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隋唐以来施行的科举考试制度给予了天下士子同样的机会,但是不得不说,拥有更多资源的世家显然更容易培养出更加优秀的人才,比如唐代赫赫有名的闻喜裴家,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而朝廷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效避免了九品中正制这种完全依靠世家来输送人才的选拔人才政策,但是实际上多少对于世家的人还是有依赖的,不说别的,都昌江氏能够一门出“三古十二斋”总共两代十五名朝廷命官,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而前朝权臣贾似道,也是出身望族贾氏,祖孙三代都是朝廷大员,由此可见,世家即使是到了南宋末年依然有着极高的存在和对朝廷输送人才的作用。
而相应的,朝廷的大权实际上也有相当一部分落在了世家的手中。
现在叶应武通过建立学院以培养各行各业人才来执掌天下大权和制定针对不同行业政策的举动,可以说是进一步给予了寒门苦读之人、甚至是三教九流之中的奇人异士一个出头的机会。
当然这也能够极大地帮助大明向着多元化发展,否则叶应武并不知道在自己百年之后,大明会不会有如历史上那样目空一切,将先进的科技看作奇巧淫技,甚至走向闭关锁国、自取堕落的极端。
所以叶应武必须要从根源上对这一切进行改革。
或许文天祥他们并不知道叶应武是怎么想到这样变革的,但是他们在看到叶应武这样的规划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陛下的用意,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大明不能再走前宋的老路子了,既然科举制度没有办法真正的遏制世家所拥有的优势,那么就必须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对大明现有的人才选拔制度进行改革,至少相比于什么都不做,叶应武是在进行尝试。
天下这么大,道路这么多,总得有人去试一试,既然现在叶应武已经做好了前去闯一闯新道路的打算,那么文天祥他们自然并不介意陪同,毕竟从兴**到现在,他们当初跟着叶应武走这么一条道路的时候,又有谁曾料到过会一步步如此境地?
这一条筚路蓝缕开辟出来的道路,沾满了一名名明军将士的鲜血,也洒满了文天祥他们的血汗,既然叶应武打算继续向前,那么何妨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毕竟从兴**到南京再到幽燕,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
叶应武目光炯炯,看着下面的文武大臣,而文天祥他们也郑重看着叶应武,目光之中带着坚定。
一如多年之前鄱阳湖上。
文天祥等人之后,各地行省和州府派来的代表官员也都纷纷站出来,最后只剩下了昝万寿和张全等之前站出来反对李叹的寥寥数人。
张全有些诧异的环顾四周,虽然他并不清楚世家在地方州府上到底有多少人,但是他也知道,之前大明向北推进的速度很快,在运输上主要依靠的是各地商贾的车马船队,而在快速组建地方州府管理机构上实际很大程度依赖的是当地的世家,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在最后一次做好准备北伐幽燕之前,甚至派遣了部分禁卫军陪同御史台官员到地方巡查。
其实有一定原因便是担心这些仓促提拔上来的官员因为良莠不齐而搞出什么事端。
可以说世家之所以一直让叶应武有所忌惮,甚至还有威胁叶应武的实力,就在于他们在地方上掌握了大权,从而才能在中央实际上以叶应武的亲信官员占据多数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
就算是当地州府主政的知府和通判之中只有一个出身世家,那么此次前来参加大朝会的地方官员之中至少也应该有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的地方官员站在世家这一边。
可是现在呈现在张全眼前的却是另一种让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情况。
看着那些满脸郑重、大声附和的地方官员,张全眼前一黑,甚至有些眩晕。对于也算是经历过不少风浪和跌宕的他来说,这一次的打击不可说不大。这些地方官员显然并不是早就做好了站在朝廷这一边的准备,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在刚刚方才做出的判断。
昝万寿轻轻摇了摇头,显然眼前的情况早就有所预料。这些家伙既不可同富贵,也不可同患难啊。
不等张全开口说什么,叶应武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让张全下意识的闭嘴——实际上整个朝堂上也就只剩下张全和昝万寿区区六七个人,计算时他们不同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等张全低下头,叶应武方才不慌不忙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么退朝之后,政事堂、六部、学士院、翰林院和各行省官员去御书房,朕和你们详谈此事。”
“臣遵旨!”官员们纷纷站出来说道。而昝万寿迟疑片刻,也紧跟着站了出来,此时的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叶应武点了点头,而紧接着一名地方官员站出来从衣袖中掏出来一本奏章:“启禀陛下,臣弹劾四川行省安抚昝万寿,在任职期间玩忽职守、徇私枉法!”
“启禀陛下,臣也弹劾四川行省安抚昝万寿任人唯亲!”
“启禀陛下······”
“启禀陛下······”
一名名地方州府官员站出来从衣袖中拿出来奏章,朗声说道,甚至后面有两个、三个官员一起站出来,让人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昝万寿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现在不管这些罪名是真的是假的,实际上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这犹如雪花一般的奏章上去,就算是假的也足够说成真的了,更何况陛下显然并没有打算让他好过,无论是六扇门还是锦衣卫,平时是为了主持公正的,但是昝万寿从来都不怀疑叶应武手中的这两个密探组织罗织罪名的本事,只是叶应武需不需要而已。
毕竟现在这些奏章已经足够叶应武做出合适的判断了。
并没有看张全等人诧异、震惊还夹带着惶恐不安的目光,昝万寿平静的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冲着叶应武郑重的躬身行礼,转过身走向大殿之下,下殿听参。
叶应武眯了眯眼睛,并没有说话,这些家伙这么识时务还是让他省了不少麻烦,毕竟叶应武并不像将六扇门和锦衣卫真的发展成皇家手中为臣子罗织罪名的工具,这应该是两柄类似于后世特种部队的暗剑,而不是有如历史上那样完全沦为权力争夺和制衡的筹码。
不过叶应武也看到了这些家伙的手是从哪里出来的,然而对此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既然这些地方世家在这个时候已经明确的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就没有必要再把他们逼回去了。毕竟现在叶应武也找不到那么多的人将他们彻彻底底取代,至少这几年中大明的地方管理还少不了他们。
这一次大朝会,看上去倒霉的也就是昝万寿和那几个京城世家,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世家这一次算是被陛下以这种谁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连根拔起了,新兴的学院派必将在未来的十几年甚至是几年中迅速取代世家,成为大明的中坚力量。
至于这中间的平稳过渡,谁都不会怀疑。
毕竟坐在皇位上的皇帝陛下年轻力盛不说,而且还有足够的手腕和战场血火磨砺出来的强壮健康身体。
属于大明、属于叶应武的时代,不过是刚刚来临。
趁着一名名大臣站出来“朗诵”弹劾昝万寿的奏章,邓光荐轻轻扯了扯身边刘辰翁的衣袖:“这些家伙不光准备充分,而且还早就做出了选择,咱们之前还真是白白担心陛下了。”
刘辰翁冷笑一声:“是啊,不过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嗯?”邓光荐皱了皱眉,他不比刘辰翁,因为不满于贾似道的专权,所以他自辞官之后,常年隐居于山林之间,这火爆脾气没有改善多少,不过对于官场倒是逐渐生疏了。
刘辰翁压低声音说道:“注意看了,这些家伙的奏章都是用左手从右边衣袖中掏出来的,而只要不是左撇子,一般都是用右手从左边衣袖掏奏章,你知道这说明什么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邓光荐可不傻,当下里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说明这些家伙的左边衣袖之中放着的,很有可能是弹劾文天祥、陈宜中甚至他们两个的奏章!
“这些人······”邓光荐忍不住叹息一声。
刘辰翁淡淡说道:“所以我们就算是扪心自问,问问自己的良心,也会站在陛下这一边的,因为这一切,都太需要有一个人来打破、去改变了。而陛下,应该是现在、或者说这三百年来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
邓光荐沉默了良久,郑重的点了点头。
而刘辰翁也不知道是对邓光荐说,还是自己感慨:“无论如何,在这混沌之中总得有人开辟出一条道路,现在陛下劈开了一条道路,咱们要想继续向前走,就只有这一个选择,所以还是走吧。”
顿了一下,刘辰翁猛的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叶应武,年轻的皇帝陛下手撑桌子,目光如炬:“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我相信陛下。”
“不,”邓光荐打断了刘辰翁,微微侧头看向他,“不是我,而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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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精工雕琢打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老人有些得意地指了指棋盘:“翔季贤侄,这胜负已定,虽然是个劫,但是正好应在了某的身上,所以某侥幸胜了半子。”
马廷佑起身拱手说道:“老相公熟通棋路,技艺精深,刚才便多有让步之处,否则晚辈这角里的一条大龙恐怕早就被老相公截断吃掉了。所以老相公之胜,可称不得是‘侥幸’。”
坐在马廷佑对面的正是已经退下来的前朝老臣王爚,此时的王爚相比于当初在朝堂上,看上去更精神了许多,脸上甚至已经重新带上红润,多年来宦海浮沉、来往奔波带来的疲惫已经彻底消散掉了,说是年轻了十岁似乎也不为过。
实际上这也怪不得王爚,一下子从当初的内忧外患到现在的太平盛世,再加上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自己烦心,家中年长的孩子都比较争气,除了王进这个臭小子一直拖拖拉拉到上个月才让老爷子抱上孙子之外,王爚这几年似乎还真没有为什么发过愁,每天便是吟诗作赋、游山玩水,如果心情好的话还去学堂中指导一下家中子弟,过的那叫一个休闲自在,这脸色要想不好自然也不可能。
对于突然登门拜访的马廷佑,王爚并没有感到多少诧异。大朝会刚刚结束,实际上他就已经得到消息了——本来就是皇城脚下,再加上叶应武根本没有打算隐瞒什么,所以这自然很正常——也多少揣摩到了马廷佑上门的用意。
不过王爚并没有着急,而是慢慢悠悠的拉着马廷佑下了一盘棋。
“老夫胜的不侥幸,实际上陛下胜的又何尝侥幸啊。”王爚微笑着伸手捋了捋胡子,看向对面的马廷佑,“今天上午,陛下在紫宸殿里还真是给整个天下下了一盘惊艳绝伦的棋。昝万寿和张全虽然都算个人才,但是在陛下面前,又怎么有翻盘之力?只可惜世家看上去强大,却终究只是一盘散沙,他们缺少一个人将这一个个小拳头整合成一个真正可以威胁到大明根基的大拳头啊。”
“几百年怕也出不了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怎么能说遇到就遇到,更何况这各地的世家本来就是各怀鬼胎,想要让他们做到齐心协力,岂是那么容易,”马廷佑点了点头:“陛下这一步走的虽然让人提心吊胆,不过总算是走对了,至少现在的大明,或者未来的大明,将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大明······”
“拿这些话来劝某这个糟老头子可就不怎么管用喽!”王爚笑着打断了马廷佑,“翔季啊,你也算是和老夫相熟的晚辈了,有些话也就没有必要弯弯绕了,陛下是不想看着我们几个老头子从这里游手好闲吧。”
迟疑片刻,马廷佑还是郑重点了点头:“几位都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陛下既然打算筹建更多的学院以期能够为大明培养人才,那么现在学士院和翰林院所能派出的人就远远不够了,所以······”
“所以这主意就打到我们这些老头子身上来了。”王爚笑眯眯的说道,“不过之前陛下和世家争斗这一趟浑水,我们都没有碰,现在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们几个人会答应呢。”
之前叶应武和世家的矛盾激化,这些前朝老臣实际上大多数都处于作壁上观的状态,本来这旋涡实际上就和他们没有太多的关系了,而且很显然他们也没有去蹚浑水的**。都这样一把老骨头了,可经不起折腾。一直到后来文天祥等人登门拜访,以都昌江万里为首的这些老臣才陆续表态,但是也只是号召士林对于朝廷理解和支持罢了。
若说声势确实不小,但是要说实际作用,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叶应武也只是为了依靠这几位老人的声望来避免在自己做好反击准备之前朝野有过大的动荡。
马廷佑不慌不忙的说道:“现在这朝堂权位之争已经宣告结束,世家没有手腕和胆量折腾了,这旋涡实际上已经平息下来,对于几位老相公来说,实际上陛下只是邀请诸位出山担当几个新组建学院的山长罢了,这只是教书育人的职务。”
王爚怔了一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