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睡，我知道我妈也一夜没睡。
漆黑的天空压着，整个城市就像一炉未点燃的黑炭，寒风呼呼啦啦地刮，偌大的北京，一到黑夜最深处也同样像荒原孤独寥落。我走以后，我妈一个人要在北京这么深沉的夜里在这么空的房间里捱到天明，她会有多想我，有多不习惯，她会做什么样的梦，她会不会为我掉眼泪。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走，我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后悔呢。
刚到六点，我妈轻手轻脚起床在厨房为我做早饭。那种压低声音生怕吵醒我的爱，让我真的不知道能拿什么来回报。
要不要改变主意？
不改变了。
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
真的决定好了吗？
真的决定好了。
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了。
问完这些，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
早饭是我最爱的八宝粥和鱼子酱小菜。
整个房间只听到勺子磕着碗边的叮叮声。
“妈，我很快就回来。”
“妈在家等着你回来。”
“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儿一定要给我电话。”
“放心吧，妈在家没事儿的。”
“好好吃饭，不许凑合，天气忽冷忽热，要及时加减衣裳，晚上拿热水泡脚，空了就找楼下老太太练练太极跳跳舞。”
“你又不是去十头八年的，叮嘱妈这么多，哪儿记得住。”
我妈故作轻松的样子让我心里好难过。
“对不起，妈。”
“傻丫头，你没有对不起妈。”
“可是我要把你一个人留在北京……”
“你现在长大了，也该出去走走了，小时候为了陪妈，你哪儿都不去，其实我心里挺难过的。”
“爸走以后我就下过决心不离开你。”
“你只是出去散心，很快就回来了，不难过啊，要不妈也难过了。”
“妈，谢谢你，我爱你。”
“妈也爱你，你要答应妈，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嗯，我会的。”
我抱着我妈，一丝丝感受着她的温暖和她的难过，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她，会离开这个简单温馨的家，一个人出去闯，时光真是让人猜不透，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猜不透，才让人始终不敢厌倦不敢小觑生活，始终怀着更好的期待和愿望，去迎接一天又一天的平凡之路。
我走了，没让我妈远送。
当我走下楼梯拐角看不到她朝我挥动的手，她额前一倃头发飘在风中，我顿时泪如雨下。
一年以前，我离开家，并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我妈也是趴在栏杆上一直看着我一步一步消失在她的视线，还有毕周周十万火急跑来找我说，真心害怕突然找不到我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只要人足够用心观察，体贴着时光最底处的质地，一点一点滑过每一处细节的漩涡，一定能触摸到接下来故事发生的纹路。就像一只在海底匍匐前进的海星，她一定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珍惜，什么时候应该逃离，因为她能清晰感到海水的涌动和即将到来的变故。但是人，往往急着奔向此时此间的结果，谁也想不起把此时此间跟未来某一天相连。
当我想到这些，我叹了口气，那就跟着时光往深处走吧。
只是如果我能早点预料会走，这一年我一定更珍惜跟我妈一起的时间，我一定不会赖床，而是挽着我妈的臂膀迎着早晨初生的太阳，一起去早市仔细寻找一把青嫩新鲜的蔬菜、一只紫红饱满的水萝卜，跟她回家烹制鲜美的饭菜。我也一定不沉溺在自我感情当中，而是多些时间陪她洗衣做饭，听她唠叨没完，陪她等待每一个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为她裹一件厚厚的披肩。
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我拿手使劲儿搓搓脸，抬头看天。
天空灰蒙蒙一片，飘洒星星点点雪花，有的飞过我的头顶，有的落在我脸上像一句句道别的话。谢谢你，北京三月的雪，你以漫天盛大的洁白来为我送行。还有拂过我脸庞、头发和心头的风，我就要离开北京，你会在世界另一个角落遇到我，你也一定会遇到另一个人，如果遇到，请你告诉他，有人在等他，好吗。
我拖着大行李箱，把最后一张便签纸小心翼翼地贴在陆青泽门上。
“我走了，青泽，很长时间我不会来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早点回来，一定要早点找我。我好舍不得，可是你为什么舍得落下我这么久。你在哪里，你好吗？”
透过机场大厅的玻璃墙看到飞机缓缓脱离地面，飞向云端，下一趟起飞就是我离开的时间了。
于跃跃发来短信说，“今天孕检，就不来送了，一定保重”。
我回复了三个字“别难过”。
我知道于跃跃不会来送我，如果她来一定会抱着我不撒手得嚎啕大哭，让所有都以为我们是疯子。在我们的世界里，应该无法承受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背着大包到世界另一个看不到的角落去闯荡的寥落，也应该不会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我转身进安检。
电话响了。
“胡雨，你在哪？”
“我在机场。”
“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到。”
挂掉电话，有种意外的惊喜。
Marc挥手朝我跑来。
“谢谢你，Marc。”
“我说过会来送你。”
“有人送我会很难过，很舍不得。”
“如果离开也不开心就早点回来。”
“嗯。”我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咽住。
“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放心吧。”
“这个给你。”是Marc自己收集的摄影册，每一页都写着他的摄影心得，“光线从侧面打来，增加画面的层次感和神秘幽静的氛围。构图时注重线条的力量，曲线柔和温婉，直线庄重有力……”
我已经不想再说谢谢。
“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我站在Marc面前，仰头望着他，有一刻多么希望他也是我的父亲，能让我用一个孩子般撒娇的拥抱跟他道谢和道别。
“祝你好运，再见。”他微笑着，已经向我伸开双臂。
再见，Marc。
再见，北京。
再见，出现在我生命里所有的人。
再见，我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陆青泽、于跃跃、孟浩、薇薇、秦凯淳，再见了。
南乔、毕周周、穆娇儿，再见了。
尚九、清鉴，再见了。
当我在飞机颠簸的起飞中望向地面的时候，我看到北京硕大的城市变成了一粒小珠子。我又想起陆青泽的话，一座城尚且如此小，何况一个人呢，这么短暂的生命，一定要让自己开心。
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先前的二十四年时光在我眼前像电影胶片无声回放。
无论在哪里当我冷了为我披上外衣、当我流泪拥我入怀、当我累了给我肩膀的陆青泽，陪我去陌生地方、做好早饭等我清晨醒来、看我写字笑容温暖的陆青泽，要为我买下橱窗里婚纱模样的百褶裙、却不说原因的陆青泽，山雨滂沱的寒夜睡在我身边攒紧我的手等我睡着以后轻声说多想照顾我一辈子的陆青泽，当他说出他不喜欢我却比我更难过、更委屈、更要哭了的陆青泽。
只有一块提拉米苏蛋糕、一杯红豆香芋奶昔也一定会分我一半的于跃跃，为我喝酒、骂人、挽起袖管打架的于跃跃，看我哭时抱住我像世界就要毁灭一样悲伤的于跃跃，满头大汗穿过大半个北京城为我挑生日礼物的于跃跃，说我们一定要一起结婚、一起生孩子、一起幸福、一起变老、一起死掉的于跃跃。
还有南乔，穿白衬衣用单车载我穿过长满法国梧桐校园小路的南乔，长出细细胡茬搂着另一个女人说她是他女朋友的南乔，头发盖住眼睛站在走廊尽头的冷风中问我过得好吗的南乔。
还有周周，眼睛永远望着远方却不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毕周周，说自己有多么渴望爱又多么怕爱，有多么渴望摆脱孤独又一直在奔向孤独的毕周周，从记忆的开始到故事的结束都带给我惊讶的毕周周。
我走了，我带着我们的记忆走了，我一定会很想念你们，很想念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无论何时，当我怀念我的年少时光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你们，想起我们的真诚、善良、欢笑和疯狂，想起这些相爱过又错过着的故事，是你们构成我的全部情感和生命波澜，我一定会把这些都镌刻在我生命的相簿上，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放在我一伸手能够到的地方。
我们都要保重。
我们都不要难过。
我们都要感谢时光，让我们在最美的时候遇到，在不够美的时候分开。
分开也是为了更好的再见，为了更好的期待，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