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河畔的风波亭为轩辕皇朝与夜郎族的交界之处。
午时，日行中天，骄阳似火，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溽热和焦躁。偶有清风徐来，于热气蒸腾的河面上掠起圈圈几不可见的水纹，很快又消逝于湍急的奔流中，唯余水声浩大，千堆雪涌，拍岸绝响。
亭内，热气稍解，两人对坐闲饮。
一个戎装铠甲，一个布衣裹身。
“关于程某所提之意，不知族长意下如何？”程修端着青玉瓷盏，闲闲问道。
坐于对面的白胡老头虽已至耄耋之年，却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一双鹰目炯炯有神，不可逼视。他挑了挑眉须，摸了摸山羊胡，沉思片刻后，悠悠道来。
“依将军之意，若是我族提供兵力助你挥军北上，事成之后我族便可脱离你轩辕自成一国。在下思虑再三，认为可行。不过，若是将军兵败，皇上迁怒于我族，那我夜郎将如何自处？”
程修闻言颇感不耐，心道：夜郎小族果真是谲诈诡变却又胆小如鼠。他面上似有不悦，霸气凛然道：“族长忧慢重，程某手握轩辕三分之一的兵权，我大哥又是当朝右相。沈家虽与皇室联姻，却始终态度暧昧，立场不明。皇上初登大宝仅仅一年有余，不过是被我们程家纵多年的黄口小儿，试想一个傀儡岂有同主人抗衡的力量，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哈哈！”白胡老头抚须大笑，随即端起杯盏，朗声道：“将军如此气度，如此信心，着实让老夫深信不疑，不敢不从啊。干杯！我夜郎定会信守承诺，助将军一臂之力！”
“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程修忽地似想起什么，面带愧色开口道：“圣女之事，小儿鲁莽，多有得罪，还望族长海涵。”
“将军此言差矣，女人嘛，族里遍地都是，谁做圣女还不是老夫一句话的事情，切勿因为此事伤了我们的和气。”
“哈哈哈哈！”亭内笑声不绝，谈笑间风波隐隐而生，渐有毁灭之势。
翌日，西南大营。
辰时初刻，红日高挂，暑气渐生。因西南常年气候，时至九月，晨光初曙，仍与夏日无异。
银闪烁，倒映着兵士们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坚毅刚强，无所畏惧。
程修一身戎装，身披铠甲，头戴银盔，阳光照耀下，宛如战神。他敛气而发，朗声震震。
“诸位将士，程某十三岁入行伍，十六岁上阵杀敌，你们跟随程某多年，出生入死，刀口血。如今，夜郎叛乱，三州水患，皇上罔顾大局，一心想着削去程某的兵权好置程某于死地，你们说，程某到底该……怎么办？”程修言及于此，不知是虚情假意还是当真真情流露，竟陡生悲凉之感，让在场兵士无一不为之动容。
整个练兵场上骤然浮动起一丝别样的气息，于英武和杀伐中掺杂着丝丝真挚，淡淡柔情。
良久，一个校尉装扮的魁梧男子突然高声叫喊道：“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一句肺腑一言如一根被点燃的引犀顷刻间练兵场上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喊声，连带着长铁盾撞击地面的轰鸣。声震如雷，气势卷地，似翻动的麦浪般一阵庚一阵，竟让脚下的土地都有些微微颤动。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程修轻抚着半尺有余的络腮胡子，由衷地开怀大笑起来。爬满细纹的眼角竟有些晶莹的液体溢出，熠熠如日光，似满意似感动似欣慰。
立于他身后的狄青则剑眉高挑，面色冰冷似浮雕，眸中杀机毕现，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心中暗道：圣上好谋略，料定此人必反，如此便怪不得我不念旧情了。
电光火石间，他迅速抽出系在腰间的利剑，一咬牙一提气，毫无留情地大力挥下。
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落至场下，双目圆瞪欲裂，似惊恐似心有不甘，面上黄土蒙尘，狼狈不堪。尸身屹立不倒，脖颈处血涌如柱，飞溅三超血染高台，浓雾般消弭不尽。立于前排的将领兵士们皆不可避免地被这热腾腾的鲜血喷溅满脸，他们一时怔然，竟忘记抬手擦拭。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戛然而止，众人皆瞠目结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有胆小者竟嘤嘤哭泣起来，口中嗫嚅着：“将军……将军……”
不只是谁先嚷了句：“狄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斩杀镇南大将军！”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一脸愤恨地盯着高台上执剑而立的英气男子。他的青锋上犹淌着血，滴滴落入脚下的方寸砖块间，渺无痕迹。
狄青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卷黄帛，霸气如虎的眸子冷冷扫过场下骚动不安的兵士，他屏气凝神，徐徐打开，洪钟般的声音传遍至练兵场的每一个角落，滑入了每一个兵士的耳中。
“圣上密旨，若程修有不臣之心，谋反之意，狄青可代朕之手立斩不赦！事后，以防军中有变，特令狄青接替镇南大将军之职，戍卫南疆！钦此！”
“什么？”
“怎么会这样？”
“这密旨一定是伪造的！狄青觊觎大将军的位置已久，定是他图谋不轨伪造密旨，欲取将军而代之！”
众人议论纷纷，有胆大者竟剑拔弩张，疾步冲上高台欲斩杀狄青。
情势危急下，却见一匹玄黑骊骏急急奔入营中，马上之人高声喊道：“圣旨到！”
他立刻翻身下马，心急如焚地打开绢帛，急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大将军程修多年来戍卫南疆，为朕分忧，近日夜郎叛乱，形势危急，念在程修一心为国，忠勇可鉴，其子亵渎夜郎圣女之事不再追究。望修不负朕望，荡平夜郎，保南疆之安定，轩辕之强盛，钦此！”
“程大人呢，程大人接旨啊！”那传令兵士不明就里，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起来，岂料脚下一滑，竟踩到了程修余温尚存的首级，登时心惊胆寒，口不能言。
“这……”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台下将士们一时震惊，面上惶恐不安。
狄青神色肃穆，心底泛起层层疑惑，暗道：这程昱密信上所言怎么与圣意大相径庭？莫非程家已经做好谋逆的准备了，如此程修倒不算枉死。
他收剑入鞘，巍峨站定，挺拔如松柏，坚定似岩壁。
“诸位将士可都听清楚了，圣上旨意是对程修所犯的过错既往不咎，命他平定叛乱以报圣恩。可他是怎么回报圣上的？昨日，他勾结夜郎族长，于风波亭共商谋逆之事，夜郎允诺出兵一万助他挥师北上，逼宫夺位。你们看，这便是证据！”
狄青从文书晏宁手里接过程修与夜郎族长的书信，轻轻抖开，从台下离他最近的将领手中开始，一一传阅。
待烈日高照，热气滚滚，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滚落下豆大的汗珠时，喧哗之声已渐渐平息，整个场上陷入一片末日来临前般的死寂。
狄青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近两个时辰，黑厚的唇已晒脱了皮，干燥而皲裂，紧攥的双拳里满是粘腻腻的汗，宽厚的脊背早已被汗水浸湿连同内衫粘合在了一起。
他的心擂鼓似地咚咚直跳，待心跳渐趋平稳后，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似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说道：“诸位将士们，程修有谋逆之心，死有余辜。我等虽跟随他戎马多年，尽职尽忠，却不能因为私情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百姓生死于不顾！倘若今日我们拔营而起，挥师北上，便是一场倾国浩劫啊！你们的利剑长矛刺进的将是轩辕同胞们的胸膛，你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也会在这次动荡中无辜丧命，你们于心何忍！现下，三州水患，灾民无数，瘟椰南风国又虎视眈眈，待时而动。此等内忧外患之际，唯有竭尽全力保我南疆无虞，方能保国之安稳，百姓之宁定，你们可明白？若你们执意要反，你们尽管杀了我狄青为程修这个乱臣贼子报仇，我绝无怨言，但我死不瞑目！”
台下沉寂，如夏日里的一潭死水，微澜不惊。有人默默不语，垂首去看脚边的沙石，有人闻言动容，暗自垂泪，有人摩挲着银盾甲，满脸坚毅从容。
蓦地，晏宁歩至狄青身侧，振臂高呼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声入重霄，响遏行云。狄青胸中长舒一气，面上挂着踌躇满志的笑。
程修的鲜血早已凝滞，溶入万人脚下干燥的土地中。殊不知，因为一卷晚到的圣旨葬送了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将的性命，却摒除了一个盛世皇朝的动荡不安。
PS：又到休息日~祝亲们周末愉快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