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策将一封铁卫冒死获取的情报看完,完后放到桌子上说道:“都看看吧。”
李阎王第一个拿起那封信,不久之后变色,在震撼中将信递给了小王,小王看过之后,再递给任中行等人。
此时能够参与这场会议的,基本上都是华夏城中已经确认无误的忠实追随者,其中有谢神策本身的班底,有西风领的马匪,也有南下的溃兵将领,还有流民之中的长者,甚至还有一些走投无路的读书人。
这些人如今或是铁旗军的将领,或是华夏城的各级官员,或者就是教城中为数不多的孩子学业的先生,平日里身份或许不同,在此时却没什么高下。
经过一年的发展,华夏城如今数万人,军队以及各级体制都以形成规模制度,大量的人才被发掘,在这个新生的小集团中发光发热。
在谢神策的倡导之下,官品有高下,地位却没多大的差别,你是将军,也不能随意的惩罚士兵,你是先生,打了我家的娃儿,我觉得有失公允,就敢闹上一闹。这样的事情开始的时候难以形成习惯,习惯了之后,再有人拿老的一套出来说事,也没有人听了。
习惯的力量固然巨大,但最关键的,还是谢神策所说的那一套。
你是将军,你带出来的士兵不能打仗,那迟早会再一次成为溃兵,你也会成为被屠戮的对象,而且下一次,逃生机会渺茫。
你是老师,你教出来的学生只会摇头晃脑读死书,那在华夏城是出不了头的,你手上没有优秀的弟子为这个城做贡献,你就是失败的。你教的学生无法无天,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们掀翻。
有权的不能正确使用权力,迟早会被赋予他权力的人推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样的前提下,要求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
于是华夏城每天休息的时间,是一天之中最嘈杂的。因为每个人都会大声的与身边的人说话,说这个好那个不好,然后会有人反驳,各种争论不一定要有输赢,总之是为能将事情办好。
开始的时候固然会有火气,甚至动手理论的,也不乏直接抄刀子对峙的,更有拉关系要求开方便之门的,但随着一支黑衣黑甲的执法官出现,这种情况就少了,最终渐趋于无。
此时的这些人,或许意见不同,在这里,却都认可一件事: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不是为了一时的温饱,而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
当密信一个个的传阅下去过后,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段时间,东边的黄河两岸,发生了些什么。
河北道,全境沦陷了。
以山东道府兵精锐与数万急调过去的府兵精锐,在一名名叫吕彰的年轻将军的指挥下,数败北方军,与羽花亭的白马精骑、岳令江的铁鹞子骑兵接连三场大战不落下风。以疲敝之躯于五日内驰援数百里,最终在慕容城黑浮都的围点打援之下正面作战,被黑浮都冲溃。溃军仓皇渡河,丧失了所有的战马粮草,慕容城强行渡河,遭遇埋伏,数战不利,于是退据黄河北岸,伺机南下。
这已经是八月中了。
这意味着,在八月初的时候,燕人与叛军就已经将河北道全境收入囊中了。
“这个吕彰,倒是......吕家不出世的天才了。”
谢神策这样感叹。
任中行有些恍然,说道:“当年山东道世家讨伐西风领,名义上领军的是府兵将领,实际上幕后谋划的,就是这名吕家直系子弟。此人极为聪慧,但平日里十分低调,几乎足不出户,最喜兵书,平身最仰慕的人,一是前朝霍去病张寇之,还有就是......”
“是谁?”
“谢帅。”
谢神策愕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幼年时候最是皮厚不要脸的色坯大叔,在人生的后半段才得到最疼爱的侄子的真心尊敬,却早早的被一名堪称可继承衣钵的外姓人崇拜。
这种我不珍惜别人且视若珍宝的人或物,便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也没什么。但要挠心的是,你在他即将逝去的时候,才认识到他的珍贵。而之前,明明就知道他确实是珍贵的,可就是没有珍惜。
任中行显然在这位吕家直系子弟的身上下过功夫,当下娓娓道来:“其人八岁时,棋之一道便与同族无敌,山东道名士数次邀战,或是避而不见,见则大举刀兵,来人无不溃败,再无颜面执子.......其时江水以南有顾家少年郎,河水之南有吕氏佳公子,好事者称之为‘江有顾而河有吕’,评价极高......”
谢神策对此是有耳闻的,来源与顾顺行的一次聊天,只是顾顺行对这位吕家佳公子也明显不熟,除了知道山东道有人能早名气上与自己分庭,其他的一概不知。
其实也怪不得顾顺行不知道,一个于商道与才学,一个痴迷兵法尤擅棋道,两人根本没有交集,谈不上交流更没有往来。
这样两个互不相干的人,是山东道与淮扬道公认的最聪明的两个人。
乱世必有英雄出,山东道遭逢燕人与北方军叛军的进逼,于是吕彰挺身而出。
只是结果并不像英雄传奇中说的那般圆满。
然而即便如此,吕彰收兵回了山东道,也成为了山东道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在州郡刺史之下,是可以与观察使李图、转运使魏燎、山东道都督府同席而议事的新星。
于是在河北道全境沦陷,天下哗然、大晋颤抖之际,吕彰与太子一般,成为了晋人心中最后的意思安慰。
虽然......毕竟.......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吕彰率数万府兵大战北方军名将羽花亭、岳令江,又与慕容城激战的故事,自然不像被迅速编辑成说书的故事那样跌宕起伏,但也绝不至于一般请报上的记载。
谢神策很惊叹于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居然能够在必败之局下强行坚持半月之久,以近乎自杀的方式,让燕人与司马弼心惊,最终停了南下的步伐。
这是历史性的一战,必将记载史册,就最近三十年而论,怕是要仅次于函谷关和关山五十州,地位较之于太子一战平西南,还要高出一线。
毕竟宋人与燕人,不可相提并论。而北方战场的胜败,分量也更重。
因此作为这场战役的指挥官,吕彰这个名字,在短时间内,必将成为大晋最震耳欲聋的名字。
所谓的名动京华,名震天下,不外如是。
谢神策听着任中行的话,笑了笑说道:“如今而言,这并称怕是要改了。”
这话中有着无奈,也有些唏嘘。
自己才二十多岁,难道就已经要成了前浪,被后浪拍在沙滩上?
此间的一些人知道,江有顾的顾,那个顾家少年郎,就是谢神策很看重的人。
当下无人说话,谢神策等了一会儿说道:“山东道啊......怕是要守不住啦。”
此言一出,有人平静,有人惊骇。
一月之后,也就是在九月中旬,一道自晋都昭告天下的圣旨让人们再一次陷入了震惊。
晋帝,与正隆十二年九月十六日,御驾亲征。
在晋都,这道圣旨发出后不久,整个城市都沸腾了。
有十七八岁的泼皮无赖走上街头,手中拿着搬砖和锃亮的砍刀,要求参军。
有世家子弟纠集了大批庄汉家将,要求自费出征。
有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在老仆的搀扶下,要求随军。
更有无数的老卒,或是瘸着腿的,或是断了手的,或是瞎了一只眼的,或是毁了面的,翻出破旧的铠甲和生锈的刀剑,静默的在长街上列阵。
晋帝就走在这样的大街上。
他此时身着便装,头发也随意的钗起,穿着粗布衣裳,一名挽着菜篮的妇人,走在他的身边。
这妇人,便是被晋帝从冷宫中接回来的皇后娘娘。
这对夫妻在比以往喧闹了十倍的长街上并不显眼,属于那种会被人打量几眼,但绝不至于因为他们的相貌就会被歹人惦记的人。
晋帝看着激愤的人群,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皇后娘娘挎着菜篮的小臂,说道:“朕的天下,终究还是有热血的人。”
皇后娘娘笑而不语,脸上是淡淡的骄傲与痴迷。仿佛她从未被晋帝打入过冷宫,也从未被卧病在床已不能再动弹的太后中伤过。
晋帝看着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拿着转头尖刀的地痞流氓,问道:“朕将御驾亲征,皇后你看,这民心可用否?”
皇后娘娘点头。
晋帝看着振臂高呼的士子儒生,听着他们口中大声喊出的骈文散诗,问道:“朕将御驾亲征,皇后你看,我这士子之心可用否?”
皇后娘娘点头。
晋帝的眼越过人群,看着那群已然老迈残疾的老兵,问道:“朕将御驾亲征,皇后你看,这军心可用否?”
皇后娘娘还是点头。
于是在十月初的时候,仅仅半个月,一万御林军与两万晋阳道府兵,于晋都出发,直指黄河。
......
晋帝御驾亲征的这天,晋都像是发了整整一天的地震。
这样的动静,就连城西人最稀少的那栋黑色建筑,都隐隐有震感。
诏狱最里面的一间房子,一名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在书桌前看《史记》,挥了挥手扫去掉落下来的烟尘,抬头看了眼那道有三重铁闸通向地面的窗子,说了句他小儿子曾经说过的,但他并不喜欢的话。
“……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