2009年11月9rì?改于曲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