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三六八年正月十二,朱元璋登基称帝,定都应天,国号大明,年号洪武。
洪武二年正月,应天都城罕见地下了几天大雪,一时间,薪比米贵。
城东徐将军府内西北角的小院子中,“咳咳咳”的声音不绝于耳,丫头招福听得烦了,转身出了院子。破旧的房门被推开来,一个小脑袋伸出来望了望,轻轻关上了门。
“娘,招福走远了,您别咳了!”小女孩艰难地爬到桌子上拿起那把老旧的茶壶,里面的水早凉了,倒在一个有点脏的杯子中。小心翼翼地递给破旧床上仰躺着的年轻妇人手中。
“心儿,你去看过弟弟没?”年轻妇人声音憔悴,但却能看出容色绝佳,只是穿得极为朴素,又未施一些脂米分,看上去很是病弱苍白。
“娘,您放心,我已经偷偷看过了,弟弟没什么事,很爱笑。”
年轻妇人点点头,喝了一口水,看到小女孩身上的衣服,皱了一下眉头。
“心儿,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冻坏了怎么办?快来被子里面!”
小女孩开心地答应着跳上了床,钻进妇人的怀中撒着娇。
“娘,这几天下大雪了,柴火变得很贵。心儿手里的钱都花光了,就把爹给我的那件貂裘托王嬷嬷给卖了,才换回来点柴米。我怕大娘知道后把柴米拿走就没告诉她。”
年轻妇人听闻,一把搂紧了小女孩,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目光。
“娘,娘,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冻死饿死了。”
“心儿,我们不会冻死饿死的,你爹就快回来了。”她目光忽然变得炯炯,完全没有先前的病态。
“心儿,娘的身体好得很,娘现在这样是为了给你和弟弟妹妹挣得一个好前程。娘还为了……”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睛忽然洇湿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正在此时,那扇旧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盛装打扮的中年妇人。
小女孩紧张地看着墙角的柴米,那是她唯一的值钱物换来的,希望大娘不要看到,她默默祈祷着。
但中年妇人根本未看向那柴米,只是凌厉地俯视着床上的母女俩。
“咳咳咳……姐姐……咳咳……姐姐怎么来了,妹妹病得严重,别传染了姐姐……咳咳……”
“呦,谢氏你这病怎么这么重?可要好好治一治。皇宫来了旨意,让明天应天府所有命妇都去坤宁宫朝拜,我看妹妹病得这么重还是好好养着吧,我已经向皇后娘娘回禀过了。”中年妇人不无得意地摸摸身上的华服。
“咳咳……谢谢姐姐……妹妹这病可能……咳咳……好不了了……咳咳”谢氏说不下去了,使劲咳嗽着。
看来招福所说不假,果然病到如此。中年妇人鄙夷地看着她,不欲多说,转身就要走。
“姐姐,妹妹还有话想对姐姐说,怕过了今天就没有……咳咳……就没有机会了。”说罢谢氏抚着胸口,似乎气都喘得不匀了。
中年妇女看着她这个样子,嘴角扯了一下,“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我还要去老太太那里呢。”
“姐姐,将军与圣上同起于布衣,如今天下初定,将军功勋卓著,虽然只是封了三等公,却连圣上都要礼让三分,这其中自然有姐姐的功劳。我有幸能够嫁于将军,侍候姐姐是此生莫大的荣耀。我可能命不久矣,我这苦命的两个女儿妙心妙清和那刚出生的小儿只能仰赖姐姐抚养,如若将来也能有所成就也是姐姐的功德。”此一番话说下来,竟没有一丝停顿与咳嗽,谢氏只是侧躺于床谦卑地低下头。
但中年妇人并没有察觉其中的古怪,而是陷入了沉思。谢氏略略抬头看到中年妇人的神色又迅速低了下去,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目光。
待中年妇人走远了以后,妙心赶忙去把房门关上,外面冷风钻进来,冻得她直哆嗦,赶忙跑回谢氏身边。
“娘,您真要把我和弟弟妹妹送给大娘吗?”
谢氏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妙心。
妙心被紧搂着很是温暖,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谢氏见女儿睡着了,便给她掖好被子,轻轻下得床来。
她穿得不多,单薄的中衣外披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她去墙角边拿过柴米,又在那支好的灶边淘米,烧柴,很快一锅米粥煮好了。
妙心被香气所诱,醒了过来,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正拿着一碗粥轻轻搅着,她赶忙坐起来,接过粥。
“娘,心儿喂您!”
“好孩子,娘身子已经好了,你自把粥吃了!”谢氏又去盛了一碗,自顾自吃着。
“娘,您怎么把粥煮的这么稠,咱们只有那点米了,要省着用!况且柴火也不够用了。”妙心吃过了一碗,便不肯再吃了。
谢氏摸摸乖女儿的脸蛋,忽地道,“你今儿的书可都背了?”
妙心得意地跳到地上,“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背诵后等着母亲夸奖,却见母亲兀自沉思,并不曾理会她,因而甚为泄气,复又躺到了床上。
“心儿,你只是背过了这段
话,那你可知其中含义?”
妙心坐了起来,摇了摇头。
“做人须得坚守心中的意志,也不能随意耗损意气。你这么小不懂也是常理,你只要记得现在我们娘几个受的苦,与你父亲受的苦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你要有大将军长女的风范,这辈子绝不能自轻自贱。”
妙心点点头,这些话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她说起。母亲虽困顿却一直不放弃对她的教导,故而她小小年纪已是读了很多书。
“心儿,咱们很快就不用住这破烂屋子,吃这稀粥了。娘已经将养得差不多,很快咱们就能和你弟弟妹妹团聚了。”谢氏又盛了满满一碗粥递到妙心手里。
妙心疑惑地看着谢氏,心想母亲不会是病糊涂了吧,大娘怎么会让母亲出去,除非父亲回来。但是每当面对父亲母亲都不跟他说自己的遭遇,甚至还在他面前说大娘的好话。可等父亲走了,大娘就又会把母亲赶到这小院子来,又是缺吃短穿的。
父亲这一次去了一年光景,从他走后不久母亲便害喜了,但是大娘还只是让她住在这小院子里,虽因怀孕没有短什么吃的,但也不让人来伺候,都是妙心每天过来照顾,后来也就干脆搬过来一起住了。
弟弟从出世后便被大娘抱了出去,院子里却开始短起了吃穿,这又赶上罕见的大雪,娘俩个时常冻得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只有丫头素宁常偷偷给她送来粥和馒头,而她都给了母亲,总算是母亲出了月子没有落下病根儿。
可不知为什么,母亲时常让她看着院子外,如果有人来了,她便一个劲地咳嗽,人走了后又和没事人一样。
虽然不理解母亲的做法,但妙心总是相信母亲是对的,她只是一刹那的怀疑便大口吃起粥来。
“对了,娘,我听素宁说妙清这几日有些咳嗽。”妙心边吃便说道。
“严重吗?你大娘给她请大夫没?”
“请了,祖母把她接自己院子去了。”
还好还好,谢氏抚着胸口,总算老太太做得不绝,那毕竟是她的孙儿。
福祥院,徐母轻轻抚着床上躺着的幼女的额头,皱着眉头。
“母亲,您别担心了,受了点风寒,很快就好了!”中年妇人不以为意。
“兰香,你怎么对付她我不管,但是我的孙儿你不能迫害。我可告诉你,天德就要回来了,她如果咳嗽得厉害,你找人给治一治,总不能让她死在天德眼前吧?”
徐母家常穿着湖蓝色刻福喜鹊织金边的大袖衫,梳着平髻,只插一只素银簪子,手里拿着一串楠木佛珠,神色甚为庄严肃穆。
“你是天德的嫡妻,又是跟着我受过苦的,还救过我一命,这些我都心里有数。这些年天德虽然宠她,但是也没越过你去,你是大夫人,要自重。伤她我权当没看见,若伤了我孙儿,我可与你没完。”
大夫人听得徐母此言,也是心下甚慌,连忙应道,“母亲莫怪,我这就去找嫂子,让她派个太医来给清儿诊治。”
“糊涂!”徐母一拍大腿,“皇后现在母仪天下,你以为还是你昔日可以随意来往的嫂子吗?如果你再分不清个轻重,到最后谁也救不了你!”
大夫人被骂得抬不起来头,心下却极不以为然。徐母看看她的神色,总觉得不好,却也无法。
“明日我们同去宫中,各府的命妇都要去朝拜,你可不能乱说话!”徐母叮嘱了一句后,就让她出去了。
看着床上小孙女蜡黄的小脸,徐母忽然有些懊悔,这样纵着王氏,她是不是做错了,但想到王氏当年只有一个粗面饼子却全留给她,而王氏自己差点饿死的情景,她复又叹口气,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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