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肯。”爱西突然蠕动了一下唇瓣,吐出两个暗哑的摩擦音,饮血的憎恨沉淀在底下,无声无息地带着杀机涌动。
“你说什么亲爱的?”茱丽娅的眼神骤然一亮。
爱西猛地抬起头,眼睛寒光四射,像一只困兽。“……是你、害死了肯……把肯还给我!”久未言语使得她吐字艰难,可是脸上的表情又清清楚楚地显示出她清醒的神智。
“亲爱的,你先别动怒,听我说——”茱丽娅急急地叫着,神情有些难堪。“我真的不想的,我以为主人只是要得到华尔芙特……虽然洛肯国王的确是个阻碍,可是——暗杀事件我真的没有参与!我对此很遗憾,真的,亲爱的,我很遗憾……”
“……只是这样?”
“什么?”
“……只是遗憾就可以了?就可以抹去你所有的罪孽,就可以叫我再像从前一样看待你?……茱丽……我、曾经是那样地,那样地信赖着你啊……”爱西的瞳仁有些充血,仇恨的血线像雷雨前的积云,压在眼睛里。
茱丽娅的眼中闪过一丝苍白的光,嗫嚅着说:“……爱西,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
“你和肯来说吧——”爱西忽然突兀一笑,扶着棺椁吃力地站起来,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不堪,她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将你介绍给他呢……”
“……亲爱的……”茱丽娅怔忡地望着她怪异的行为,有些惴惴。“你怎么了……”
“来啊、过来……怎么……害怕了?”爱西仿佛是无意识一般地从口中流出细碎的话语,眼神飘渺且空洞。她苍白冰冷地手指按住棺椁上的某处凸起,‘啪’地一声,棺盖应声而开。华尔芙特的国王,她的夫婿,隔着真空玻璃,与她面对面了——
洛肯颀长健美的身躯罩在绣满雍容云纹的王袍里,浓密的黑色长发缚在脑后,一丝不乱地戴着王冠,冠上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傲人的光华。曾经深邃得像海洋一样的眼睛,轻轻地合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对她投以温情脉脉地凝视,英挺的鼻梁,略薄的唇形,精雕细琢仿佛艺术品般无人可比。他是傲岸的,即使重伤而死也无损他尊贵的气度分毫。
“……亲爱的……”爱西梦呓般地咛咛,隔着真空玻璃抚摸上丈夫的脸颊,憔悴的眼角有着流淌不尽的柔情。她的手指是神经质地细长,却很镇静。柔软的唇瓣没有血色,微微痉挛。
“……知道吗,我非常非常地思念着你……”她突然微微笑了笑,笑意璨然,犹如一点火星。有热的一痕,从她的眼角溢出,慢慢黯淡下去,荒原上盛放的六月雪一般,夺目的冰凉,直烙到脖颈上。她嬴弱的身躯急促抖动,却悄无声息,连压抑的喘息也听不见,那些泪,仿佛从她眼里流出来,又流回心里去。
“爱西……亲爱的……”朦胧的光影里面前的人似乎在向她微笑,薄薄温润的性感唇瓣带着白合花的味道,深情地呼唤她的名字,温暖的手指和怀抱,微微皱起的眉,轻柔而和煦的,木吉他的声音……
她似乎还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璎珞草香气……
“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能再陪伴你了……原谅我,我以为我能够带给你永远的快乐生活,可是……我还是不够强……我很遗憾,……抱歉……”
“……忘了我,亲爱的……好好回去祖国,回你的妹妹身边,你不是一直很想念她么……回去吧,忘记我,一个不能够给予妻子永远快乐的男人是不值得怀念的,害你哭泣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失败的丈夫……
回去吧,忘了我,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肯,你、傻瓜——”
甜,又带着苦涩的气息,洛肯泪水的味道,自始自终萦绕不散,即使心成空,躯体成腐肉,灵魂也会记得。她爱他,生死不渝。哪怕他俩的爱情,有欢笑,有悲伤……哪怕被死亡包围……然而,即使死亡,也那么渺小,在真爱面前,残败不堪。
“……肯,你等等,我这就来……来陪伴你,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分离……”烛火变成一种淌血的紫色,爱西从棺椁旁不舍地转过视线,终于抬起头正眼注视着茱丽娅。烛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像两轮蓝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灼烫光焰溶化周围的一切,所有的所有,物质与精神,都变了形,扭曲着,在这光芒下溃败成一滩雪水。有一股意志在她体内火山似得喷涌,把仅存的些微体力化成红热的熔岩,不顾极限地焚烧着。“茱丽,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么?为什么在肯离去的时候没有立即赶上他,而选择留下么?留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上?我是在等你,我要你死,只有你死了我才可以离去,我要杀了你。”
“……爱——西”茱丽娅的脸上有一刹那的悲凉,爱西的声音不算冰冷,可她的心却一丝一毫地凉下去,在这个‘杀’字冒出头时,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挽回地逝去了,琉璃一般,虚空透明,本就不应存在的奢望,被这一个字击得粉碎,她的心几乎要凉到深处去。
“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杀得了我……”眸光黯去,她的唇边掠过一条凄凉的纹,断头台上,死囚垂死前放弃挣扎的笑容。
下一秒,乌黑的眼,渐渐转成暗紫,迅速化作妖异冷硬的酒红。黑的魔草,一枝一节地生出来,缠上她身上黯淡的青白光芒,一口一口吞噬进黑暗里去……
烛光投在墙上,变幻着光怪陆离的影像,交织成一幕幕抓也抓不住的流年,金色、黑色、银色的发,蓝色、碧色,琥珀色的瞳,仿佛六月琼瑰的笑靥和春天绿色草地上跳跃奔跑的身影……繁繁复复叠做一团……
红的恨,蓝的哀,黄的忧郁,绿的脆弱,紫的凉薄,青的幻灭,橙的温柔,哪怕是飞天的虹,从此也只在身后绚烂……
茱丽娅站着,静静地看魔草将她吞噬,然后她的灵魂迎上去,迎向黑暗的主宰者,交出自己仅存的一缕属于人类的灵魂……放弃了,做为人类的最后的一丝痕迹。
“不用这么认真吧,茱丽娅……”不知什么时候折回来的迪斯巴出现在圣坛下,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过了那么多年,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爱西的恨湮灭了茱丽娅心底仅存的对救赎的微弱寄望,也损毁了她残留的人性。她,终于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魔鬼。
“迪斯巴,你在惊讶,为什么?这件事,本来就是你要求过我的啊。”淡紫色的薄唇微微一抿,做为新生魔物的血眸一望无垠地燃烧。“‘身为黑暗之主的仆役者,竟然还保有对光明的寄望,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你不知道在向黑暗之主宣誓效忠的那一刻,什么光明、什么救赎,都与我们摒绝了么?……茱丽娅,你不必掩掩藏藏,我知道你仍旧存有一些属于人类的性情,这是主人所不允许的……不过,我不会说出去,你想留就留吧,我真的很想看看,你能够保留到什么时候……’这不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么?现在你看见了……”
“……你。”迪斯巴哑然地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近似叹息的感觉在心头闪现了一下,可是就一秒,乍暖的目光就刹那间寒了下去。“说得没错。”有一种叫做温度的东西被他重新闭锁回心底。
“来吧,亲爱的,让我看看你要怎样杀死我——”茱丽娅眯缝起血亮的眼睛望向爱西,黑紫色流光的发环绕在她身后,无风自扬。像妖艳诡魅的盛放罂粟。
“……”爱西不说话,已经冰冻成死亡灰色的瞳仁,缓缓抵近她面前。幽暗的光线下唇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抹艳色突兀地流淌。
“……你?”
“……就是——这样!”死亡灰色的圆形瞳孔突然收缩成线状,有狰狞的蕴着唳气的冷箭从里面射出。她不再继续封冻喷薄欲出的杀意!‘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射而出,直冲向站在面前近在咫尺的她。
“干什么?!”茱丽娅低喝,本能地闪躲,动作迅捷。可是有一点艳红,还是舔上那白皙的手腕,倾刻间流淌出釉质的黏稠,但是她并未察觉。“你疯了?!”只是恼怒地瞪着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寻仇?!”
“茱丽娅!”站在圣坛下的迪斯巴悚然惊呼。“你的手——”
“——!”她这才感到有攒刺似的痛一阵一阵地透过手腕行走遍全身,黏稠的脓水像汗液一样从周身的皮肤上大颗大颗地淌出来。“……怎么……”就这么一怔神的工夫,她粘上血迹的那条手臂就全部溃烂,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举着手放在眼前观看,一息之间,她的手臂就仿佛蜡体遇热一般地一寸寸化为脓水……
“啊——”她惊悸地嘶叫着倒退,骇然发现体内的力量被彻底封死,像有极强韧的丝把她捆了起来,挣扎不开。
死亡从唇间钻进去,很快蔓延上全身,她的头上、脸上,耳鼻咽喉中全是脓液,全身都像是淌满了蜡烛油,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是‘尼洛克西斯’美酒?!”迪斯巴骇然叫道,手足无措地立于一旁,不敢冒然近前。“不、不止——”他的目光在茱丽娅湿漉黏稠的身躯上逡巡着,心念电转。“中了‘尼洛克西斯’不是这样子,但是——这世界上只有‘尼洛克西斯’才能够……”
他的眼睛猛地闪过一道光芒,尖利得仿佛刀锋的眼神犀利的射向爱西。“……你!你在里面加了什么?!——你?”
爱西的模样比茱丽娅更糟糕,她倚靠在洛肯的棺椁旁,浑身黏液淋漓,像一尊熔化的蜡像,黏液滴滴答答地淌落到棺内的真空玻璃上,便腐蚀出一个个边缘不规则的孔洞。
她的五官已经模糊不清,身躯像熔化的冰块正慢慢地瘫软萎缩,但她竟然还能够动,也许那只是一种惯性,她的身躯向后栽倒,已经被黏液腐蚀透了的真空玻璃负荷不了她的重量‘啪’地迸成细碎全部熔融。终于,她熔化了的身躯躺在了魂牵梦萦的丈夫身体旁……
肯,我来了——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我们分开,死亡不能,死神也不能。我们彼此交溶,你的血里有我,我的血里有你,你是我骨中的骨,我是你肉中的肉,我们再也不用为分开而困扰了……
除非怀抱着死去,否则就没有永恒——
“!”一丝颤栗迅速游走过迪斯巴全身的神经,他第一次尝到了惊躁与恐惧的滋味。“茱丽娅!”他惊骇地呼唤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赶快释放灵魂,离开这个身体,茱丽娅!否则你的魂魄也会被消熔!”
其实他也没有把握这样做有用,爱西显然在‘尼洛克西斯’的配方里加进了一些其它的东西,否则身为灵国王族是不会受到‘尼洛克西斯’的危害的,然而那究竟是什么?恐怕唯有调配者本人才知道……
“……”茱丽娅回应不了他,她美丽的头颅早就经烂没了,没头的尸身不及栽倒,就紧接着消解熔化掉,一袭华贵的衣袍空落落地掉落在地上,其中仅剩一大滩脓水。
“茱丽娅!”迪斯巴震惊地冲到衣袍前,俯下身,却不敢去触碰,更不敢去拾掇。“茱丽娅?!告诉我你没死!”他仰头对着空气大喊,喊声在幽闭的空间里飘来荡去连绵不绝。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揶揄的味道悠然响起。
“——你!”迪斯巴难以置信地微笑了一下,其实这也是在意料之中不是么,‘尼洛克西斯’的力量终究有限,虽然能够伤害魔物的身体,却毁灭不了他们的灵魂。茱丽娅只需要重新拥有一个躯体就行了,比如现在——
纤细的身形微微一荡,迪斯巴的定身法便被弹了开去,她原来的主人在见到爱西全身熔融的可怖模样时晕了过去,尽管身体还是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可是神识已经昏迷。茱丽娅在身体完全消熔之后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她很容易就进入了身边这个仿佛就是特地为她准备的躯干里面,强大的灵魂只要用一点劲,就将这个身体里的灵魂掐得灰飞烟灭。如今,欧娜的身体是她的了。
“感觉怎么样?”迪斯巴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她。“你真是受主神眷顾的人啊,刚刚获得他的洗礼,又很快得到新的身体。这个身体很年轻啊,比你自己的充满更多的能量。”
“哼,也许吧……有点紧。”她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像在抱怨穿在身上的衣服,咕哝了一声。
“慢慢就会习惯了……”迪斯巴不以为然地看看四周。“该走了吧——”
“再等等。”她拨弄了一下身后的长发,发梢已经泛起一点点深紫的波纹,正一潮一潮地逐渐往上涌,眼睛一边乌黑,一边如炼火。“那个害我的人呢?她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她跌进棺材里去了,洛肯的遗骸恐怕也被一起熔融了……”迪斯巴的心里居然有些莫名的激赏。
“那倒是个不坏的结局。”茱丽娅咬牙切齿地说。快步走到棺椁前。国王佩戴的王冠,绣满雍容云纹的王袍,还有原本扣在指上的王戒,以及所有穿戴在身上的物事,全部都整整齐齐完完全全地放置在里面,唯独他的身躯,无影无踪,像消失在空气里。王袍边上,软软地趴着一件白色长袍,是爱西的衣服,揉缩瘫软,维持着她临终时的姿势,只是肉身同样无影无踪。“什么都没有么?”她有些不甘心,指尖青芒射出,棺内的衣物全被一股劲风搅乱,露出棺木底部一滩淋漓的淡蓝色液体,冷冷地没有表情。“……死得真彻底啊,这下子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想不到爱西竟然还有这样的智慧,我小看她了。”茱丽娅面色复杂地凝视着棺椁中的那一滩脓水,语气晦暗不清。
“知道这是什么药么?这么厉害。”迪斯巴随口问,其实也不指望她能知道答案。
“应该是掺了主人用半马人心脏调配的魔药所产生出的效力……”茱丽娅思忖了下道。“我也只是猜测,因为主人的那种药确实能够令粘上的人瞬间烂做脓血。凡是血肉之躯,毛骨筋髓都不剩分毫……怎么,对这药感兴趣?”
“那是自然,不论是魔物还是纯血的后裔都能够通杀,这药力够带劲的。”
“……那你就慢慢研究吧。”茱丽娅的心恹恹地悸动了一下,掉头往圣坛下走去。“走吧,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离开么……”
“那他们呢?”迪斯巴指指棺椁。“回去怎么和那个蠢胖子解释?要是他知道他要的人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死去,他会杀了我的。”
“你会怕他?”
“得了吧,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不想给主人的大事添麻烦。毕竟那个胖子一直就看着我碍眼。”
“还有我呢,你看看我现在是谁的脸?我只要告诉他王后是殉情自尽的,他还会怀疑么?”茱丽娅慵懒地挑眉,眸光一闪,瞬时间恢复欧娜温厚的模样。“其实我还可以用现在的身体做更多的事。比如——接近那些前国王的支持者……”
“这真是个好主意!”迪斯巴放肆地大笑。
“那么走吧——”
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