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有什么了不起?盲婚也可以,组织决定也可以,过去的人远远比我们有勇气,而且勇于承担后果。
恋爱不一样,恋爱比较难,想要承担后果,别人还不一定乐意奉陪。
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结果,第二天早晨钱多多索性去运动,借着挥汗如雨忘记心中的烦恼事。
冬天,又是周日早晨,健身的泳池里没什么人。她一头扎下去,来回游了五六圈才停下,抬头听到有人唤。
“就知道你在这里,都不等我。”
是依依,穿着挖腰设计的新款泳衣,走过来的时候雪白的一团光。
“你迟到嘛。”这个地方她们经常来,钱多多一早约的她。
泳池边坐着教练,原本懒洋洋地靠着,看到依依走进来,身子就直了。钱多多看得好笑,“快下来吧。”
依依用脚尖试了试水温,一哆嗦,“真冷,不该听你的,去做瑜伽多好。”
“游两圈不就好了?太后,真是麻烦。”钱多多伸手去拽。
晨泳让人精神抖擞。钱多多水性好,转眼又是五六个来回,依依所谓的运动都是摆摆花架子,下了水就是悠哉游哉地蛙泳。
一边游一边想跟钱多多说说话来着,抬头发现不对劲,哗一下就看着钱多多从身边经过,掀起一阵水花,来不及招呼就过去了。
正浮在水上奇怪着,看着钱多多一口气游到尽头返回,擦身而过的时候依依又想讲话,没想到哗一下她又向另一个方向游去了。
最后一回经过的时候,钱多多被依依在泳池当中一把抓住,“多多,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干吗话都不说铆起劲来游?”
钱多多踩着水停下来,甩甩脸上的水,拧了拧鼻子才说话:“依依,恐怕我这回相亲,也要砸。”
“嗯?不是说挺靠谱吗?”
“人家以前有女友。”
“废话!叶明申都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没有过女友你不害怕?”
“不是。”钱多多烦躁,“昨天有人错认我是他前女友。”
“错认?”依依不踩水了,拉着她往池边去,哗的一声出水的时候,钱多多眼角扫到教练的身子又直了。
唉!明明不该笑的时候,钱多多居然笑了,可见叶明申给她带来的打击明显还不够大。
出了健身,她们俩到附近吃冰激凌。这是钱多多的坏习惯——每次大运动量之后就直奔冰激凌店,被依依笑过多少次了,才扑腾了那么几下就往肚子里填高热量的东西,那之前不是白搭?
“你问过他了?”不急着吃,依依坐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问过了,他亲口承认的。”
“这男人真的假的?这种事也一口承认!他怎么说?”
“装淑女的时候是有点儿像,其他……就不提了吧。”钱多多学着叶明申的样子开口,惹得依依大笑。
“你们约会几次了?听上去感情不错了啊。”
“啊?”钱多多瞪眼睛,“这叫感情不错?”
“没瞎说啊!一个男人能这么跟你开玩笑,说明把你当自己人好不好?”
“开什么玩笑?我要找的是能够共度一生的男人,不是整天对着我回忆过去峥嵘岁月的痴情男。万一他哪天想不开,半夜醒来抱着我大声呼唤前女友的名字,我还不得毛骨悚然?”
依依哈哈笑,“既然他肯承认,说得又轻描淡写,那就证明根本没往心里去。长得像怎么了?凑巧吧。”
“有那么凑巧的吗?再说他老朋友一眼就认错,离老远就对着我叫别人的名字。万一以后遇着他前女友,两个人对面一站,跟照镜子一样,那多恐怖。”
“你也想得太远了,哪那么容易遇上前女友?你遇到过自己的前男友没有?”
“没有。”钱多多讲老实话。说来也奇怪,新加坡总监也就算了,大家不是一国的。之前那两位可都是住在同城的,初恋的家甚至就在她现在任职的公司附近,可分手之后硬是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巧遇都没有。
“对了。”钱多多合掌。
“怎么了?”
“我最近倒是老遇到一个人,而且看到他就没好事。你说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么话题跑那么远?明显感觉到钱多多放在叶明申身上的烦恼毫无长性,依依从善如流跟着问:“谁啊?”
“许飞啊。”
又听到这个名字,依依立刻来精神了。“你们不是一个公司的吗?天天看得到吧。”
“不诗司里,我说平时呢!昨天我和叶明申去看电影,那么大的地方,居然也能遇着他。”
“真的吗?他跟谁去看电影?”
“一个人。”
“一个人啊……”依依拖长声音,遥想起当年光芒万丈的小帅哥,眼睛水汪汪,“好可怜。”
“那种男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钱多多说话的时候声音恶狠狠的。
“呃……”难得看到钱多多这么激动,难道升职不成那么伤心?印象里多多不是这样的人啊。
不了解内情,依依接不上话了。
声音恶狠狠的钱多多却接着叹气,然后撑着头一脸疲惫,“依依,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该找机会离开UVL?”
“为什么?你都在那儿工作那么久了,三十没到就做到高级经理哎,连史蒂夫都夸你厉害。”
“三十没到的高级经理有什么用?现在我头上还有二十七岁的市场部总监呢。”再也骄傲不起来了,钱多多一脸沮丧。
“男女有别嘛!辞职是大事,你是认真的?”从来没有工作过,对这样的话题没什么经验,依依说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
男女有别?说得好,说到点子上去了。钱多多无力地叹口气,“依依,我是真的累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样子?你的样子一向很好,这么多年了还要讨我夸。多多你不是吧!”依依笑嘻嘻。
“我是认真的。”钱多多加重语气,“公司里现在是多事之秋,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提早自找出路。”
“好吧,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就行。”
没说几句依依电话响,她接起来“喂”了一声,然后声音软下来,“嗯,我在外面。什么?多多呀……”
钱多多在对面做嘴型,“史蒂夫?”
依依握着电话点头。
“他回来了?”早上还听依依说他在深圳呢。
依依又点头,表情有点儿抱歉。
“那你快回去吧。”钱多多立刻做诚恳状,挥手。
那位史蒂夫先生生意做得大,集团在申请上市,分公司遍布各地,员工没个一千也有七八百,所以最不着边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回来一次不容易,钱多多可不能做恶人,阻挡人家夫妻的鹊桥仙。
“司机过来还要一会儿,不着急。”依依合上电话。
“还不着急?这回多久没见了?等什么司机啊,你还不飞扑回去打扮得美美的,让你那位眼前一亮,然后饿虎扑食?”
“饿虎扑食?”依依笑死了,“算了吧,老夫老妻了!现在就算我在他面前正面全裸,他都能一笑而过。”
“啊?那你没有危机感?”
“喂,维持婚姻的不只是性好不好?还有很多呢。”
“也是,一辈子那么长,整天对着这一个人多腻烦啊!周末夫妻就好了,大家留点儿生存空间。”
“多多,你对婚姻想法太多了,上回要合作伙伴,这会儿要周末夫妻。晕不晕?”
“跟合作伙伴事先说清楚相处形式,两者不矛盾。”钱多多下定论的时候口吻专业。
“太前卫了吧?哪个男人受得了?”
“叶明申也这么想,否则我跟他约会一次又一次?”说到叶明申,钱多多再次烦恼,撑住头苦思,“不是为了这一点儿,我至于这么烦吗?”
依依坐在对面看得皱眉头。钱多多在感情上一向没心没肺,她早看习惯了,没想到临到头她对婚姻也一样,典型的公事公办。
“多多,你是不是不喜欢叶明申?”
“喜欢?我们才约会三次,哪里谈得上喜不喜欢?不过我不讨厌他就是了,还能接受。”
“光接受就行?”依依睁大眼。
“古代还有盲婚的呢,婚后培养感情不也一样?我爸爸妈妈的婚事还是组织上决定的,不是一样一辈子?”钱多多道理十足。
电话又响,司机已经在外面等。依依没法多待,匆匆起身离去,走之前搂住钱多多讲最后一句话:“多多,还是不一样的,以后你就知道啦。”
落下后遗症了,现在依依拉门前,都要仔细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家车的车牌。
司机当然是下车来替她开门的,看到自家太太站在街沿歪着头有些迟疑的样子,多少觉得有点儿好笑。
路上人多,后头的自行车、助动车一大堆,仓促地绕过车身继续往前。堵住车道总是不好,依依摆手让他快上车,自己伸手去拉门。
手指刚碰到把手,门就被从里推开了,她吓了一跳,定神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推在门上,一手按在耳朵爆正在嗯嗯地听电话。
她最近心神不宁,又少看到他回来,所以坐进去之后,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撒娇:“怎么这么好,突然想到来接我。”
但是身体被扶正,他皱着眉头说话:“别闹,我在接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史蒂夫比她大十多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三十有五,又因为天生有点儿老相,所以那时候她还以为这个男人起码四十了。
他原本在内陆一家大厂做管理,后来辞职下海,又赶上海南圈地的风潮,因为性格谨慎,及时收手,居然全身而退,还积累了第一笔原始资金,后来就走得比较顺当,算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房产商中很成功的人物。
认识依依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中。很古老的桥段——大雨天,他赶一个招标会,司机被催得有点儿急,过水塘的时候污水溅得远。她正骑着自行车,闪避的时候跌在地上,衣服都扯破了。
那时候她还很小,红唇鲜艳,小腿擦破了,却一点儿都不在意,就撅着嘴看衣角破掉的地方。
那天的招标会他后来临时派了助理去,自己亲自把她送到家。那棚户区密密麻麻,雨水中万户屋檐低垂,水滴如注。
她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往里赚回身还跟他招招手,消失的时候好像是被吞了进去。
他跑过去又把她拉出来,从此再也没有放开过。
但是婚后第一年,她意外流产了,这些年来又不见再有。他年岁渐老,自己的父母不知多想看到第三代出生,渐渐生了怨气,竟连这媳妇都不愿见了。
他夹在当中两头难做。生意也烦,这个行业有周期,他上一次退得有惊无险,最近这两年却渐渐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跟财务部主管们开会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还多,熟悉项目经理的诉苦更胜于熟悉她的撒娇。
而最近,他更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容易烦。有时候半夜回家,突然不想上去,转头又让司机开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年之痒?
搁下电话看到她坐得很端正,看到他侧脸过来好像吓了一跳,但还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嘴酱勾的,眼神却有点儿躲闪。
禁不住有点儿愧疚,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对不起,最近陪你太少了,要不要买些什么?钱够用吗?”
其实她心里在想别的事,这反应不过是因为突然被他打断思绪,微有些惊吓而已。
十几岁时他看自己的时候眼光痴迷,她喜欢什么,从来不用自己买,流露一点儿就会有人送到鼻尖下。
但她从来没有奢望过那种时光会永远。求仁得仁!她要的已经得到了,凡事都有代价,有得有失而已,要是事事都遂她的心愿,那还不得早死。
不过这么多年了,没有爱情有感情,没有感情有恩情。知道他最近烦心,听到他安慰她立刻回神。这次展颜一笑,笑得很是开心,“那我们今天一起吃晚饭吧!然后逛逛,你全程埋单,还带提包。”
“我还要打几个电话,晚上跟这儿的工地负责人开会……”他皱眉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看表,“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让王升陪你去逛一下,一小时够不够?”
王升是他的随身助理,这时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到之后回头叫了声“太太”,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她看着对面的男人不断地跟人通话,依依低头拨了拨小盅里的精致汤水,忽然觉得无味得很。
那么好的东西,怎么会觉得无味?是吃太多了吧,下次还不如喝粥。
当天晚上,依依失眠了。
晚餐之后她按照原定计划去逛街,走在她身后的是王升,一路态度谦恭,试衣的时候负责提包,埋单的时候负责刷卡。
王升长得不错,一身西服笔挺,她拿起任何一样东西他都点头称是,没等她从试衣间出来就已经让开单完毕,效率惊人。
们人人面露羡色。有一个年纪小,实在没憋住说出了口:“你老公对你真好噢!长得又帅。”说话的时候,眼里亮晶晶,就差没有当着她的面对远处立在收银台前的王升擦一把口水。
她听完哭笑不得,又懒得解释,到后来兴趣索然,索性回家。
王升尽职尽责地将她送到家门口,张阿姨跑过来开门,看到她一脸倦色,接过东西也不敢多问什么。
回房先把购物袋放进衣帽间,卧室里带着这个嵌入式的衣帽间,多年前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她为它的空旷目瞪口呆,精致隔架在面前仿佛铺天盖地。自己的丈夫在身后笑着补充:“买吧,堆满它。”
那时的她心花怒放,感觉到了天堂,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好像一只鸟。但是现在,所有的隔架早已被放满,那些让每个女人双眼发亮、梦寐以求的东西,有很多甚至还挂着苍白的吊牌,零零落落,半掩在原封未动的包装袋中,像许多许多后台里装扮妥当却从无机会粉墨登场的过气戏子,冷冷地嘲笑着她的凄凉。
还唱什么戏?衣锦夜行,深谷昙花,无人欣赏,再华丽的戏服又有什么意思?她也冷笑,手里还提着的金色购物袋,她把它随意丢在地上,转头就离开。
散开头发进浴室冲澡,水花喷淋下来的时候,依依仿佛听见房里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又停了。
懒得理,她继续,白腻的泡沫随着浴棉在身上四散晕开。手机音乐又响了,她仍旧无动于衷,在水柱下闭着眼睛慢慢仰起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水柱下久久没有动弹。
湿淋淋地踏出淋浴房,擦身的时候那铃声又起。正站在镜前涂抹润肤乳,依依这回终于看到镜中自己的脸上露出一点儿惊讶之色。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牛振声个性稳妥。如果他料定她在家,两个电话没有拨通,下一个一定会拨给张阿姨,然后确定她究竟在做什么,何至于一个接一个,比热恋的时候还忙碌。但是这么晚了,打电话给她的除了他又还能是谁?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围着浴巾走到床爆她腾出一只手到手袋里摸电话,音乐连绵不断,被催得也有点儿急。一摸到手机,她便接通放到耳爆“怎么了?我刚才在洗澡。”
“依依,是我。”那头声音很低,入耳非常熟悉。岂止是熟悉,简直刻骨铭心。电话变得烫手,她手一抖,竟然没能拿稳,差点儿脱手而出。
回神镇定了一下,再开口她声音就冷淡很多,“怎么是你?什么事?”
“依依,我在老地方等你,你来吗?”是他。他一向不多话,惜字如金,短短几个字说得缓慢,听在耳里反而觉得艰涩冗长。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头背景里了无人声,他仿佛身处在一个空旷的地方,隐约有唧唧虫鸣,反而显得电话里更加安静,就连隐约的呼吸声都被放大很多倍。
老地方?算了吧,时过境迁,这世上哪有一个地方是永远不变的?
他不说话,她也没再开口。僵持了几秒钟,她手指一动,断然将通话切断了。
切断之后,她将手机扔到,想了想,又弯腰拿起来,用力按灭电源。
卧室里太安静了,她坐到之后,打开电视,让人声涌出来。
电视里在演千篇一律的肥皂剧,女主角刚被抛弃,站在大街上放声哭泣。
根本无动于衷,她睁着眼睛出神,过去许多许多的零碎片段纷繁错落。她想自己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所以最近才会胡思乱想,又被莫明其妙的事情所困扰。
早就放弃的男人,早已结束的感情……结婚那天不是都想好了吗?这一生尘埃落定,安逸富足。她已经选择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对她好。
哪个女人求的不是这些?只是有些人虚掷漫长青春,为了追求某些虚幻感觉,跌倒无数次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幸运的,想明白之后得偿所愿;不幸的,终生被自己耽误。
她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坚定目标,又顺利完成了它,丝毫没有浪费时间,所以她是人人羡慕的好命女,谁不在背地里眼红她?
这些话在心里重复。
床头灯是复古造型的,边缘金色流苏叮当。奶白色的灯光,眼光所及处的一切精致舒适,每天锦衣玉食……她是从那个狗窝一般的地方挣扎出来的女孩子,还有什么不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