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离穿过重重关卡,来到守卫最严密的房间门口。尽管隔着紧闭的大门,她依然端正地行了个礼。
“陛下,上宫天君传来消息,神族军团仍是原地待命,似乎没有攻击意图。”卫离恭敬地禀告道。
“哦?告诉李金吒,在没有弄清他们的企图前,绝不准轻举妄动。”门内传来金辰风的声音,虽然有些低弱,但清晰而平稳。
卫离不会想到,如此冷静下令的仙帝此刻正受着怎样的折磨。被包裹在忽明忽暗的光亮中,金辰风的身体像是肢解后再勉强缝合般扭曲。如果不是有庞大的仙力维系,他恐怕早已四分五裂不成人形。那种从核心遭受的破坏,不是一时半刻能修复的。更糟糕的是,他向来依靠天眼的特性把各种力量储存在体内,而非与己同化。因此尽管他的身体不同于人类,但也不是完全的仙体。他疗伤的方法只能以力量从外渗入缓慢修复,无疑延长了恢复的时间。
地下灵霄殿完全坍塌,重建需要时日,仙族的指挥部暂时迁移到了一座隐秘的实验基地。金辰风被救起后并未透露重伤自己的是谁,李佑安的存在关系到他不是玉帝的秘密。辛而对方闯入时内殿没有旁人,他们打得天崩地裂更是无人看得真切。仙人们只能私下猜测,偷袭者可能是龙神。
开始大家都十分紧张。神族破坏了灵绝阵后,集中兵力对付仙族。仙族的整体实力毕竟不如,最终还是撤离了平流层的战场,坚守地面。而彼时仙帝突然重伤,群龙无首,可谓他们最虚弱的一刻。未曾料到神族军不知何故围而不攻,始终保持对峙的局面,同时也给了仙族喘息的契机。
“天界的探子近日可有回报?”金辰风又问。
“神族封锁严密,联络的仙阵暂时无法连通天界。”
“……这件事让杨戬去想办法。”金辰风隔着门下达指示。从他闭关疗伤的那天起,就把江玉溪调回来坐镇后方,却命令李金吒上前线指挥战事,而让卫离负责守卫工作。即使他明白金吒并非整合天人族与仙族协同作战的最佳人选,但江玉溪作为他的头号心腹,是替他稳定内部的理想代言人。
不过金辰风没有给于任何人面见自己的权利,以他目前的状况,保持距离才更安全。是高笙的叛变使他深刻意识到,过分的信任可能成为致命的漏洞。
卫离记下金辰风的命令便告退离开。这位长生天君并不知道,神族的上位者们正同样面临着见不到主君的难题。
八重天玄黄城内,蛟族之王九婴焦急地在廊下踱步。他伤势未愈,却也顾不得休养。毁掉了灵绝阵原以为可以松口气,战况明朗后回天界述职,没想到却惊闻龙神在大朝会上当庭击杀谏言停战的龙王敖晏和前任毕方王赤昴。
短短时日内天界谣言四起,都说龙神为一己之私妄顾下属神族的性命,执意出兵造成惨重损失,甚至随意处死了万年来忠心耿耿尽心辅佐的重臣。若说普通神族只是对谣言的内容感到畏惧和不平,那么那些执掌一方的各族权贵们却是人人自危了。两位曾经风云多年的神族之王今日如此下场,旁观者们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恐慌。
可是龙神们却不管流言蜚语的蔓延,事实上他们根本对外界的反应不闻不问。九婴回到玄黄城时就听说龙神们聚在中庭的花海,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询问了夫诸才知道似乎是太明王椒图得了急症的缘故,这让自以为了解主君们对幺弟宠爱的蛟王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夫诸姐姐,狻猊殿下肯召见我吗?”
总管夫诸无奈地朝九婴摇了。
九婴很没风度地跺跺脚,考虑是不是冒险闯进去。且不说人间的战况受到多大影响,现在公众舆论对龙神不利,天庭内部不稳,明显有人为纵迹象。九婴担心再不采取措施,情势发展下去会完全失控。
“狻猊殿下还是不见你么?”
一转头,麒麟王飞廉出现在亭廊中。与九婴火烧火燎的焦躁相比,他依旧是平常那副淡然自若的沉静。
九婴点点头。“这样下去不行,你可有办法?”
飞廉没有回答,只是向着远处的花海一拜,声音借着神力遥遥地透了过去:“敢问陛下和诸位殿下,是否要坐视天界灭亡?”
九婴吓了一跳,飞廉的行为与挑衅无疑,弄不好会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至于“天界灭亡”……有这么严重吗?九婴自认胆大包天,现在看来尚不如飞廉的肆无忌惮。
但麒麟王的举动确实有效,过了一会儿,上坤王睚眦瞬移到他们面前。三人忙下跪行礼。
“为了见我,你还真是不顾一切了。”睚眦微微一笑,脸上却读不出表情。
飞廉低着头,沉声道:“臣之言兴许危言耸听,但眼下天界内部隐患,确有一触即发之势。凡界战局扭转,当一鼓作气攻下敌营,否则待仙族得到喘息,恐生变数。只是指挥作战的毕方王和龙太子因赤昴、敖晏之死赶回七重天,又有人居心叵测散布谣言,乱象纷出。望殿下能出面安抚,并追查流言源头,以稳定大局。”
“小九病了,我现在没空。你代我处理好了。”睚眦听完他的一番分析厉害,却不怎么在意地说。
主君的态度让飞廉有些愕然,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殿下,臣只是一族之王,恐怕无法服众。毕方与龙族那里,更需诸位殿下亲自出马,不然难安其心。”
“等小九没事,再理会不迟。”睚眦的回应颇有些敷衍的意味。他的心思都在李佑安身上,实在无心兼顾神族的纷乱。
“殿下!”飞廉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波动的情绪,恢复冷静地问:“臣敢问睚眦殿下……讨伐仙族的缘由,是否真如殿下曾经对臣所言?”
睚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七重天的毕方族王城笼罩在沉痛的气氛中。
城中的毕方都穿上了治丧的仪服,三分哀色夹带着七分愤懑的压抑。侍卫和扈从走动间皆不敢发声,经过上任毕方王赤昴停棺的殿宇时,更加小心翼翼。
他们的君王赤殊,自人间得到族人的报信返回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这座宫殿内不曾踏出半步。殿门紧闭,连族中的长老求见也都被打发了回去。直到今天龙族太子敖纪造访,才第一次放人入内。
敖纪走进殿堂,并不对满室的阴郁感到意外。他先朝赤昴的棺椁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随后起身,望着祭案上的香炉轻烟袅袅,静静地开口:“我的祖父并不特别宠爱我,他最喜欢的是敖启。虽然不亲近,但毕竟是他代替了我无缘的爹娘,一手担负了对我的抚育教养之责。他没有亏欠过我,无论他做过什么,在我心里始终都是最敬重的长辈。”
跪坐在棺椁旁的赤殊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停留在遥远的过去。“我的父王也是……跟我并不太亲近。”因为长时间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是个很功利的人,什么事都要权衡利弊。小时候我觉得不满,后来我自己踏上这条路,才慢慢明白有些事身不由己。其实他还是非常疼爱我。即使理念上有所不同,即使我夺了他的权,可他从未怨过我。我想往后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平和安乐的生活,我从未想过他会——”
赤殊低下头,双手深深插入发间,背脊微微。
敖纪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着他重新挺起身。
赤殊的脸上透着沉重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锋。“那些影像是哪里来的?”他盯着敖纪问,“是你散布出去的吧?”伴随着外界谣言愈演愈烈,紧跟着两王被击杀的录像也在暗地里流传开来,残忍的画面比语言的冲击更为直观强烈。
“是我族中的一个长老冒险记录下来的。”敖纪无畏地迎视他,回答道:“现场影像也是我传出去的。因为我不能忍受,在我为他们出生入死之时,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杀了祖父。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为祖父讨回公道,这也是为了整个龙族的尊严——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怎么会不理解呢?赤殊有些恍惚。最初,他只是为了救毕渊而效忠蒲牢。那么多年以来,他始终恪守誓言追随龙神,甚至架空了父亲的权力。所以才会觉得痛恨和不甘吧,是他的主君率先背弃了他的忠诚。他们的冷酷让他彻底寒了心。何况他早已不属于自己,作为毕方王,他不能坐视毕方的尊严遭到欺凌,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龙神。
“……你想做什么?”赤殊问,这句话代表了他的回答。
一抹笑意在敖纪的嘴角轻忽掠过。“我不会要你背叛龙神,我只希望中止这场祸乱的根源。”
直到敖纪离去,毕方王都在思考他话中的含义。赤殊明白他意有所指,不过想起龙神谬往的言行,却有太多不确定的可能。
“你相信他说的?”毕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只信一半。”赤殊伸手摩挲着棺椁,面上闪过哀痛之色。“可是撇开个人感情,若是能成功,对毕方族却是极为有利的。”
“很冒险。无论成功与否,八重天的权位会被重新洗牌。”
“我明白。”赤殊顿了顿,他的神情有一种与他父亲极为相似的觉悟,“我是毕方王。”
身后的人无声而叹。“我会站在你这一边。”他冷漠地说:“如果成功,我要你助我复兴凤凰一族。”
“好。”
毕渊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赤殊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