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沉默。
许久之后,早就确认这确实是少主吕彰亲笔所写的那封信之后,将那上号熟宣上被右手狠狠攥出来的褶皱抚平,叠好,放在了自己身旁的桌子上。
“你......真的确定?”
吕逸和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就这么轻易的被拒绝,在他看来,这份说辞确实不好听,甚至有些高高在上,但你一个兵不过万余、要人没人要粮没粮的破落户,能有活命的机会,难道不应该死死抓住?
......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凭我吕家的力量,陛下天兵一到,你不投靠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出于对少主口中姓谢的奸诈卑鄙这一评论的谨慎,吕逸和有些艰难的又问了一句,他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但内心却又有种隐隐的快感。
——没听错,是的,我没听错!这家伙是自己找死的!
如果因为他拒绝,吕家少了一个不算太强大但象征意义极强的附庸,这必然是一个家主都不愿看到的损失,但.......陛下或许会高兴呢?
得失到底几何,谁说的准?
但总之,吕逸和问出了那句话。
谢神策微笑着说道:“是的,我确定,我确定的拒绝,吕家所有的条件。”
这回吕逸和确认,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听对了。
于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砰然落地。
带着失败回去,必将接受来自家主的愤怒与责罚,后果不用想也知道极为严重。
但在此时,吕家用人之际,陛下钦点的御前演武统领,吕逸和并不担心自己会受到怎样的责难。
是的,一切都像那封来自淮扬道的书信上写的一样,这场谈判,无论结果怎样,对他都是有好处的。
就身份定位而言,吕逸和无疑是极为希望家族能有这么一个盟友的,但既然似乎没办法说服谢神策接受城下之盟,似乎......也并不如何的可惜。
当然,如果谢神策愿意谈,吕逸和大约只是会有些淡淡的遗憾,庆幸之类的,他想都不会想。
然而谁让魏燎说中了呢?
于是吕逸和想的,就多了起来。
吕逸和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又不是有病,谁特么愿意当千年老二万年配角?
爱谁谁......
虽然机会很小,甚至可以说希望渺茫,但既然出现了,吕逸和认为,自己不试着抓住,肯定对不住自己骨子里吕氏子孙高傲的血液,死后也必然没脸面见祖宗。
傍晚十分,脸色铁青的吕逸和终于走出了宅院。
他终究是被谢神策彻底的拒绝了。
随后不久,郭费、任中行以及老儒等求见,谢神策在偏厅会见。
众人安静的喝着茶,虽然已经可以肯定,谢神策是果断的拒绝了吕家来人的意思,但就是没人愿意第一个开口。
谢神策看着他们喝茶,心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既然早前就是大家的共识了,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呢?无非是无法平息内心那份隐藏不住的不安,想要在这里找一份安慰罢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可以开口的呢?
况且下午就已经喝了不少茶水了,不觉得胀得慌?
许了第二杯热水之后,终于有人开始做不住了。
“......当真......不留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那名宿老身上,心道你老人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敢于发声、高大威猛。
谢神策看向那名本是清河县望族的宿老,说道:“不留余地。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地方。既然不可能与我们想法完全相左的人有回转的余地,何必要模棱两可呢?”
或许拒绝是一定的,但未必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就把话说的这么死,与吕家合作,最后也必然会撕破脸,但借助吕家的力量获得一些好处,比如粮食,比如军械等等,未必不可以。
这几乎是在座所有人的想法。
就连郭费也面色冷峻,似乎也是觉得谢神策拒绝的过早。
清河县宿老西门老爷子说道:“将来必然是对立的,但这么早就让对方有提防之心,与我们更加不利。”
谢神策环顾一周,见大家并未有异议,于是问了一句废话:“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西门老爷子叹了口气,偏厅里一片安静。
谢神策等了数息,确认大家确实都是这么想的之后,说道:“与吕家合作,能获利多少呢?我看过吕家的条件,排除其中的一些鸡肋,真正核心的条件,我们或许能争赢一些,甚至乐观的话,还可以取得一定的主动权,获得目前而言还算可观的好处,比如说粮草,比如说军械,甚至还有小部分的战马.......”
“但这又算什么呢?”
“有个故事,农夫捡到一条冻僵了的蛇,准备把它杀掉,取出蛇油剥下蛇皮,但在动手前,蛇对农夫说,你不要现在杀死我,因为我冻僵了蛇油的效果会大大降低,而且蛇皮也更容易破裂,杀了我,你并不能得到多少的好处。但是如果等我稍微温暖了一点,能够自由活动了,你再杀死我,那我的蛇油防皴裂效果会更好,同时蛇皮做成的手套也更保暖。”
“农夫相信了蛇的话,于是生了火让蛇取暖,然后在蛇恢复体能准备反咬它一口的时候,伸手一刀,剁了蛇的头。果然,温热的蛇油与蛇皮,比冰冷僵硬的要好用很多。”
郭费与众宿老儒生面面相觑。
这个故事,与城中垂髫稚子们喜欢的农夫与蛇故事的原版相去甚远,甚至已经背离了原版的意思,但大家还是毫无障碍的听懂了含义。
“我们自然不是农夫,所以是蛇。而蛇不会因为农夫给了它机会喘息,就会有实力改变命运。实际上,农夫在生火的同时,也去了暖,甚至可能,他比蛇更需要这一堆火来挥刀。所以说,我不认为与吕家甚至朝廷做交易,能对未来有多少帮助。而且,到底是我们更需要他们,还是他们更需要我们,也是未知数。”
“但......北伐军的前锋已经抵达黄河,说不得此时已经开始接手布防,他们此时,或许真的不需要时间来缓冲,需要我们的力量办多大的事情......”
谢神策想了想,说道:“我们是要求自由的,要分田地的,要打倒像西门老爷子你原来那样的豪绅的,本质上我们与他们,就不可能共存,所以没什么好虚与委蛇的。”
“再说了,那位皇帝陛下,或许还真没时间对咱们做些什么呢。”
又说了一会儿,渐渐的也有人开口了。
“然则,燕人压境,我们没有一口回绝燕人却断然不予朝廷合作,会不会让人以为......”
“没什么会不会,还在意名声么?我们要做的事,本就不指望这天下绝大部分人能够理解......”
“如此肯定了不能相与,要不要将那些人.......”
“不用,有些事说说就好,表个态也就可以了,没必要真个动手。喂喂,老先生,没看出来您慈眉善目,心肠忒歹毒......”
“凤之言之有理。那吕家不安好心,还开除了条件,实在可恶,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把吕逸和做为人质,趁机勒索些财物方便?”
“别,都知道吕逸和很能打了吧?这个时候留下他,山东道那些人真的会急红眼。真个勒索,那就是打皇帝陛下的脸,咱们人少,真立时打起来会吃亏......”
如此的谈论,大约天彻底黑了,华夏城中起了点点火光,众人才拱手而去。
自始至终的,吕家到底提了什么样的条件,这些条件又有多少的可能会被接受,没有人提起。即便是谢神策说了吕家的条件就在隔壁的桌上,也没有人在意。
人都散去,一名中年妇女掌着灯,引谢神策往后院走去,路过正厅的时候,谢神策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看了看漆黑的夜空。
千里共婵娟......
去你马的条件,老子才不会把媳妇女儿交出去换所谓的荣华。
......
在喊杀声彻底淹没惨叫声的夜晚,惨烈的攻城战使得整片大地似乎都在颤抖。巨大的投石机呼啸着扔出数十斤的石弹,火箭将楼车照的纤毫毕现。每一架蒙着牛皮的楼车里面,是数十名**着上身的汉人奴隶,齐齐踩着踏板、推着巨大的楼车前进,在城内八牛弩的凶狠攒射下,或许在某一个瞬间,整个楼车倒下,数十上百的人死于非命。
这样的夜晚在西北的大地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乞延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大声疾呼,命令一道一道的下去,分发在城墙上,也会有传令兵往城里跑,总之在鲜卑人攻城的时候,他永远会站在城墙上鼓舞士气。
一支箭矢从黑暗中出现,箭簇钻进铠甲的缝隙,乞延猛然向后栽去,随着城墙上一声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乞延夺过一把长矛,大吼着向城下投下,随后是更为大声的怒吼。
“弓箭手!仰射......”
城外的原野以及数十里外的军营都算得上清晰,不算熟练的步兵辅兵配合,去世奴隶作战的方式也不算高明,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起到反作用,但此时半夜攻城,居然比起数日前的白天,有可长足的进步。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乞延的视线所及,已经是一片黑红,然而他推开了亲兵的搀扶,继续怒吼。
不久之后,即将从铁门关出征的姜起接到一封紧急军情。
黄沙关,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