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住在东宫,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子只能呆在宫中。实际上因为大晋对皇子的管束较之于前朝算是大大的宽松,太子不再东宫是常有的事,就是齐王也能时常进宫不受制约。
此时在宫外的别院,太子面前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份异常敏感,他今天来这里,绝对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如果不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了小半日再来回绕了二十多条街,他也甩不掉后面跟踪监视的人,由后门走到这里。
来人掀开帷帽,露出一张书生气的脸。
“真是没想到,本宫才回来两天,第一个上门拜访的人,居然是提督大人您。”
那边坐着的人微微一笑,端起眼前的茶杯抿了一小口,眼中尽是让太子意外的满足。
此人,真是现任缇骑司提督,闻崇。
当年齐王账下的首席幕僚。
闻崇今日出现在了太子的别院,而且在与太子喝茶。
这一幕若是被某些人知晓,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出殿下意料之外,却也应在情理之中,殿下您说,不是么?”
闻崇笑道,眼中不觉间流露出一丝恍惚。
“提督大人此番来此,怕不只是要与本宫说这些无用的话吧?”
闻崇点头,片刻之后说道:“殿下知道,我一直是齐王殿下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这一点不会变。但是,这并不包括了,我会对殿下的每一个决定,无条件的遵从,以前不论,我现在是缇骑司的提督大人,更不可能了。”
“所以说,我有时候,也会为自己考虑。比如现在,比如将来。”
太子身体微微坐直,眉头似有郁结,显然对于闻崇的话,他闻弦知意,但这并不是很轻巧的事,太子有自己的考量。
“殿下不相信我,是应该的,毕竟,今天之前,我的前十年,都是在齐王府度过的。近两年,我也在为齐王府出谋划策。可以说,我闻崇人生最黄金的十年,都为了齐王府而活。”
“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的父亲,原本就与司马家结好,他为皇后娘娘做事,我为齐王殿下,这很自然。”
说道这里,闻崇抬头看了看太子,说道:“殿下,我说了这么多,想必您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实际上,我今天来见殿下,殿下就能够知道,我要说什么话了。”
“是的,我接下来说的话,若在两年前,哪怕是司马弼反了,我都不会说——想都不会想。但是现在,我想要说了。”
“太子殿下,您与齐王殿下,我闻崇愿意,从今往后,为殿下鞍前马后。”
闻崇说完起身,跪地伏下,以手覆额,为效忠状。
太子见状大惊,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
虽则可以料想,但真实发生,还是会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然而下一刻,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太子一手抄起闻崇,双手把臂,说道:“提督大人......”
闻崇在太子的搀扶下起身坐下,说道:“今日之下所以如此,将未来托之于殿下,非是对齐王不忠,实在是.......我说忠于齐王不会变,这一点并非假言假意,只想恳请太子殿下,他日若得江山,请让齐王,做一个太平王爷。这是臣最后的请求,也是臣......的良心。望殿下恩允。”
太子表情凝重,说道:“该当如此,你且放心。”
闻崇如释重负。
“殿下,臣今日,以缇骑司提督之身向投,说起来声势不小,只是殿下,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是不要太过倚重缇骑司为好。”
太子眉头一皱,问道:“这是为何?你既是缇骑司提督,难道还不能令行禁止么?”
闻崇摇头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缇骑司,从来都是陛下的缇骑司,绝不是我闻崇的。就算是当年深的陛下信任的魏燎,也从来只是陛下意志的执行者而已。要说例外,不是没有,不过却不是我。”
“何人?”太子心里其实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前提督,谢神策。”
果然是他。
“谢神策......说实话,陛下,臣对于此人,是万般不服气的,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服气不行。数年前的缇骑司改组,换成我一样也能行,或许缺少那一份魄力与底气,但若是没有退路的做,臣也能做的出来,只是臣推想了不下百遍,最终该是认为,臣固然是能做出成绩的,但决然做不到他那么出色。”
“改组之后,谢神策对于缇骑司的掌控,是空前的,这里面固然有陛下圣眷的原因在其中,但本身能够让缇骑司声音都统一,就是实力的证明。臣查过谢神策在任时候的行动经过,其中一些固然有所缺漏,但展现出来的,却是过人的智慧与非凡的勇气。”
“比如,他就真的敢发动蔡案,搅浑淮扬道......这一潭水。他就真的敢在司马弼的大营安之若素,他就真的敢带着五百黑甲卫战数万山贼,更能大胜大白鱼骑兵。”
“一切的一切,臣有时候想:我或许能够做到的,只要给我相同的环境,我也一定能做到,只是冷静下来却发现,其实未必。所谓的他能我也能,更多时候,不过是出于羡慕与嫉妒罢了。”
“所以,殿下,他能做到对那时候的缇骑司如臂指使,数次做出违背缇骑司原则的事情儿不被检查举报,这本身,除了强大的实力与掌控能力,他的......魅力,或许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太子若有所思,不自觉地点头。
“所以殿下,我此番来此,除了综合实际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之外,还有一点.......”
“是什么?”
“那就是,谢神策到离开晋阳道逃往西北也没有背叛殿下,谢家在被查封的时候也没有与殿下决裂,就算是现在,也依旧有不少谢系存留下来的官员为太子效力.......我不服谢神策,但却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他做的很对,所以既然他自始至终举族都站在殿下一边,那臣跟着,想来也不会错。”
太子愕然,随后有些气恼,但最终付之一笑。
“你......倒是诚实,倒是敢说。”
“殿下虚怀若谷,有包举之心,是臣之幸!”
言罢,皆尽大笑。
自此一番话,至少在目前而言,两人隔阂全无。
闻崇说道:“殿下,如今缇骑司内部,其实已经出现问题了。”
太子皱眉,问道:“有父皇在,缇骑司怎么可能乱的了?”
闻崇叹息一声,无奈说道:“这便是最大的问题啊。谢神策掌缇骑司数年,便已经将缇骑司渗透的百孔千疮了,否则之前,就算陛下再恩宠他,他又怎么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到底,还是谢家当初力量太过庞大,他以提督的身份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是他有谢家做后盾才能做到,换一个人,魏燎不行,我不行,往前几任,谁也不行。”
“太子应该还记得,谢神策曾有过数次自请卸职吧?那几次陛下都没有同意,一方面是因为谢衣谢裳尚在,讲武堂新立,于此时换人,对于陛下而言,对于讲武堂而言,都是大大不妥,因此陛下也数次拒绝。”
“然而臣翻遍机密文件,却有一个隐晦的发现,其实......陛下也不希望谢神策再继续下去了。”
太子瞳孔一缩,问道:“可是因为谢神策的手伸得过长?”
“这固然是原因,但臣有感觉,却不是所有的原因。其他的原因,臣也在调查之中,只不过至今没什么头绪。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数次拒绝谢神策,也有谢神策培养多年的人才,未被完全调开。”
“当年缇骑司的数大指挥使司,各大总司,以及一大批司长、司旗、司干......都是他的党羽亲信,这些人都担任着要职,没有把柄,所以轻易杀不得,只能调走,如不将他们打乱调开,当时就扒下谢神策,也会引起一定的动乱。而那个时候,陛下并不愿意承受这么一次动乱带来的后果。”
太子点头,他是能够明白这一点的,实际上他也确实想到了这一点。
“此番殿下在湖北道大胜南宋,殿下威武之名响彻朝野,这固然是殿下天纵之才,然......缇骑在其中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殿下不会不知道,在殿下麾下听用的我缇骑司总司乌山,就是谢神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太子点头。
“此番他随殿下得胜归来,在缇骑司之中声望一时无两,就连臣的一些话,他也敢于反对了,而且,有很多人支持他。这很多人之中,就有不少是缇骑司目前无法动的。”
太子再次点头。
闻崇微微苦笑。其实他还有一些话是没说出来的。
之前围杀谢神策失败的一些人,他并不想杀的——毕竟是他的手下——此番也迫于乌山的压力而刺死,当然这都是秘密完成的。就连米鱼,也被乌山放了出来。
而且,乌山进了一趟诏狱。
诏狱......里面关着谢神策的父亲,谢家当代家主,谢裳啊!
他就这么进去了......进去了......
陛下知道他进去了,但是陛下没有说话,于是他闻崇就无法说任何话。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就算陛下对他闻崇没有任何不满,缇骑司内部也出现了敢于挑战提督威严的人!
他当然缇骑司提督已经两年了,然而却在两年后,最关键的时候发现,当年对于缇骑司的打乱,并未起到作用,在缇骑司内部,已然还有很多人忠于谢神策。
不是终于陛下,更不是终于他闻崇。
最让闻崇有苦说不出的是,当年贬到大晋四面八方的那些人,都在这两年的大战中,脱颖而出,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比如乌山,他就查清了潘美的底细,知道潘美有一个貌美如花的未婚妻,极好珍品古玩,便利用金钱与孤本经典打动其心,在以隐蔽手段让女子家族的人往秦国运送财物,致使南宋皇帝以这是潘美要举族降秦,进而君臣猜忌,导致在外领兵的潘美得不到应有的支援而处处受到掣肘,结果无法灵活调兵——于是这就成了太子反败为胜的最关键转折点。
所以此番乌山跟随太子回京,不出意外,必然受太子之下的第一功,与汪培师等同,赐爵封地。
更岂不出意外的是,这也将是缇骑除提督之外,受到的最大的封赏。那时候,乌山便很有可能,成为大晋另一名节制方面的指挥使司。
要知道,他闻崇至今还只是在受命缇骑司提督的时候,封了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子爵。
而他乌山......这一回就能被授予一个伯爵。
虽然最末等的......
但那也是伯爵啊!
他闻崇固然会因为连带封赏伯爵,阶位也必然高出乌山,但是......这爵位并不是他挣来的。谁都知道,不是他挣来的。所以,他即便拥有更高一级的爵位,却仍然比不过乌山。
这是闻崇心里的各种苦。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闻崇能与人言一二三都无。
于是苦上加苦。
“然而,即便如此,殿下真需要的时候,臣手下也不是没人的.......”
闻崇说完这话,想到自己的谋划,又有些骄傲。
是的,他心里虽苦,但也有理由骄傲。
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留下自己的生机,何其不易!闻崇当然应该骄傲。
虽然你们有很多人并不属于我,但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只是小格局中的棋子,而我,却是棋盘之外的参谋,能够决定整个棋局走势的人.......闻崇在心中这样想到。
太子眼前一亮,会心一笑。
等到闻崇走出来之后,太子生了个懒腰。
真是......想睡觉的时候,就有人送枕头啊。
许久之后,大约是将闻崇来投全部消化掉了,太子拍了拍手,一名女子自屏风后转出来。
太子与闻崇密会足足一个时辰有余,这名女子就在屏风后站了一个多时辰。
女子的手中,提着一把古剑,正是真名黄瓜的霸王花。
“这么说来......”太子咂摸着说道:“你投靠他,也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可我才是你的恩主啊,不是么?”
霸王花面无表情的说道:“恩主固然是恩主,但你救我一命,我这些年为你做的事,也该还清了。至于是不是他的个人魅力,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手下的那些人,现在固然也很困难,但至少,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从未活得如此轻松。”
太子神色严肃,像是面临着重大抉择。
而如黄瓜所说,此时的华夏城,黄瓜的那些手下,他们在做什么呢?
“呼、呼、累、累死我了,我的胳膊好疼......大首领这是要咱们做什么啊?”
“谁知道呢?没看见任头领、额不,任教官,都在咬着牙么?”
“大首领太......太......实在太折磨人了,我没被累死也快被臭死了,哪有这样训练的?”
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数十名原西风领的马匪,在大羿郎君任中行的带领下,双手一前一后,平持一根铁棒,脸颊贴着棒身,每人手中的铁棒前端,挂着一壶......大便。
开着盖子的大便。
(如果诸位能够看到这副奇怪的场景,瞬间就能明白,这是在训练什么。
这正是后世标准的持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