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殷熠焰看来的目光,顾影顿了一下,尔后缓缓开口,声如沉沙:“陛下,微臣真的不知她是什么人。”
殷熠焰不语,只是看着他,仿佛要端详清楚他是否又在骗自己。
而顾影声如稳钟,丝毫不乱:“当日被擒刘国,也的的确确是她救了微臣。她救臣的时候说,她想来北国,要我带她一起逃到北国去。我问过她是什么人,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问过她是不是刘人,她说她不是。”
听到这里,殷熠焰忍不住打断:“所以你带她回来了?”他笑问:“她说她不是刘人,你信么?”
他信吗?
顾影没有再答。他额头的伤口依然血流不住,他跪在地上只觉得有些头晕,血从额头流进眼睛里,他有些痛苦的眨着眼,眼前被染红的画面似不再是这书卷层叠的经纶阁。
他记得他败的那天,黑烟遮日,狼火烧了很久也没有援军来援他们,苏河冰冷的水汽冻得每一个人挥剑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他忘记战了多久,黑烟让天色阴霾暗沉看不出时间,他们一万多人战到最后只剩下五千人被俘。他说不出那一战有多惨或者是壮烈,战争的场面他看得太多,生与死在这里全都变得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有意义的事只有胜负,只有谁赢谁输。
殷熠焰投来的询问目光让顾影僵在原地,他想说信,可这个字他又不敢说得那么轻易。他是个将军,太多的诡魅之徒混进军营是为了什么,他都知道。兵不厌诈这四个字在历史或是当代都有许多的例子可以作为佐证。映卫的来历神秘,即使顾影本身想要相信她,但是穿着这一身朝服,他就不得不思考许多。
映卫自刘国救了他,可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刘*营,又是什么身份能让她偷走钥匙救他离开?太多的谜题萦绕在映卫的身上,顾影解不开他们,所以他也回答不了殷熠焰“信”或“不信”。
见他不作答,殷熠焰缓缓道:“你不敢答,便是也不相信她。既然如此,朕来问你,你可是喜欢她?”
有些惊讶的抬头,殷熠焰一副笃定的目光,顾影却只是摇头:“并没有,她不是微臣的心上人。”
“既然如此,你非喜欢她,也非相信她,那你如此包庇她来欺瞒朕,又是为何?”
摇了摇头,面无血色的顾影只是惨笑:“陛下,她救了顾影一命,我保她也无不可。”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顾将军。”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殷熠焰说:“她可不仅是救了你一条命,她还会救下我五千将士的性命。”
言外之意,那本奏章上所呈,刘人使者访北,议论苏河一役五千俘将的处置问题,殷熠焰是准了用映卫一人换取五千将士回国。
听明白这言外之意,顾影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知这事要如何去同映卫说,想到她一心一意要来北国,即使是在最冷的时候和他淌水过苏河,连命也不顾的躲避刘人追捕,想到这一些,顾影有些艰难的开口:“陛下,映卫她虽然来历不明…”
国事之重压在私情上面,顾影在殷熠焰满是玩味的眼神下,话只说了一半便颓然打住。苏河一役,是他败的,五千将士被俘,是他的过错,独自逃回北国留下他们被俘在刘人营地的,也是他。
所以在这件事上,最没有资格说话的是他。其实如何去衡量得失,在打开那本奏章的时候顾影心里就知道了,殷熠焰会用一个对北国没有用的映卫换取五千将士回国。
站在公,他是北国将军,当以国事重,站在私,那些背井离乡的将士是他指挥失误才被囚刘国。他没有理由能去反驳殷熠焰的决定,只是一想到映卫跟着他死里逃生来到北国,结局却是如此,他觉得自己负了映卫,心里很不好受。
见顾影无法继续说下去,殷熠焰也不责怪或者追问,他道:“这事已成定局。除非你有别的办法能不损一兵一卒换五千将士平安归国。”仿佛明白顾影心里在想些什么,殷熠焰缓声说道:“不然……你就什么都不要说。”
这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殷熠焰目光炯炯的看着顾影,他一步一步的自台阶上走下来,他道:“你战败在先,朝堂上对你多有非议,朕也不管他们说了什么,你依然是朕的境西的将军,日后朕的边疆也还是要靠你支撑。”
将地上的顾影扶了起来,见他垂眼不语,殷熠焰只是笑着语重心长的覆上他的手背:“不要让朕失望啊…顾影。”
手上被殷熠焰握着,那种温暖让他忍不住失言,国与情的天枰早就失去了平衡,映卫是注定要成为他战败的替补品,为弥补他的失利而被作为献祭送到刘国。牺牲映卫一人就能换来北国五千将士与家人团员,即使知道这是件好事,顾影心头的歉疚感也依然有如重石压着他如哽在喉。
见顾影紧闭着*不答,殷熠焰笑道:“你还在想什么?”
默默的摇头,收回神思的顾影拱手道:“谢陛下的厚爱。”
殷熠焰露出含笑的目光:“朕对你,的确是厚爱了。你万不可再辜负朕对你的厚望。”
顾影低着头只是行礼,长年的边塞军旅生涯,让他变成了寡言少语的人,少年时贵族的张扬和跋扈也在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战争的残酷之后变成了一道内敛的光芒,而殷熠焰正是看中了顾影这一点,所以才不舍得去追究他的过失。
松开顾影的手,殷熠焰抬起碰了碰顾影额头上的伤口,见他抬眼看向自己,那安沈的光芒让殷熠焰蹙了眉,他道:“等下传御医替你看看,回去若是不适,这几日的早朝,就免了。”
“谢陛下关心。”
殷熠焰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先下去吧。至于那女子,就暂时留在宫里了。”
没有办法拒绝,顾影只能应着:“微臣知道了,等下便去与她说。”
殷熠焰满意的说着“好”字,见顾影背影有些颓跚的朝门口走去,他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战场上,你可曾与刘国君卿有过照面?”
停下了脚步的顾影回过头去,他脸上满是狼狈的血迹,官帽也歪到了一边,想了一下之后,对这么问他的殷熠焰,他说:“虽是两国交锋,但刘国主帅并不在军前,甚至我被俘之后也没有见过他。”
刘国宁小侯君卿,闭眼一想起这个名字,顾影就忍不住心里有了疙瘩。他虽然被他所擒,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他本人一面。原以为会有的劝降和诱说,其结果却是一片比黑暗更沉的死寂。在没有阳光没有人声的牢笼里,就在静得叫人要发疯的时候,映卫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熠焰听了他的回答,见他眼有惑色似不解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便道:“刘国使团已来京,过些日子详谈交换的条件,你若有什么想法便去军机阁与丞相一同商议吧。毕竟边境的事,你算是最了解的。”
“微臣知道了。”
“顾影告退。”
脚步虚浮的向门口走去。究竟映卫为什么想要来北国?看着经纶阁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的天空是那么苍郁,他想不明白,这件事中究竟是参杂着复杂的阴谋还是单纯的只是她个人所想。
走到了经纶阁外,见宫人们看到他的样子都是吓一大跳,顾影忍不住想要叹气,见到映卫之后,他该怎么跟她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