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前院之中,川寒缓缓仰起头,万千雨线犹似冰冷泪水,汹涌飞落,眼前已然模糊一片。杀人时的场景,一遍遍在他脑中重复辗转,雨水虽然已将身上的血污冲刷干净,然未能将他心灵上的恐惧、厌恶,动摇一丝一毫。
他曾无数次噫想着,要将那仇家苏云翔如何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食其肉寝其皮来解恨,但他从未曾想过真正杀了人,竟是这般恐惧不安。
莫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跟前,略带歉意说道:“寒儿,为师之过,只以为仍无所得,枉费了这些时光艰辛寻药,才那般恼火。那等淫凶无耻之人,杀了便杀了,不足道哉。”
“可我没有想过要杀他,我,我只想教训教训他罢了,可,可后来追着打着,就像不是我一般,控制不了,只当要将他撕成粉碎才觉痛快……”川寒茫然看着略显幼小的双掌,不住颤抖着,显然不堪回首那杀人时情景。
莫道说:“江湖中人,最重是‘义’,最忌是‘色’,任他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也比不过奸淫妇女令人痛恨。侠士作风,除恶惩奸,当以这淫为首害。纵然你不杀他,迟早也要死在我手上。”
“可,可我好怕,我不想杀人……”川寒嘶哑着声音道。
莫道捡起落在地上的雨伞,趋前挡在川寒头顶,叹了口气道:“这恐怕由不得你。借杀龙恶气重生,本就嗜血若狂,性如妖魔。你虽幸在杀龙那极阴之气未及侵体攻心之前,受那极阳天雷所轰,一时阳胜于阴,将之镇在六脉之外,暂保了神智。但若情到大动、悲愤已极之时,周身阳气一滞,还是难免性狂如魔,迷失本心,只以杀戮为乐。”
便是没眼前这番狂风暴雨侵袭,莫道这话也足可教人遍体生寒,须知“杀戮”二字之轻重,就如幼时仇家导致了他家破人亡一般可怖。这一下风雨、惊怖,两者兼之,更是使得百里川寒瑟瑟发抖不止,心中惊惧真非同小可。
他面如死灰,许久才诚惶诚恐地问道:“师父,那该如何是好?我不要做那杀人狂魔……”
莫道沉默了一阵,才道:“杀人未必为魔,入魔也未必嗜杀,对得住天地良心,是人是魔,又有何干系?宰了个把恶棍,又算得了什么?
为师年轻气盛时,也有过乖张,做了些违背良心之事,但自问秉性还算端正,只以捍卫天道正义而习武修道,秉着为民除害为己任的本心而行走江湖。若无计可施,莫提收你为徒,为师怕早就下手将你除去,免得为害众生。”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川寒一眼,接着道:“北宋智者范老范仲淹,他便曾书写过那么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也正是道家的修身之要求,欲达思想境界之要求,无论外界或自我有何种起伏悲喜,都要保持豁达淡然的心态,故能固守七情六欲,不为其所左右。所作所为,全由本心掌控。以此话为信,定可常保本心,魔性自然拒之门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道理简单明了,世人皆知。可寥寥几字,说来轻易做起艰难。若不然世间也不至于如斯多恶人歹徒,这些人俱都是纵欲所为之辈,自私自利,又多如牛毛,照那几字而为者,反寥若晨星,早成圣贤。
“固守七情六欲,不为其左右?世间哪有几个做得了?”川寒沉吟着,似是实在想不通,才以出口问莫道。
“没错,确是少有可行者,但你亦非凡俗之类,欲要驱除魔性,便要做到。”莫道看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川寒一眼,又道:“你也无须这般没自信,修身自有法,循天也有道。我这半年以来,不懈以灵药压制你身上的死气,以致杀龙戾气也随之淡下,可见我虽是胡乱一搏,却是对症下了良药,明摆着已有灵效。
你杀了那张大户,却没饮血若渴,便是最好根据。照这般好转瞧来,无须多时,你那腐体烂肉的状症也定可痊愈。到时我便传你‘守心’之法以助内修,本心得以守正,自然便可如常人一般,习武学艺,杀该杀之邪恶,护该护之良善。”
“杀该杀之邪恶,护该护之良善?”川寒猛地一震,如遭一记雷击——这不正被说中了心愿:邪恶如苏云翔那等畜生不如之辈,良善好比安分守己的家人。昔日若有侠义之士早能将之除去,家人也不至于沦落如此下场。观那张大户为非作歹,自己今日将其断命,说不定便是拯救了日后被他所害之人!
川寒顿生豪气,颓色微改,似泛起希翼,道:“我真的可以习武?你肯教我?”
“有何不可?我收得了你为徒,端的就是要你小子武艺大业有成,行侠仗义。莫要拂了我一番苦心便是。”莫道说着,扶起川寒,渐步走入草庐之中。
这师徒二人回屋之后,各自换了干燥衣物,相对而坐。边嚼着干制肉脯,边是正经交谈,竟未曾有过的坦言相待,不再冷嘲热讽、戏言愚弄。
川寒憧憬着未来,仗剑江湖,除恶惩奸,心神不觉回缓了许多,那因杀人的恐惧不安、心绪之昏混淆乱,更给莫道正气凛凛的几番言辞,将事说得如同芝麻大小,仿似这人命关天只是孩儿小打小闹起的一场小风波。
然这事却深深影响到百里川寒日后的所作所为。他对生命的定义、侠义之所为,也因此事起了与此之前云泥天壤之别,此为后话,在此先不表。
见川寒情态镇定下来,莫道笑道:“宰了个把恶徒,确算不了啥劳子事。但江湖人士,最忌的是惹上官门是非,那得纠缠不清,搅得如你小子一般,教人头疼如生疮。好在现下事也着落了,灵丹又已得手,咱们明日一早就得撤离,莫等那捕快来了,少不了要破费消灾。”
川寒神色一黯,喃喃道:“也不知俪英全家是否会因此受到牵连,招报复?”
莫道神秘一笑,道:“你小子难得有此心意,也知旁者会受牵连。放心罢,这点小事,为师自信力能所及。”他一说完,嘱咐了一番,任川寒收拾家当,自取了蓑衣斗笠披挂上身,未等得川寒收敛惊异之色,便已飘然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