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风骄马五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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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载澄快到中午才来。诉今问:“去哪儿?”。载澄回答:“围场太远,我五叔的清华园有大片草地,适合骑马,去那里。”

  两人共骑一匹马,从西门进的,小厮跪下行礼,载澄也不下马。进了园内,诉今看着一路上有几处稍显破败的亭台,心里奇怪,便问载澄。他沉吟半天,才低声道:“庚申年被洋鬼子毁的,这话以后不要再提。”诉今一听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原来是咸丰年间英格兰跟法兰西人火烧圆明园,殃及到了这里,她听说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烟台洋人才多了起来,听说是朝廷开放了烟台做通商口岸,老百姓都怨声载道。

  想到这里,诉今也觉得心情沉重,不再说话。

  诉今眼见着前方出现一片灰黄的草地,两匹棕马悠闲踱着步,便知到地方了。两人刚下马,一个华服少年忙不迭跑过来给载澄行礼,“郡王爷,您今日也请假了?”诉今一看,正是惇王府的二爷。

  载澄随意扶起载漪,“我好不容易请个假还要看皇上脸色,哪如咱们在上书房时自由。”

  载漪陪笑道:“能在弘德殿陪皇上读书,咱们这些人求也求不来啊。”

  载澄拉着诉今边往前走边问:“今日就二哥你来了?大哥没来?”

  载漪亦步亦趋跟着,“阿玛下了朝,今日有兴致也来园里,大哥过去请安了。”

  诉今见载漪明明是载澄的堂哥,竟像比载澄小一辈似的,载澄在他面前神情也是自己没见过的倨傲,便低头轻笑起来。

  诉今身着男装,载漪以为是载澄的爪牙,便问:“这个小爷从前没见过,哪个旗的?”

  诉今微昂着头,“今日怎么不叫我滚一边去?”

  载漪一愣,认出是那日天桥摔自己蛐蛐罐的小丫头,额上青筋微微凸现,但现知她与载澄交好,也不便发作,强笑道:“原来见过的,姑娘这么小年纪就学骑马,真是了不得。”

  载澄道:“听说她打碎了你一个子玉罐,我赔你一个,五叔在哪里,我去请个安。”

  载漪忙说:“郡王爷这是什么话,当是我送给姑娘见面礼了,我阿玛现在镜烟斋。”

  载澄低头笑着对诉今说:“我五叔向来不拘礼数,你在这里随便逛,我去去就来。”

  诉今点头答应,载澄大步往东离开。

  诉今见他走远了,才顺着草地溜达看四处的风景,这里风景与恭王府又不同,冰雪初融,空水氤氲,亭栏轩榭均不高,每个方向都能望远,诉今溜达了一会儿,看到草地北边立着一排六个箭靶,便高声问载漪:“那个谁?贝勒爷,你箭射得怎么样?”

  载漪高声道:“当然好。”

  “那你表演给我看好不好?”

  载漪有心在她面前表现,便翻身上马,一边策马往北快奔,一边搭弓射箭,“噔”一声,诉今还没反应过来,跑到箭靶前看,正中靶心。禁不住鼓掌叫好,大声道:“再来!”

  载漪猛一拉缰绳,马匹转身向东,他侧身瞄准,谁知前几日刚下一场雪,草上湿滑,马匹前腿一滑,差点歪倒在地,此时载漪的箭偏离方向,想要收回却不由手上一松,箭直朝诉今而去。

  虽然弓未拉满,速度不快,但诉今已经傻了,只觉得左腿猛地剧痛,又受了惊吓,待载漪下马慌忙跑来,诉今已经晕倒在地。

  诉今醒来的时候还是感觉左腿冰冷,疼痛却能忍耐,左右顾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黑漆描金雕花大床上,透过床下层层的深蓝帷帐隐隐能看出房间内朗阔,并不是文府。

  诉今张嘴说话,却发现嗓内干涩,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有人吗?”

  这时一个身着淡绿旗服的少女端茶进来,“姑娘您醒了,我去叫大爷。”把茶放到床边一张木几上,掀起帷帐慢行出门。

  诉今小心翼翼往上提着双腿坐起身来,刚要自己倒茶喝,一双手抢过茶壶,是载澄。

  他倒一杯递给诉今,诉今小口喝着,喝完才问:“我腿怎么样?这是恭王府吗?”

  载澄忙笑说:“请大夫看了,无大碍,你家少爷傍晚也来看过了,都说没事。这里虽是恭王府,却是我自己住的东院,丫头小厮都与王府是独立的,你安心住着,这里僻静。”

  诉今不解,“现在是晚上?怎么不送我回家,还要安心住下?”

  载澄解释说:“我本来也想送你回府,毕竟你们少爷是名医,谁知他打算明日请假回烟台,说是你们夫人的忌日?叫馥砚的丫头还有管家都回去,怕没人照料你。你在这里住着,除了我再都是下人,比你家里还自由。”

  诉今想起十日后便是夫人的忌日,少爷前几年都没回去,只是在家里祭拜一下,今年怎么想起回烟台了?明知自己受了伤还要走,诉今稍有不快,但是夫人毕竟比自己重要,心里很快便放开,笑着说:“这屋子这么好,是你房间?我可不敢住,还是找个丫头屋子给我吧。”说完挣扎着要下床。

  载澄忙扶住她,“你现在行动不便,先这样住着,这院屋子多的是,我随便哪里都行。”

  诉今一动弹才感觉腿上剧痛袭来,呲牙不再说话,任载澄扶她躺下,没多长时间,又沉沉睡去。诉今睡觉向来深沉,不经意一翻身却扯到伤口,稍稍清醒,这时看到窗外影影绰绰有人站着。

  “谁!”诉今大声斥问。

  “我。”那人半晌才答,是载澄的声音。

  “贝勒爷什么事?外头冷,快进来说吧。”诉今忙道。

  载澄开门进屋,走到帷帐外,踟蹰不前。诉今问:“怎么了?贝勒爷?”他也不说话,诉今想了想,便说:“是不是换了床你睡不着,那咱俩换换吧。”说着咬牙起身。

  载澄忙掀开帷帐制止她,“我是睡不着,可是你伤口刚包扎,别一动弹又开了。”

  诉今也知伤势要紧,便笑着说:“这床这么大,你上来吧。小时候有次表少爷来烟台,我俩一同染了天花。就放到一张床上同吃同睡了半个月。”

  载澄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诉今单纯,向来不避男女之嫌,如今下人们也早已歇下,没人知他在这里,也无损诉今清誉。明日还要去弘德殿读书,休息不好恐皇上责问。便脱了鞋子,诉今往里靠了靠,他睡到外面。

  其实这床颇大,睡了两人中间还空出好大一块,诉今从中午到现在一直睡着,也不太困,偷瞄载澄,看他直挺挺面朝上僵硬地躺着,眼睛虽然闭上,眼角却轻轻一跳一跳的。

  “诉今,”他突然开了口,却还是面朝上不看她,“你那个表少爷是杜庭璞是吗?我听说滨州杜家从前做药材生意?”

  “是。”诉今答道:“正是因为做过药材生意,杜家人都颇懂医术,少爷就是受夫人影响,才学医的。”

  “那杜庭璞父辈兄弟几个?”

  接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最后诉今说:“你明日还要进宫,以后再说,你快睡吧。”

  载澄“哦”了一声,闭上眼。诉今也轻阖双目,一盏茶工夫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载澄却腾坐起身,下床大步朝外走去。

  “怎么了?”诉今忙问。

  “睡不着!”他没好气地说,边说边走出房间,还不忘关好门。

  自己的床还睡不着,诉今纳闷。第二天一早醒来,便麻烦那位绿衣名叫阿南的丫鬟送她到昨日载澄住过的西厢,阿南为难,但是抵不过诉今的坚持,推着轮椅顺了她的意。轮椅是载澄昨日寻的,方便诉今出门观赏春景。

  中午载澄还带回了载漪,两个人表情却是相似的,载澄神色赧然不看诉今,载漪神色赧然一直看着诉今,一个劲道歉,诉今因见识了载漪的射箭功夫,心中对他的厌恶早减了一半,何况受伤也不该怨他,也就跟他客套了几句。

  载漪走后,载澄便去到书房,诉今怕是昨夜她的原因载澄没睡好,自己推着轮椅走到书房前,是第一次见他时进的那个书房,青苔绕了石阶一圈,春风微拂,虚竹染上醉绿,春去得快,来得更快,才一天工夫,已是冷消融,碧成丛。

  “贝勒爷,我能进来吗?”诉今轻敲房门。

  “进来吧。”

  诉今推轮椅进去,载澄起身推她到书桌旁,自己也坐下。

  “今日翁师傅让作首七律,我在想辄呢。”他笑道。诉今看到一方白玉双禄镇纸下压着张诗稿,拿起来看,载澄没拦住。是他写的,题名为《春柳》:“依依杨柳傍沙汀,几日东风舞未停。细雨莺声桥畔路,夕阳人影郭边亭。腰支渐展三分绿,眉样新添一抹青。隔岸渔家晴旭暖,丝丝才覆钓鱼舲。”

  “这不是写好了吗?怎么还发愁。”诉今问道。他笑答:“这是去年做的,你看如何?”诉今又细读一遍,夸好也不行,说不好也不行,想了半天才说:“‘丝丝才覆’用的最好,点睛之笔。”

  载澄点头道:“去年林师傅也是这样说的,不过翁师傅更难糊弄,自然发愁。”诉今书读得虽多,但下笔却少,也帮不上忙,只在旁边静静坐着。眼看着他提笔,却半天不动,“啪”一滴墨落下,氤氲了薄如蝉翼的玉版宣纸。

  “怎么了?”诉今问。

  “写不出来。”他懊恼地说,听起来语气跟昨晚“睡不着”是一样的。他眼睛也不看诉今。诉今猜肯定又是怨自己,便推了轮椅出房,载澄也未理会。

  第二日晚上载澄很晚才回来,打发小丫头请诉今到书房。

  诉今一进门发现地上书桌满满全是红礼盒,“今日是我生辰,这都是皇太后赏的,你挑一件吧。”载澄大方地说。

  诉今故意生气道:“你生辰也不告诉我,我也好送礼啊。”载澄笑道:“你又不会针织伙计,现在又上不了街,送我什么?从我家挑一件送我?”诉今只好说:“那我明年送你一份好的,补上今年的。”说着她看到书桌上打开盖子的礼盒,盒中一支紫毫毛笔,上面绘着寿桃、灵芝、蝙蝠、万年竹等吉祥纹样,管、帽两端嵌饰象牙,笔头的紫毫根部较细色浅,越往上色渐深,呈兰蕊式,诉今便问这是什么笔。

  载澄面露难色,说:“这是檀香木彩画福寿笔,是宫廷专用。”诉今忙摆手:“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想要的。”最后挑来挑去,挑中一件如画珐琅百花笔洗,外壁装饰白地蓝彩缠枝莲纹,内壁彩绘百花齐放,十分应春景。自己双手捧起笔洗,看向载澄。

  载澄点头,道:“幸好是你,若是其他的小姑娘,一样也挑不中,只想首饰胭脂去了。”诉今得了这么贵重的礼物,连着说了四五个“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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