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人
艾祖全
我起床的时候,心里涌出一丝凄凉和一种淡淡的伤感。拉开窗帘后,我看见惨淡的阳光已经洒满世界。好长时间没有下过雨了,似乎也没刮过什么风。
我说:“没有风,没有雨,这可不是一个完满的世界!”
屋里静静的,但我分明在寂静中听见了外面嘈杂喧嚷的市声嗡嗡地振响。我明白,走出屋子,就是满地的嚣乱。
穿好衣服,整理床铺,我的脑子里又逐次充塞进来昨夜梦中的场景。我还没有彻底从昨夜的梦中缓过神来,懵懵的,在梦境和现实交错重迭中,我想哭。打个比方吧,我心情极坏,萎靡消沉,盼望着某种逆转到来的等待之中,我喝下了一瓶烈xìng白酒,头脑昏沉了,可期待的变化依旧没有出现,我有些失落。随着太阳的升起,心里那份凄凉和伤感逐渐加重了起来。
我确乎在期待着什么,期盼的目标却隐隐的,模糊着,不太确切,或者准确地说,我不太敢让自己所期待的人和事明晰起来。我一直认为,一旦目标明确,按部就班,就索然无味了。如果起床以后,外面的世界又是风又是雨,也许就可以冲刷掉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落差。
这是一个干燥无雨的冬季。冬季里面应该有的雨雪风霜,一样也没有出现。在惨淡的阳光里,我能看见空气中到处飞扬着尘埃和病菌。我在这个冬季里烦躁不安。
出现在我的梦境里的却是chūn天,百花齐放百鸟争鸣,河畔垂着翠绿的杨柳。远处,满眼金sè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我慵懒地沐浴在清香湿润的空气中,感觉到一种悠远清淡的温馨和幸福久蕴不散,弥漫了我的整个身心。
英子笑盈盈的,无声地直视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柔柔地叫了我一声:“哥!”
我惊喜交集:“英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英子说:“哥,我来了很久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可是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有意的躲着我呢!哥,你不呆在公司里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笑着,望着英子的双眼。英子的眼睛如秋水。
我说:“我知道英子会来的。英子不会撇下哥的。英子肯定会到这儿来找到哥哩!我每天都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在这里等到英子。英子,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哩!”
“哥呀,英子想你哩!”英子说。
英子说着话的时候,眼睛里面是无尽的柔情,如水。
我牵了英子的手,沿着河堤南面油菜花中间的小路往东走着。阳光平和安详。阳光下的蝴蝶成双结对地飞舞,你绕我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互相交换着位置。蜜蜂来来回回的忙碌着,唱着歌。小路蜿蜒着没有尽头。我心力十足,决意就这样顺着田间小路走下去。这条小路会带我去到我想去的地方,让我走到地老天荒。
“哥,公司的情况怎么样了?”英子问。
“英子,公司好着哩,你别为我担心。”我说。
接下来的梦境有些模糊了。我睡眼惺忪的,一边往客厅走一边拼命地回想,可是依旧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这时候,电话响了,是老板打来的,让我马上去公司。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天yīn沉下来了,却依旧没有一丝风。我盼望着下一点雨,滋润一下早已干枯的大地和我这荒芜的心田。但我知道,不会有雨,至少近期不会下雨。连续不断的天气预报都说这个冬chūn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干旱季节。
这是一个让人yù哭无泪的季节。
开车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左转进入二环快速通道,走三公里,从右边匝道下来,就到了公司。我停好车,锁好车门一转身,就看见老板yīn沉着脸站在办公楼前面望着我。我走过去向老板谄媚地笑了一下,道了早上好。可是老板还是yīn沉着脸,怒视着我。老板的身后站了两个男人,一高一矮,我不认识。
“老板,有事吗?”我怯怯地问。
“当然有事。”老板说。
上楼,开了办公室的门,老板和那两个陪随着他的男人也跟了进来,径自坐在沙发上。我开了饮水机烧水,准备给他们泡茶。老板说别忙着泡水,这两位先生是土地局执法人员,你把建厂用地手续的办理情况向他们作一个详细的说明,然后转过脸去对二人笑了笑说,因为有事,不能陪你们,实在抱歉,由公司总经理助理向你们汇报。说完就走出门去,没看我一眼,似乎对我很生气、很失望。
二人中矮胖者站起来,从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一个证件,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说:“我们是土地执法局的,需要验证执法证吗?我姓马。”指指坐在沙发上瘦高的那一位。“他姓秦,负责记录。”我说不用不用,既然是执法检查,哪还有假!
来人让我关了手机,接受他们的询问。我感觉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变成了一名十恶不赦的罪犯。矮胖的先生要查看土地使用证,我说正在办理,他一下子暴躁起来,说你们这是违法,知道吗?我把办理土地手续前前后后的情况向他们作了说明,zhèng fǔ逼着早rì开工,所以没等土地手续批下来,就破土动工了,责任不在公司。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轮胎都跑烂了好几条,土地手续就是办不下来。来人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得对公司进行处罚。鉴于公司一直经营不好,处罚从轻,只是象征xìng地罚款五十万元。他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抄了一个银行帐号递给我,说必须在上午十点钟以前把钱打在指定的帐户上,然后站起来走了。
我坐着发呆。五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够全公司发一个月的工资了。事情有些蹊跷。开工典礼那天,土地局长也是来了的,当了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面,满口答应抓紧时间为我们办理手续,既然是市里的重点工程,让我们放心。可是之后就是办不下来,一次一次地跑,一次一次地无功而返。我也知道老板和土地局长积怨很深,根本坐不到一起去。我闭了眼睛,静静地,想不出办法来。到三楼,老板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着。敲敲,没人。打了电话给老板,在电话里面,老板怒气冲冲地说,别理会他们,这些狗娘养的讹诈人。
“你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老板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我回到办公室,呆呆地坐着,昨夜梦中的场景又清晰地出现了。
“哥,我陪你一直走下去好吗?”英子。
我心疼着英子。我说英子,我怕你累哩!
英子说:“哥,陪着你,不累。”
chūn天的风轻轻地吹在田野里,送来阵阵清香。
“哥,你怎么不说话?”英子说。
“哥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冬天,四季如chūn,漫山遍野全是鲜花,有柔软的风和雨。那里的人们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关注着蔬菜庄稼和树木……”我说。
英子打断我的话:“哥,你说的那是桃花源,没有这样的地方。”
英子说完咯咯地笑。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把从梦中给拽了回来。电话是离开还不到一小时的土地执法人员打来的,说时间快到了,赶快把罚款汇到指定的帐号里,否则后果自负。我突然觉得这两个人是骗子,放下电话,走到对面财务室,让会计去银行查一查刚才那两个人给我的银行帐号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如果是私人的,那肯定是骗子。
天还是yīn沉沉的。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进来了,先递一张明片给我,问:“你就是总经理助理?”我说是的,请坐,请问有什么事吗?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势汹汹的说,你们厂都建好了,生产了,可是差我们的设备款就这样一直拖下去吗?我陪了笑脸,说公司现在很困难,老板又不在家……她打断我的话:
“老板在家,你别骗我,我看见他的车早上才出去,被我堵住了,他才让我来找你的。这样对你说吧,这次不付款,我就不走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对她说下个月可以安排出一部分资金来,先付她们公司,把欠其它公司的款暂时挤点过来……
“你别骗我了,你们公司这样的话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我这次来,吃住都在你们公司,直到看见你们把款汇了为止。”女人说。
我就这样坐着,无言了。我知道现在公司真的没有钱。我走出办公室,到对面财务室去坐了一下,又下楼去,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在电话里面的声音很高,说如果是为了那些追欠款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这点事情你都做不好吗?我结结巴巴地想要说点其他的事,老板就挂了电话。回到办公室,女人问我什么时候付款,我说都相互理解一下,这几天真的没办法可想,你看这样行不行,十天以内,先付一半怎么样?
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走的,直到把差我们的款全部付清,我才离开你们公司。我每天来这里陪你上班。住的不必你们管,付清款,我走的时候自然会拿发票到你们公司报账。你们有食堂,吃的就在你们食堂解决。从今天起,我就在你办公室,陪你上班。”
女人说完,不再理会我,拿了报纸自个儿看起来。
我坐着,漫无目的地在信纸上写字:“近段时间来,一切事情都不顺利。四面楚歌,不知何以为继……”写不出其它的,反反复复就写这么一句话。
“你们那儿下雨了没有?”我无话找话地问女人。
女人没好气地说:“没有。”
“别那么大的火气嘛!我是一个打工的!好多事情都得老板来定夺。”我说。
“我也是一个打工的,老板让我来追款,追不到款不让我回去,我怎么办?”她说。她说话的火药味没有刚才那么浓了。
“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真的不容易,现在追款的事情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了,怎么就摊到了你的头上了呢?”我说。
“谁说不是呀!你不知道我们老板有多霸道,非得让我把你们的欠款追回去不可,差一分都不行,否则就开除我,你说这他妈的什么世道!”女人放下报纸,望着我说。
我同女人聊开了,问她孩子多大了,读几年级,学习怎么样,家庭好不好。女人的情绪缓和过来,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谁有钱了还会拖着欠款不赔呀?谁都会有个急难的时候。”
我说:“你几千里外到我们这儿来,很辛苦的。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吃住我会让办公室给你安排的,只是这几天公司真的没有钱,但我们会尽快安排,一定尽快把欠你们的钱付清。”
说去说来,女人还是坚持住守在这里,直到公司付清欠款她才回去。我让办公室主任进来,交待他给客人安排好吃住的事,女人才同办公室主任一起出去。
英子好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她那儿的冬天是不是同我们这里一样让人纠结。我闭上眼睛,就看见英了笑盈盈的朝着我走过来。英子走在绿sè的草地上,头上是蓝的天白的云,身后远景是树林,再是雪山。英子穿一条白sè的长裤,白sè的高跟皮鞋,上身穿一件粉sèT恤。在阳光下,英子显得秀丽而挺拔。英子同雪山草地树林一起构成了一幅jīng美的画。
英子说:“哥,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就要回去了,你不留我吗?”
“那我就送你回去。”我说。
英子笑起来:“我可没准备你的机票钱哩!”
“送你回去,我也就不再回到这里来了。”我说。
“哥,我养活你,你不怕别人笑话你,说你吃软饭呀?”英子说着又咯咯地笑。
“不是还有地吗?够我们种的了。我养活英子,我有力气哩!”我说。
“我怕累着哥呀!”
“我们凭自己的劳动,在土地上生存,不是很好吗?我做梦都想着去土地上自食其力过rì子。”我说。
“那说好了,过几天就走。哥,拉勾!”英子说着,伸出小拇指勾住我的手指。
下午,世界如死了一般,天依旧yīn沉沉的,象老板的脸。对面财务室的会计进来说,上午那两个人给的帐号确实是土地局的对公帐号,那两个人不是骗子。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墙是的挂历,挂历上印着jīng美的画面,画面上是铺天盖地的油菜花。
我不知道会计什么时候出去的。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过去,等我醒过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由大变小,越来越小,轻轻地从椅子上升起来,在空中停留了一会会,确认再不会坠落下去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蝴蝶。我越过办公桌,向右滑了一个弧形,从文件柜旁边,飞进对面墙上挂历的画面,zì yóu轻快地飞翔在满山遍野的油菜花上面。
阳光明媚,空气香甜,我不知疲倦地飞翔着。
2011年4月9rì·曲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