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映月就被带走了,她像是一具尸体似的任人摆布,狱卒扒了她的衣服,用绳索和铁钉把她固定在刑具上。
官兵用破锣开道,从牢房出来到最繁华的玄武大道再往城门绕一圈再回来,一路上围观人群越聚越厚,红月远远地在人群里,看见映月浑身,披头散发,接受着四面八方丢来的菜叶和鸡蛋。人群中有人朝着她吐口水,其实根本不知受刑的是哪家的妇人。
红月想起了一些往事,包括儿时的一些事情,这二十几年来她一直纠缠在对映月的嫉妒中,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
“我是不是太狠了?”微睨着身侧白衣的人。
“你给了她护住元气的药,她死不了。”
“可是这样也说不上仁慈。”
“活着总是好的。”江寒雪拉住她的手,宽慰道:“而且她的样子比你当初好多了。”
这时刑车队伍渐渐行远,周遭人群慢慢散去。早集上各种叫卖声,早点摊位上升着白花花的热气,能闻见食物的香味。
不管是皇帝被废还是忠国侯府在一夕之间变为空宅,这些都不能对平民百姓产生任何实质的影响。
……
轩辕澈来到紫宸殿外,此时晨曦洒下大片的金彩,皇宫连绵的屋顶上琉璃瓦折射的光芒晃得人头晕目眩。
不管来多少次,他总是无法适应皇宫的绚丽灿烂,内心深处总是觉得这座皇宫的深处冷冰冰的,明明身在皇室之家,自儿时便被奉为帝后之子,天之骄宠,却总是与这里格格不入,所以在成年之后立刻出宫建府,仗着皇兄庇护过着尊贵无比的王爷生活。
本以为从此远离了那些暗流汹涌的宫闱纷争,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脱身过,自出生就被卷进一场李代桃僵的阴谋里,原来他的排斥、他的不适并非因为他异于常人,而是来自于母体。
踩着石阶拾级而上,来到金碧辉煌的大殿,白玉铺地,漆红梁木,金凤绘柱,正中那男子满身华服,气质高贵。轩辕瑾见他来微微一笑,额上的描金宝石额坠是天空般湛蓝的颜色。他仍是一身锦蓝衣衫,暗织银犀宽袖在举手投足间如碧波荡漾,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轩辕澈觉得他才是与这宫殿浑然一体、端坐在致高皇位的人。策划了宫变却不急于称帝,他知道轩辕瑾还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叫你二哥也还是可以的吧,虽说你才是梨妃的儿子,但多年习宫要一时我改也改不过来。”轩辕瑾在案台边坐下。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轩辕澈不想与他拐弯抹角:“我想请你放了轩辕北。”
“哦?”轩辕瑾似乎并不惊讶。
“他虽然不是父皇的儿子,但与我却是亲兄弟,萧罗待我如同亲子,我是感激她的。我知道他们是你的仇人,对于息贵妃当年之死我也十分惋惜,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就如同我不去追究我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提到息挽玉,轩辕瑾目色一沉,冷声说道:“赐死了梨妃的人是轩辕北。”
“可是当年极尽残忍地迫害她的人,却是你母妃息挽玉。”轩辕澈没有丝毫惧怕:“瑾,这些事情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就是我,但是我不想追究下去,事到如今,你要坐那个位子也许是大势所趋,我没有意见,但希望你展现出一个君王的气度……你知道,轩辕北并没有那样的气度。”
“我若是非要追究呢?”
轩辕澈摇了:“既然你放弃了最快称帝的时间,选择了相对温和的政铂便是想让他朝臣拥你为帝,以洗刷你弑兄夺位的恶名。但这也同样就给了人喘息和抉择的机会,毕竟不是所有大臣都拥立你,而且父皇的儿子不只有你一个,还有我。”
“你想和我争?”轩辕瑾目光阴冷,直逼过去:“你凭什么争?”
“就凭我是长,你是幼。”
轩辕瑾默然了一刻,长舒了一口气,在对方固执的目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就如轩辕澈所说,他需要一个君王的气度。
“你想我怎么做?”
轩辕澈知道他妥协了,长叹了一口气,道:“昭告天下说他死了,然后把他逐出皇宫,一个死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轩辕瑾沉思了一刻,藏在宽袖中手指有一些没一下地轻挠着椅子的扶手。就算饶过那人一命,最安心的办法也是将他软禁起来,不过他还想拉拢一下自己这位澈皇兄,所以成全他也未尝不可。
不过他得想想,怎么跟息红月交代才行。
……
傍晚,暮色暗淡,残阳如血,流霞自西方撕开暗蓝的天幕。
红月来到御书房,一股子暖香扑面而来,轩辕瑾坐在推挤如山的奏折前,见她来随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听说轩辕澈来找你了。”红月问。
“表姐坐下说吧……”
红月却没有动,美目盯着轩辕瑾,轩辕澈来做什么,其实她也大抵想得到,她是来问答复的,不是来跟闲谈的。
轩辕瑾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表姐该明白我的。”
“你想放他一条生路?”红月似乎并不意外,催轩辕瑾登基的折子已经推挤如山,而他本人却不急于称帝,她便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轩辕瑾自幼矜贵,喜欢安稳又精于享受,他不知想要一个皇位,他还想要一个太平天下和好声望。
轩辕瑾点点头:“他会病死,很快,不过是名义上的。”
“你不为姑姑报仇了?”
“我欲怀抱天下,怎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红月一愣,一刻后,忽然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她真是又一次低估了眼前的男子。轩辕瑾比她想象的更薄情更自私,也更像一个皇帝。
闻着书房内沁人心脾的香气,心中一点烦躁也随之平息。
“那个人‘死’后,你就管不着了吧?”本以为那个人落尽轩辕瑾的手里定会不得好死,所以才没有插手过去,可是现在又得让她面对那个人了吧,她和轩辕北的纠葛,终究是要她亲手结束。
“这个自然。”轩辕瑾笑了,狭长的黑眸里都是愉悦的光芒。他是答应轩辕澈放那人出宫,但他的仇家去找他寻仇,他却管不着。
看着息红月冷漠的脸,他又微微疑惑:“不过你真的舍得?你们毕竟夫妻一场,你会对他赶尽杀绝?”
在他看来女人都心软,爱的时候死去活来,恨得时候又天崩地裂,但是说到底都是感情用事。
红月冷汉“宁秀儿不也对你不留情面。”
瞧着对方一瞬间阴暗下来的神色,她倒也不怕这位未来江祈之主,反问道:“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无情么?”
变了心的女人最无情!
而她的心早就变了,从前还在恨着那个人的时候,她发誓要让他不得好死,但是也忍不住想着他有一天能够痛悔前非、回心转意,而现在已经不恨了,她就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她报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人。
轩辕瑾沉默了一刻,想到宁秀儿原来是变心了,或者她的心从来不在他的身上。此刻他也能感受到红月的冷漠,那里没有痛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一个女人的决心。
“可他曾经是你的丈夫。”他忽然道,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说。
“可我不是他的妻子。”
没有会对妻子做那种事,不管是为了什么。
轩辕瑾还想说什么,被红月用眼制止。
……
几天后一纸皇榜昭告天下,称在清明祭扫之日有刺客潜入宫中刺杀太后,轩辕北折返回宫被刺客重伤,不治身亡,随后以贤王为首的朝臣迎瑞王回朝,拥为新帝。
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让毫不知情的群臣和百姓都陷入的迷惑中。且不说是何等刺客能够潜入宫中先后刺杀了太后和皇帝,而瑞王自两年前宫变败赚一直被帝王视为心腹大患,何以在此时突然出现,而以贤王为首的文武百官、包括国舅爷宁尚书的反应都令人琢磨不透。
轩辕北在位时,政务尚算清明,不功不过,唯一令人深刻的便是与梁若四年的征战和北玄边境冲突,他民望不脯但是随之扩张的领土和梁若每年进贡所带来的财富也多少鼓动人心。
他在动乱中登上这个王朝的最高处,又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退下,在位的十几年间,江祈国内没有大风大浪,唯一一次由瑞王发起的宫变被化解,但不出三年,瑞王又被朝臣拥立,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有两任皇后,传说皆在神庙中幽闭自尽,关于他本人的死,史书上也只有迷雾重重的寥寥的几笔,那套经过新帝授意而歪曲的说辞,真相与否根本无人去考证,而那些亲生经历过的当事宅他们的感情和苦痛,相比于这个天下风云变幻和王朝更迭都宛如尘埃般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下葬仪式和新帝登基大典,都在北境交战的情势下变得十分潦草,加之南方云泽虎视眈眈的十万大军,江祈民众很快又沉浸在焦躁不安的氛围里。
只是无人知道轩辕北尚还活着,只是这个名字死了,可是这个人还活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能够活到今日。
四肢沉重的镣铐被除去,有人给了他一套白色的棉布衣裳,走出地牢的一刻却首先被热辣的阳光了眼睛,大半个月的囚禁令他一时无法适应室外的光犀用袖子遮住脸,感觉眼睛发疼,不自知地流下泪来。
侍卫塞给他一张文书,摊开是张良民证,朱红的户部大印旁赫然写着几个字:风北,伍州青城人士。
风十三的姓,因为来历无法考证,所以用了萧罗的祖籍。这种东西不知是谁的手笔,但是想让他一生都背负这不光彩的身世么。
轩辕北自嘲地笑笑,他有什么资格嫌弃自己的父母,毕竟有那两个人才有了自己,况且萧罗从未停止过保护他。
风北,风北……
他在心里反复地嚼着这个新名字,好像不是特别顺口,但是算了,就这样吧。
顺着大路漫无目的赚也不知要到哪里,大半个月前柳树才开始抽芽,如今已经绿意盎然,四处飘着白色的柳絮,纷纷扬扬的是像风卷起的雪花。街道上孩童互相追逐玩耍,商贩在大声叫卖,几个女子掩着面快步从他身侧经过,偷偷地轻笑和私语。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下清晰地感到原本光洁的左颊上一片粗糙的触感,那一夜巨变,淬着巨毒的蛛丝切入他的左脸,深刻入骨,几乎豁开了整片皮肉,虽不致命,却留下了一片被毒液腐蚀的疤痕。
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了吧,连毁去容貌都不用,从此再也不会有轩辕北这个名字和这张脸。
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人世无常,一月前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现在已经一身落拓,他追求的,他执着的,不惜一切去抓住的,一瞬间都变成了笑话一场……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却纠缠他痛苦这么久的时间!
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的执着梦想,他的爱和恨、仇和怨,随着真想的剥开而轰然毁去,人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才知道自己的人生多么可悲又可笑。
从云端跌落地狱,这滋味谁人尝过?
息红月尝过吧,可她最少还有恨支撑着。
外表平淡冷静,风北的心却开始扭曲,开始抽痛。
息红月,曾经难以割舍、难以斩断,纠缠不清的感情,他要硬生生地撕开,只把两人弄得血肉模糊。现在息红月一刀斩断了自己的犀只留给他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死结。
恍然走过大路,转入小径,冷清的街景,没有行人,一行柳树笔直地排开,几簇稀疏灌木,茵茵绿草青翠欲滴,点缀几点粉花,清香淡雅,素蝶翩翩飞舞,
有一阵笛声飘来,绵延悠远,幽幽绕耳,清旷如一缕幽泉淙淙流淌而过,垂柳微微拂动,碧草沙沙作响。
女子站在树下,白色纱裙,她的身姿修长纤细,裙摆拖曳在肮脏的土泥地上,却自有一股冬雪般的清冽,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就在这里等着自己。
风北走过去,婉转低回的笛声里包含一丝冰冷决然的杀意,他努力保持者平静、保持着清醒,但是内心深处竟然生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情绪。
一曲终了,女子放下短笛,收入袖里。
“你的样子真丑。”她笑笑,用指尖指了指左脸:“不过比我那时的样子好多了。”
风来,一树的柳絮纷纷扬扬地吹起,一些落在她的黑发和裙子上,毛茸茸地颤着,像是沾上了,再不落下。
风北看见她衣袖下的指间夹着血红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
他不愿面对息红月,也不敢面对息红月,面对这个曾经同床共枕、相爱的女人,一种深深的愧疚、彻骨的痛楚,死死地盘结在他的心头。他看见那双水眸中映出的自己,苍白、削瘦、形容憔悴,枯槁的发丝参差不齐,半边脸上印着红黑交织的伤疤。
他知道自己有多痛,息红月当初就有多痛,他有多狼狈,息红月当初就更狼狈。
红月见他失魂落魄,显得有些无趣,笑了:“我来不是见你这副样子的。”
“我应该怎样?”
“跪在我面前痛哭!”
风北摇。如果给她下跪就能够回到从前,他会愿意跪她磕头到死,可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她还是笑,风北从未看见她这么多的笑容,明艳的宛如春光:“这么久了,看来我不太了解你。”
他沉默了一下。
他知道息红月来做什么,沉重惨烈的杀意在他们之间蔓延。
两指划出一道剑气,卷起沉淀的杀意,幻化为一道寒芒,凌厉地朝着红月甩去。
柳絮、花叶、草芥被卷起,雨幕般纷纷而落,一道血光破空而出,息红月的面容张开在眼前,他分明看见,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白皙美艳的面颊上。
剑光消逝,风北死死地凝视着红月那一滴眼泪,眼神充满了痛苦慌乱。
那是一滴伤心的泪,他心口一阵剧痛,薄如蝉翼的血红短刀,深深没入他的胸口,就在他出剑的一刻,息红月的残月刀也在瞬间出手。
一刀入心!
……
感觉到面颊上丝丝清凉,风北幽幽转醒。
舒适的床铺,鸳鸯戏水的芙蓉帐顶,有淡淡清甜的馨香飘入鼻端,隐约看见一张白皙美丽的脸,挂着淡淡浅笑看着自己。
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息红月,可是眼睛依旧灼灼的疼,花花绿绿的光在眼前闪,看不真切。
“你醒了?”红月问。
风北惊疑地翻身坐起,转看四周。
“你昏了三天。”床边的矮凳上放了茶粳红月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
友好的眼神,清越的嗓音,向他伸出的芊芊玉手。风北被包围在一片温馨暖煦之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昏迷前,分明看见残月刀插入自己的心窝,怎么感觉不到疼痛,连伤口都没有?
难道他已经死了,现在在另一个世界?可是息红月呢,她为什么也在这?
“这是哪里?”恍然疑惑地问,出口的声音异常嘶哑。
红月的茶杯还举在他眼前,咯咯笑了起来:“这里时毒谷,从云绝山后面。”
风北接过水,随着她的指引环顾四周,桌椅、衣柜、梳妆台、铜镜,布置得清幽精致,似是女子的闺房。
“我断手断脚从那里摔下去之后就到了这,被人救了,就住在这间屋里。”红月又幽幽地道,风北一惊,她又转过话头:“你在地牢里关了十几天,出来后眼睛突然受了强光刺激,视力受了些影响,不过不太严重。”
风北眨了眨眼睛,一片干涩:“怎么会来这里?”
“想带你来看看。”
“我明明看见那把刀刺中了我。”他盯着她白皙的面颊,她对他毫无城府的笑着,物是人非,却始终是那么美艳、温柔。
“没有刺中你,我没有出刀,你也没有出手。”红月淡淡地道,袖中滑出一支短笛:“此笛名为‘狼音’,是件奇物,可以驭兽,也可迷乱心智,你一路被我的笛声引来,加上我惯用的,再以杀意布局,令你产生了幻觉。”
“这么说都是假的?”见红月点点头,风北迷惑:“为什么不杀我?”
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放过自己,现在也只能任由她摆布,他不能反抗,因为只要稍稍的挣扎,就会被那些愧疚和悔恨撕得粉碎。
“呵呵,我哪像你这么绝情,你有求死之心,我却没有杀你之意,”红月低叹,带着些自嘲:“这几日要杀你有的是机会,可是我总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的新婚夜,我们看海棠,去未央池泛舟……想着想着,又觉得你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自己曾经也做错了很多……”
她转头望着窗外,神色怅然,觉得眼眶发酸,那些往事像皮影画似的一幕幕闪过,恍然觉得就是昨天发生的。
“你毁了我,如今我也毁了你,更杀了你的父母。我们之间似乎永远有仇怨,永远不可能和平,就算是最初时的情意绵绵,也是带着欺骗的温馨,充满戒备的柔情,但那也是我一生最温馨快乐的日子。”
风北感觉一阵钻心的,他知道那些好的回忆越美好,坏的就越惨烈。思绪拉回那段记忆中的温馨岁月,跟息红月饱含情谊的夜夜,亦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曾经相爱的爱人,却毫不留情地毁去了彼此。经过这么多事情,他们的仇怨,非但没有随着岁月的迁移、人事的变化而丝毫淡化,反而越结越深,他们的情分,早已在厮杀纠缠中灰飞烟灭。
因此那一点点回忆才显得万分珍贵,是他们心中最最苦涩的部分。
他曾经用千人斩斩了她,可是现在,他宁愿那一千把刀统统砍在自己的身上,也不忍心去伤息红月的一根头发。
可是彼此都不是能够沉浸在回忆中的人,心知无论怎样缅怀都只是徒增伤感,风北咬着牙,开口打破了这一丝纵是虚伪、也是难得的平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带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还有什么用……”红月喃喃地重复,抬手擦过脸颊,明明没有流泪,却觉得好像是哭了,自嘲地笑了笑:“本想给你个机会说点好听的来着……”
她从床边站起来,扫扫衣裙:“你应该可以走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毒谷上空依旧云雾缭绕,不见日光,从下向上看去,云雾翻腾中微微泛着一点霞光。正春时分,毒花毒草大展枝叶,红黄蓝绿交织重叠,颜色妖异鲜亮,那些老树也不知长了多少个年月,颗颗枝干粗壮,叶茂如冠,行走其中,原本就稀薄的日光更加显得昏暗幽静。这里似是刚下过一场雨,晓雾初起,水汽氤氲迷漫,艳丽中有着朦胧柔和之美。
拨开一片低矮的灌木便见一片小溪,自奇石花草间蜿蜒而过,溪水清澈,湖底碧绿,两旁红花绿草映在溪面上,随着水流混成一片,显出淡淡瑰丽的紫色。自山谷斜面落下一条细流瀑布,正是小溪的源头,落在谷底激荡起清新水汽,给毫不通风的山谷带来丝丝凉意。
红月提着裙角缓缓地赚一步一步,想踩着绵软的云,裙摆漾起一波一波的白浪,裙带携微风飘起,绚丽的颜色在身上不停地明灭变换。她踩着卵石搭成的小桥走过溪水,回首见风北一身棉布白衣站在小溪对面,正抬首顺着山脊向上看,便开口说道:“上面是云绝山的背面,就是当年我跳下来的地方,很高的,绝对看不到顶。”
风北闻言回眸,一片山川草书映入黑亮的瞳中,他目光微闪,无声地踏上石桥。
红月引着他又行了几步,一股辛辣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不远处贴着山壁有一片荆棘丛,长得分外旺盛,又高又密,荆条交缠在一起,足有手指粗的尖刺互相交错,齐齐向天,凶恶无比,叶子都幽绿肥大,开满了荆棘花,淡白的,嫩黄的,鲜红的和艳紫的,一片的灿烂繁茂。
她瞧着风北不解的面容淡淡一笑:“上面就是我跳下来的那个山头,当时是被这棵毒荆挂住了,荆条从肚子上刺穿过去,在上面挂了几天,然后被江寒雪救了下来……说真的,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她的声音很平淡,目光也平淡,好像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却有无端让人觉得心头发冷。
红月斜睨着他,因其侧身而不见左脸的伤痕,黑发只用木钗松松垮垮地束着,虽然朴素颓废,但也显得平和随性。一阵风过,草木沙沙作响,几根发丝凌乱地拂过脸颊,坚硬的轮廓也柔和了几分,这副样子,褪去那身龙袍和为帝王而树立起的荣耀和骄傲,反而分外顺眼。
这大概就是天命,他本就不该是一个皇帝,也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尽管坚持着一个皇帝应有的坚定无情,实则比她更加感情用事,与自己的本性相悖,不停地强迫自己,只会他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痛苦。
风北无言,袖中十指紧扣,他不明白息红月为什么要说这些,明明无论是心痛还是内疚,经过这连翻打击都变得无足轻重。
“你就是带我来看这个?”半晌之后,他还是开口问道,声音沙哑的像含了一粒沙子。
“当然不是。”俯身拨开脚边的一丛杂草,黑漆漆的土地上立着一块灰色石碑,上面没有刻字。
风北浑身一震,红月笑了笑,道:“当时的情况,四肢只剩下左手,瞎了一只眼睛,摔断了脊背,满身毒物,内脏被刺穿,鬼毒用剧毒给我续命,但其实根本就不能活。这,埋得就是我的尸首。”
风北盯着那块光秃秃的石碑,没有名字、没有祭拜,只有几丛碧草在寂寞山谷孤零零地立着,不由唇色发白。
“鬼毒打开我的颅腔,把一些东西放在这颗脑袋里,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我,原本自己那具失去活力的身体就只能腐烂。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一个受我支配的躯壳。我知道我是息红月,可是我又真真切切地埋在这,那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已经死了……不如你告诉我?”
风北没有回答,红月也并未期望他能够回答,目光变得幽幽的宛如深潭:“你用千人斩和柳三刀来对付我,甚至不给我留一具全尸,我甚至还怀着你的孩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我们的孩子,他还没有出生就跟我一起葬在这里,我就是想来带你见见他,不管你是轩辕北也好,是风北也好,总是这孩子的父亲,我要替他问你一句话。”
这个孩子她是真心地期盼过,原以为就算他们不能白头偕老,可是相爱一场,也总要有一个结果。时至今日那份爱已经烟消云散,但提起这个孩子依旧无法不伤感,心里总有一句话,想要问他一问,若非如此,就好像对不住这个孩子。
“你告诉我,你为何这样绝情?”红月紧紧盯着风北,“这不是我问的,是咱们的孩儿问的,你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风北别过眼去,几缕黑发自额前垂落,恰好掩住了目光的波动。半晌之后,自苍白的薄唇间缓缓地抖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红月后长叹一声:“竟然还在说这种话……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柳眉轻轻蹙起瞧着风北,见他的整个肩膀都在,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低声道:“罢了,也许你本就是不爱孩子,想想紫幽的孩子,映月的孩子,你不是也可以轻易牺牲么。”
风北触碰到她冷漠又包含失望目光,内心也是同样困惑。他也想给她一个交代,但无论怎样回忆,脑海里都是空茫茫地一片,再往深处去,也依旧毫无头绪。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对当时的心境感到匪夷所思,自己一些行为也有悖常理,未免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一开始其实并不想那样对待息红月,娶她也好,骗她也好,为的是打压息封贤,但并未想过让她死。那四年里,他扶持左相,重用离含歌,如愿扳倒了息封贤。明明心中不屑紫幽的挑逗,却又接受了她,招宁秀儿进宫反间轩辕瑾,打掉紫幽的孩子逼退左相,到后来那么羞辱息红月,一件一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应该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人,可是发生的时候又总是想不得那么多,似乎鬼使神差地就发生了,事后又不停地后悔自责。
可是这样的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两人都到这个份上了,再说这些只会显得矫情又难堪。
两人这么沉默了许久,风北自嘲般的怅然一笑:“利用女人、羞辱女人,连自己的骨肉也可以杀害,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龌龊狠毒的人,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也许我跟他一样偏执、冷酷、残暴……我对你做的,不过是我心里一直想做的。你父亲手握重兵,我一直心有忌惮,一开始萧罗建议我立你为后,我就告诉自己,忍一时之气,早晚有一天,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耻辱,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吧……”
红月听着他的话,那种语气与其说是自嘲,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觉着眼前这个人的话或许只是借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困惑跟无奈,甚至觉得他当初的所作所为都是身不由己。这不是经过思考得出的结论,仅仅来自于她自身的直觉。
她不清楚为何要执着于这些,但心念里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一个万分重要的信息,如若不水落石出,就会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
“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红月摇:“你为什会这么说?你仔细地想一想,难道你当真那般恨我,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看在这孩子的面上,你只有这一次解释的机会。”
风北转眸,剑眉蹙起,暗含着丝丝冷意:“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确实对你有情,但自从知道了你跟轩辕瑾的勾搭成奸,那份情就变成了恨。”
“我是跟他密谋造反,但我们没有奸情。”红月出言打断,目光冰冷地瞪着他:“没人能侮辱我的清白。不管被人怎样羞辱,我也绝不会自轻自贱。”
风北只觉得牙根发酸,眼睛被辛辣的香气刺得生疼:“你们有,你们背着我在千秋阁私会。我宁秀儿知道你和轩辕瑾里应外合,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那天佛堂里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那么多的宫人侍卫面前,你衣衫不整,让人如何猜测。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勾搭他来报复我,你们在佛堂苟且,我都……”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血光闪过,金属带着凉意在肌肤上划出一道细长血痕,风北垂眸望着颈间血红的刀锋,半句话噎在喉中。
芊芊玉腕上青筋,红月声音寒似玄冰:“所以你就认定我与他私通?”
风北沉默了一刻:“我不是认定,我是看见了!”!
冰冷杀意骤然袭来,不远的草丛里突然窜出几只蜂鸟,扑腾地翅膀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旁的经济丛中的各色花朵有了枯萎的痕迹。风北浑身一僵,鬓间一缕黑发飘然滑落,分明感到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直到鸟儿的声音也静了,这样的距离下,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吐纳声。
红月双目通红,一瞬间她以为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受辱,心中对他无比的失望、无比的愤怒,只想要撕了眼前这个人,一刀砍断他的脖子。
他们是结发夫妻,就是再互相仇恨,也毕竟同床共枕过,那是怎样的情分,他竟然无情至此!
可是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耳边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这里面定然有一个更大的纰漏,她仿佛是看到了一条犀线的另一端却连着一片迷雾,想要拨开这片迷雾,就必须捉住这条线才行。
这唯一的突破口却是自己人生的污点,她惧怕从他人口中听见任何有关的信息,这让她觉得肮脏,更痛苦于那个因为无力而受人鱼肉的自己。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她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然后推开了风北,短刀收入袖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说,那天你都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风北闻言,眼中撞进一片沉痛,心口上像被一条小蛇慢慢地啃食。这件事是息红月的污点,又何尝不是他的污点,他本不想说,可是看见红月冰冷愤怒的目光,也同样感受到她内心始终无法释怀的痛苦,才蓦然惊觉,他们的痛苦是连在一起的,彼此都是伤害他们最深的人,谁都无法把这些痛加诸在一个人的身上,只有把一切说清楚,把这些痛平摊开,才能真正的释放解脱。
“那日天问从神庙中来,我带你去见他,原本是想请他给这孩子测命。其实你说得对,我本就不喜欢孩子,无论是紫幽的,还是宁秀儿的我都不期待。你但不管你信不信,当初骗你吃雪芙蓉令你落胎,我心底有些后悔,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你告诉我你又怀了孕,我其实很高兴。我没有想到那般伤了你后你还会想要我的孩子,那个时候你爹和宁如海先后失势,我想反正也是需要子嗣的,于是决定留下这孩子。那天你从御书房离去之后,我和天问在商讨公务。下午时我去你宫里,玲儿却说你根本没有回宫。”
红月默默听着,也在回想那天的事情。前一日两人约定在下午一同去看与梁若使者的马球赛,所以轩辕北去找她,原本是在计划之内。
“你说你没有回宫,那你能上哪去。我差人去寻你,却先后回报说找不到,反倒惊动了宫里一干人。这时宁秀儿来找我,她给了我一枚玉环。呵,那枚玉环是你的陪嫁,金玉良缘、珠联璧合的意思,是她从轩辕瑾身上摸过来的,你知道我听到这些心里是什么感觉?”
风北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宁秀儿告诉我你们在佛堂私会,佛堂!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我又惊又急地独自找过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看见……”风北说着,似乎再次想到了那不堪的一幕,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都骤然冰冷下来。
这些话由自己亲口说出来,他的心已经痛得抽搐。他不能责怪息红月恨他,但他绝对可以指责她的不贞。
红月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知道接下来将是自己这一生最难堪最耻辱的场景,心脏蓦然一紧,竟然产生了一丝惧怕,掩在袖中握着刀柄的手也攥得死紧。明明连着舌尖都在打颤,却仍强自开口询问:“你看见了什么……”
风北深深地瞅了她一眼,红月只觉得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有爱、有恨、有怨、有怒、有悔、有悲,有嘲讽又有指责。她被他瞧得浑身发悚,风北这边用一种极低沉又平缓地语调说道:
“我看见你们交缠媾和在一起!”
轰!
他这几个字说的极轻,落在地上都没有一丝痕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听在红月耳里如同惊雷炸起,令她顿时浑身僵硬。
风北看着红月呆若木鸡的脸,心痛得面目扭曲:“那个景象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在他身下是何等放荡、简直毫无羞耻……我心里又是痛,又是恨,最后被怒火烧毁了心智,都不知道怎样离开了禅院,又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宁秀儿带着侍卫过来,然后……”
然后就记不清楚了,风北再次陷入了茫然,只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凤栖宫里,四处一片狼藉,红月昏死过去,床单上到处是血。他以为是孩子没有了,可是孩子安然无恙,于是心中更加的恨了。为什么如此还要顾及这个女人,明明应该当场将她掐死才对。
之后就一直沉浸在痛恨里,直到云绝山上,做了自己都觉得丧心病狂的事情。
听风北没在继续说下去,余音却久久地耳边回荡,谷中的风也没了,鸟儿也静了,甚至连心跳和呼吸声也没有了,只余下一片渗人的死寂。
红月还能回忆起那间佛堂,禅院、金顶、宝殿、佛像、壁画,咚咚咚的木鱼声……
那天她从书房离开,被迷晕在半路,醒来时在佛堂,然后遇到了轩辕瑾,她独自走出去,被轩辕北和宁秀儿堵个正着。
她的心,陷入了一片冰冷恐怖的境地,无论是被污辱过的羞耻,还是任人鱼肉的无力感,都已经感受不到了,只觉得身上冒出一层一层的汗珠,浸透了衣衫,黏黏腻腻地贴着肌肤,有风吹来,又湿又冷,浸透肺腑,叫她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轩辕北那张暴怒恐怖的脸,捂住耳朵,耳边回荡着他的恶毒的辱骂
你这不要脸的淫妇!
你这不要脸的淫妇!
你这不要脸的淫妇!
他凭什么这么骂她?
他看见的都是真的?
她当时明明被迷晕……难道她没有晕,那她干了什么?
莫非不是宁秀儿的亲信,而是轩辕瑾?
轩辕瑾一早就来了,对她做了那些?
他为什么对她,这对他没有好处!?
如果不是轩辕瑾又是谁?
是宁秀儿说谎,还是轩辕北在说谎?
宁秀儿为什么说谎?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想不起来?
“红月?”风北察觉到她的异样,欲去扶住她的肩,然而只稍稍一触碰,她就慌乱地躲闪开,手中紧握的短刀啪地掉到地上。
她紧紧抱住了双臂,全身瑟瑟发抖。昏暗的山谷,稀薄的日光下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娇艳的面庞割裂地明暗分明,一般投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一般惨白的如同寒雪。
“不,不对……”
禅院、金顶、宝殿、佛像、壁画,咚咚咚的木鱼声……两个人……纠缠……低吟喘息……凌乱……女子的裙摆……
她看见了,看见自己在笑,对着不远处轩辕北,满目嘲讽的讥笑!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她恨她,所以与别的男人媾和,以此报复他?
“不,不可能……”
低低的呢喃,声音细若蚊蝇,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得见。
喘息越来越急促,如波涛般起起伏伏,渐渐的,她的脸色由苍白开始涨红,连着眼珠都渗出道道血丝。
风北紧张地看着她:“红月,到底怎么了?”
她听不见风北问了什么,愣愣地转身,抬脚,脚步却是虚浮的,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云彩上,每一次落脚,都像要跌下去一般。
曾经为了增加功力试图引诱江寒雪,已经令她觉得无比羞耻。而如果是无关情爱,带有目的的媾和,那她和青楼的妓子又有什么分别。
难道真如他所说,她是个淫妇?
不管被人怎样羞辱,也绝不会自轻自贱前一刻的自己的话,转眼就变得这么可笑。她的自尊呢,她的清高呢,她一直坚守的贞呢?
她从来都自认高人一等,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出身,也不仅仅为她的相貌才智,更为她自身的清傲和坚韧。
断手断脚、掏眼破肚、剥皮刮肉、毒虫续命,这些都没有打到她,即使众叛亲离,落入生不如死、惨绝人寰的绝境,她也没有放弃过自己,却为了一个男人,败坏自己的贞么。
如果这是真的,不仅是对她守的否定,更是对她全部自尊的毁灭!
风北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如瀑的秀发挽成发髻松松地用一根白玉牡丹雕花簪束着,几缕发丝落在脑后,微微凌乱,白色的纱裙散在脚爆端的是纤细单薄如一朵白花在狂风里飘摇,随时都要被卷倒一般。
他到底不能视若无睹,举步跟了过去,猛然拉过她的胳膊,哪知对上一张茫然无措的面庞,昏昏噩噩地如烟笼寒水,转眸间红月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飞鸟四散,刺破了山谷的宁静,余音久久地回荡。
红月惊恐地堵住耳朵,这一刻山川草木都眼眼前飞速地旋转,举目望去只见那被群山峻峰撑起的四方天空,上方云雾缭绕将笔直向上的山脊拦腰截断,遮住了天,遮住了光,重重的黑幕兜头而下,把她的身子如同枯叶般刮倒在地上,然后便再没有意识了。
……
幽深沉静的黑暗里,忽然升点朦胧的白光,一开始只是珍珠大的微弱的光点,而后渐渐变得更白更大,原是大朵大朵的白莲绽放,宁静幽然,散发着洁净纯美的气息。清白的光芒慢慢将黑暗驱散,前方现出一条长长的石廊,雕栏彩绘精致美观,两道无数金菊竞相绽放。
她沿着石廊一路走入而去,路过水榭,步入花园,一方池水碧绿清透,映着岸边枫树银杏金红交织,远处琼楼玉阁,映着碧蓝天际,白云悠远,景象美不胜收。
白莲便是开在这片池水里,在浓墨重彩的秋景抹上一缕清单,感觉突兀怪异。她略略疑惑,未及多想,脚下仿佛受什么吸引一般走出花园,沿路景象似真似幻,男子、女子、草木、房屋,如一张张壁画在眼前转过去,最后定格。
青砖铺地,石阶灰绿,参天的古树,环境宁静幽然,殿宇金顶辉煌,她仿佛听见暮鼓晨钟、梵音唱响。
这时走来一个男人,她不知他从哪里来,却蓦然出现在她的身爆她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然而白雾一层一层地落下,覆盖住那个男人的身上,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看不清他的衣着和样子。
但是那个人给她莫名温暖愉快的感觉,仅仅用手指触碰着她的脸,冰冰凉凉的却在肌肤上点起燥热的温度,令她忍不住婉转,主动宽衣解带。
弓着腰身,两手扶着树干,男人在身后纠缠撞击,的呼吸喷在颈间,发丝自两耳侧垂落,随着身子的起伏而不停晃动。那人突然狠狠地咬住她的后颈用力吮吸,令她瞬间意乱情迷,双眸里蒙上越来越厚的水雾,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用力把这树干发出羞人的吟哦。
意识轻若鸿毛越飘越远,恍惚中她有稍稍捉住一丝清明,分离地扭过头去看男人的脸,可是身后空空如也,霎时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浇灭了体内所有的欢愉情潮。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
是谁!
她慌乱地四处寻找,转身对上轩辕北冰冷暴怒的脸。
“啊”红月在惊恐中挣扎着睁开双眼,男人半边残破的容颜跳入眼中,吓得她险些再次晕厥。
风北正用手帕为她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见状收回了手,问:“醒了?”
还薯月的那间屋子,想来是轩辕北带她回来的。红月平复了一会,撑起身子坐起来,背后黏腻一片又湿又冷。她看着风北,仍然心有余悸,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两个时辰。”
“我……我有没有说什么?”
“确实梦呓了几声,听不太真切。”风北看着她,剑眉淡淡抬着,问:“你梦见了什么?”
这事叫红月如何说出口,只摇道:“忘记了。”
风北默然了一会:“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他意有所指,瞧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又道:“你的反应不太对劲儿,难道当年……”
“别说了!”红月匆匆打断了他。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明天都不知道怎样,还管当年……”
这件事还有诸多疑惑,但她绝对不想和轩辕北一起讨论。当年的种种她大多已经放下,惟独这一件至今耿耿于怀,方才这个梦太诡异,太模糊,感觉却又太过真切。是真实?是臆想?只是她绝不承认那个主动对人宽衣解带毫无廉耻的女人就是自己,最少不是正常情况下的自己,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并且隐约意识到,只要能查出那个男人的身份,一切的谜团都能解开,虽然她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但她知道肯定不是轩辕瑾。
说着推开风北,穿鞋起身,看见残月刀就放在屋里的梳妆台上,上前将之收好。
“你做了什么?”风北窥探般的看着她一系列动作。
红月冷笑。问她做了什么?她当然不是找风北来叙旧回首往昔的。只是此刻她也没有心情多言,只想快点离开此地,返回皇宫去调查那个男人。
“你昏迷的这三天我已经放出消息和你的画像,现在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风十三有个儿子。他从前杀人无数,造的孽太多,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你只要出了这毒谷就会如过街老鼠一般,要承受夜夜无穷无尽地追杀,你做好准备吧,但愿你的身手像你的心那么过硬。我现在送你出去,然后我们各归各路。”
说完走到房门推开门板,门外是一个以缠着碧绿细藤的低矮篱笆围成的花园,其间种植着各色花草和药材,有些正在花期,红一簇、黄一簇,因为无人打理而凌乱无章。
可是身子刚半探出门,猛然被一股力道给扯住。
风北似要将她的胳膊拧折:“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
红月看了眼他的脸,又看了眼落在臂间的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神色漠然:“我说过,我没有杀你之意。”
“你让人来杀我,却不想让我死?”
“是!”
她要的,是让轩辕北生活在夜夜的逃亡里,比直接杀了他更加让她痛快。因为长痛不如短痛,死亡可以带来永远的解脱,而长久的恐惧和孤寂可以让人身心俱疲。只身承受着上一代遗留的仇恨而受人鄙视唾弃,就像轩辕北曾经加诸给她的,现在她终于千百倍的奉还了回去。
风北脸上的表情彻底破裂,瞪着红月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你不是不爱也不恨了么?你不是有仇必报么?只差一条命,我就什么都不欠你了,你为什么不杀我?”
红月看着他,神色终于由漠然变为冷峻:“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才留你一条贱命,你不要不识好歹!”
“以后都没有情分了,还提什么从前!”
“因为我和你不同。”红月甩开他的手,径自离去。
风北眼看红月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视线里,心中千头万绪,忽然奔上去再次扯住她的袖子。
“红月,红月……”舌尖滚过这个名字,竟是带着微微的苦意,他看见红月微微僵直的背,带着丝丝祈求道:“你告诉我,当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红月!我是不是……”
红月背对他轻轻阖目,吸气,自薄唇间挤出两个字:“放手。”
风北没有动,固执地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放手!”
风北依旧不动。
“我已经厌烦至极……”红月咬牙,太阳突突地跳着。
五个数,五个数之内,若他不放开,她绝对砍断他的胳膊。
她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你告诉我……”
风北的话没说有说完,一道血光横空劈落,毫不犹豫,干净凶狠。
血光飞驰,一刀两断!
鲜血喷洒在素白的裙摆上,像是落雪洒上了大片的。
红月睁开双眼,眸光被血映的猩红,转过身,半截手臂就横在脚前,她毫不客气地踩上去,狠狠碾着。
“别以为我真的不忍心,我说了,我已经厌烦至极。”看着风北苍白绝望的脸,嗜血的快意和痛楚一同在胸口翻腾。只要想到他曾经令人发指的暴虐行径,心就无法不寒冷,不是因为她对他余情未了,而是因为那些伤害深深地刻在她的骨血里,几乎粉碎了她的自尊,她可以不恨,但是她无法不痛。
此刻那些怒和恨都收敛了,红月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当年种种,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伤我最深的永远不是别人。”
风北甚至无力,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片骨肉都蔓延着剧痛,因着失血头脑开始眩晕,脸上和身上也都是血,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血雾。
可是他的心理仍然叫嚣着,再痛一点,再痛一点,仿佛是只要够痛了,就能够挽回失去的一切。
或者他不想要挽回,而是回到最初的时候,这样他永远不会选择伤害息红月,哪怕自己没有存在过,也不愿伤害息红月。
可是就如她所说,伤她的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成亲之初,他假意欺骗,令她交付真心,却骗她服药,令她落胎小产;
他派她父亲出兵,一面暗中打压,最终夺走兵权,令她朝中无人可靠;
他引诱紫幽,令她姐妹反目,盗走铸铁工艺;
她外公病危,他将禁于宫中让她前去探望,明知她心高气傲,却对她极尽羞辱;
佛堂一日,亲眼所见之事,终是将他二人极力修复的关系彻底崩溃,直至最后,他令一千刀手布阵欲将她碎尸万段。
一件一件的事情,每一件都伤透了她的心,息红月是如此不可一世的骄傲女子,在他欲将她的尊严踩碎时,一切就已经不可挽回。
他曾说过合得鸳鸯卺,共匏同尊卑,可是这誓言在算计中一点点被撕得粉碎;他曾赞过她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可这张艳绝天下的容颜被他亲手毁去;他说过爱,可是这个他爱的女子,被他彻彻底底的变成了自己的仇人。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他的错!
他痛、他悔、他愧疚,可是他连祈求原谅的资格也没有。
那这些痛、这些悔、这些愧疚,又由什么来承担?
手臂,好痛,可是心中痛,又何止是身体的十倍百倍,息红月当初的的痛,又何止是他此刻的十倍百倍。
可是,她不让他死,而想让他永远都活在这样的痛楚里。
如果这样可以她畅快,令她忘记那些痛,那他,心甘情愿!
他不要挽回、他不要解脱、不要宽恕,他只祈求能以自己之痛换她的舒怀。
可是他又错了,他的痛苦不会成为红月的快乐,当红月看着风北满身浴血,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在映月去游街时,她同样不快乐,相反十分伤感。
在之前羞辱紫幽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这像是罂粟令她不由自己地追求复仇,可是快乐之后是大片大片的空虚,自己费尽心机只为看到那污秽的一幕,她忍不住笑的满面泪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吐特吐。
她恶心紫幽,也是恶心自己。
但是红月仍然无法停止报复,她必须让那些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仅仅因为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这才是息红月,用哪怕伤害自己的方式也必须要拼凑那被撕裂的自尊没有尊严还不如杀了她。
“若想知道真想,你最好活着,然后出谷再来找我问吧。但是当你走出这个山谷,就彻彻底底成了风北,轩辕北再也不存在了。”
风北恍然中听见女子清冽悠远的嗓音远远地飘来,可是听不真切,有一个什么东西落在身旁,然后那个在血雾中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题外话------
RP大爆发啊,如愿以偿恶心了一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