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某天傍晚,我突然想起,一年前这个时候我在上海,陪着阿姆回忆他的小时候;两年前这个时候毕周周生日,我在高速路上问他爱过我没有,他说不能告诉我;三年前这个时候,他陪我去清鉴,在那里我们一起养花做菜,我站在雨夜里等他,他背我回家为我擦干头发……
好像每年这个时候,都跟他有关,好像每年的这个月,我都会想起他。
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做了个决定,打算回一趟清鉴。我不想任何人知道,不想任何人打扰,因为这些记忆只是属于我跟陆青泽的。
我跟我妈说,我去于跃跃家陪她两天。
清早出发,站在黎明未开的暮色里,我好像又看到陆青泽,双手插在裤兜,眼睛明亮如同暗夜的星辰,他说“嘿,我要去清鉴,要不要一起?”
我站在空荡荡的风中,说“好啊,没想到这么巧。”
这一句出口,心就残破了。
还是熟悉的风景,车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深进。在太阳出来之前,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我梦见陆青泽坐在我旁边,他的侧脸,他嘴角上扬的弧线,他脸上茸茸的细毛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说等我们回去,就陪我去买回那条像婚纱一样的白裙。
“青泽,青泽,你终于回来了,你回来就好”,我深深地陷在梦里去了。
“姑娘,姑娘”出租车师傅一声声叫我。
“不好意思,我做梦了”,我醒来,才发现原来都不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梦得那么真,他的一颦一笑都那么清楚。
“山里做梦容易迷住,所以把你叫醒了。”
“谢谢您。”
路越走越窄,也越来越近,我知道快到了,心里却无端地害怕起来。
下车,我再不敢往前一步。
“我不去了,不去了,您带我回去吧。”我躲到车里,用风衣紧紧裹住自己。
师傅陪我坐了好久,“姑娘,有些事面对比逃避好,既然来了,就下去看看吧。”
他送我到小路口,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这里有我跟陆青泽一起的记忆,我终于可以这么靠近他了,应该高兴才是。
沿着田埂小路慢慢走,穿过农家小院,穿过夹竹桃林,穿过庄稼地,一步一步朝我们的山上的房子走去。
“姑娘,姑娘,是你吗?”身后有人叫我。
“李婶儿?”真没想到!
“哎呀,还真是你!”
“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不光记得,我还一直等着你呢。”
“您等我?”
“是啊,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李婶从兜里掏出一团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串钥匙,一串挂着铜质枫叶的钥匙,而那片叶子是我亲手穿上去的!
“山上房子的钥匙!怎么会,怎么会在您这里?”
“你还记得当初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吗?”
“记,记得,我记得。”因为激动,我差点掉出眼泪。
“前年冬天他来过,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串钥匙交给你。”
我接过钥匙的手颤抖得厉害,我用左手按住右手,又用右手压住左手,还是止不住。
“姑娘,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谢谢您等我这么久。”
“你可别跟大婶儿客气。对了,我还问过他,要不要过些日子上去打扫打扫,他说不用,会有人来打扫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脑袋像被打了一棍,一片空白。
“那我先走了,一会儿来家里坐啊!”
李婶儿转身那瞬间,我瘫软在地上。
陆青泽,是他,真的是他!
他把钥匙留给了我,我竟然这么晚才来。
我一路奔跑上山,疯了一样打开生锈的锁头,推门而入。窗户被风吹开,地上落满枯叶,鸟也进来过,白色的鸟粪星星点点,茶几和沙发上落满灰尘。从山下移栽回来的水仙和兰花早已干枯,剩一缕游丝一样细弱的枯茎,耷拉在盆里。
我才想起三年前离开清鉴的时候,陆青泽说“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我当时完全不以为然。我怎么那么傻,那么笨,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才来这里找你?我应该早点来的!
在我睡过的床头,找到陆青泽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是用黑色钢笔写的,字体很大,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笔迹。
“小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离开了你。
我检查出了脑癌,已经到了晚期。你听到不要害怕,不要惊讶,这些都是真的。我从医院得知病情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你,你笑着跟我打招呼,而我只是更心酸。因为我还没来得及靠近你,就要失去你。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跟南乔在一起了,那时候我也喜欢你,但我比南乔晚了一步。我想过千百回要追你,却一次也没有鼓起勇气,因为你善良真诚,我怕伤害你。后来你跟南乔分手,可我也知道我病入晚期。
我仍然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要陪你走出失恋的难过,要等你安顿好工作,甚至我想过要陪你找到能照顾你一生的人。可是到最后时间也不够,而且我根本无法面对,牵起你手的那个人不是我。
你想问我,你想知道,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没有理由说自己不爱你,唯独一个理由让我保持沉默,就是我时日不多,生死未卜。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不爱你,你等我说爱你的时候,我每一回都让你失望了。
但我真的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所以我不能拖累你,更不想让你一生背负爱人早逝的痛苦。所以毕周周怀孕,你一直以为是我,我也任凭你误解,我像个懦夫一样看着你痛苦,却不敢站出来。只因为我不想让你再爱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甚至给不了你明天。
这是我人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从开始就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最爱的女人是你,我多想好好吻你一回,我多想每天醒来都看到你的脸,我多想每时每刻都陪在你身边,守着你长大,守着你成为我的女人,守着你为我生儿育女,守着你老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视网膜神经受到压迫,我早就看不清东西。趁着还能看到最后一丝光明,我又回清鉴来了,我来之前没有叫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时间了。
我就要离开北京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爸妈安排我出国治疗,脑癌在国内的治愈率不到30%,国际上也超不过50%,我无法幻想我是会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所以,你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未出现过,就当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你要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谢谢你爱过我。如果我不在了,我会变成你头顶一朵云。但是你千万不要为我停留,你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哪里有你要的幸福就要去哪里。
原谅我不能在对的时间说爱你。
陆青泽2010年11月13日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陆青泽,你个大傻瓜!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不早点来!
我想起最后一次去陆青泽家,他家里一片狼藉,东西凌乱在地上,他告诉我他好累,要睡了,原来是病了!他一个人从清鉴回来,倒在沙发上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说他累了,原来也是病了!他说如果有可能,他好想多养几个孩子!他说他刚从西边回来,还会去那里!他说他看不到我家窗口的灯,他说他都快看不清我的样子,是他病了才会这样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
懊悔、内疚、自责像洪水袭击了我的理智,我像疯了一样抱着脑袋往地上撞。
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照顾你,我陪你治疗,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你以为拒绝我,不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好受吗,我就能心安理得吗,我就会幸福吗,你根本就不懂爱!
可是,我怎么就那么傻,你个笨蛋!
我还吃毕周周的醋,我还因为她住你家朝你发火;
我还怪你不懂我的心意,怪你心像石头一样硬;
我还在你面前装作跟秦凯淳好;
我还在你床前说,我不爱你了,我要忘了你。
我多傻啊,我真恨自己。
陆青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快回来好不好,快点回来好不好?
求求你,快回来,好不好?
在清鉴那一晚,我想起很多事情,我想起南乔带穆娇儿那晚,陆青泽抱我离开,他拿毛巾敷我哭肿的眼睛,他在黎明之前站在楼下等我,他用温热的风衣盖在我身上,他在这间屋子里为我做饭,他背我走上高高的台阶回家,他用毛毯包裹我,他安静地看我写字望着我微笑,他长着好看的脚趾头,他穿棉布衬衣和灯芯绒长裤,他站在我面前说,胡雨,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他说,胡雨,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外面下雨了,哗哗的大雨打在阳台、地板和玻璃窗上,脆生生作响,像断线的珠帘。我等陆青泽回家那晚,也下这么大的雨,是不是他又会在今晚回家?
我冲进雨里,站在睁不开眼睛的大雨里,一遍一遍地喊“陆青泽,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我在等你哪!你快回来好不好?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们结婚吧!”
我喊累了,不知道我在哪里。
等我醒来,看到李婶儿守在我床边。
“姑娘,你怎么晕在雨里了?幸亏王大爷巡逻发现你,要不这么大的雨淋一晚上是要出人命的啊!”
“我,我……我怎么了,头好疼。”
“你在发烧。”李婶儿说着,又起身换了一条湿毛巾搭在我额头。
“这么大雨,也没办法送你去医院,真是急死人呀!”
“您别着急,我没事儿,躺躺就好了。”
“我说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大雨冲雨里干啥呢。”
李婶儿一说,我突然眼泪断了线地落。李婶儿吓住了,也没再问什么。
但她还是着急,不时到窗口看天,但雨一点儿收手的意思都没有。
“好多年不见这么大的雨了,这雨下得天都快塌了。”
我让李婶儿放心,我约好的司机师傅明天早上就来接我回城。
李婶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的烧没有退,司机师傅也没有如期赶来。
李婶儿说,进城的路被洪水冲断了,路上到处都是滑坡塌方。
既然如此,我就多呆几天,我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也在这里陪陪陆青泽好了,如果他真的再也回不来,这也是我跟他最后的告别。
我请李婶儿回去照顾家里,我想一个人呆着。
李婶儿不放心我,但还是为我关好门窗,下山去了。
陆青泽,我又病了,像当初在清鉴那晚,我站在大雨里等你,从那时起我就害怕失去你,我就害怕我的生命里没有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褪色过,你柔软的头发,你长长的像一小片树荫的眼睫毛,你呼吸时的扑在我脸上的热气,你修长的手指,你白衬衣的褶子,你拥抱我入怀的力度,我都记得。所以你错了,你以为你不说爱我,我就会忘记,我就会不经意。你真是太笨了。我也太笨了,你不说爱我,你不告诉我,我也应该勇敢地去爱你,我应该告诉你:无论你说不说,这辈子我是跟定你了。如果这样你还会丢下我自己走吗?
这两年,我去你家等你,我去上海等你,我又回到北京,我还是在等你。我等你两年,你都没有一点消息要带给我吗?你现在还好吗?你的病好些了没?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一辈子都会恨自己。
陆青泽,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我感到热,汗水湿了枕头,口渴,做持续不断的梦。
李婶儿不时来看我,喂我水和粥,都被我吐出来。我迷迷糊糊听到她哭,她着急,这可这么办,姑娘的病越来越重,如果再不看医生,把人给耽搁了可怎么办!
大雨仍然铺天盖地,天色暗沉像夜晚,手机信号也没有了,越来越多的路被水冲毁。我迷迷糊糊知道这些,却没有一点力气着急。我躺在床上,像灵魂出窍,到处游荡。
昏迷到第三天,我感到有人进来,他把我抱起来,为我穿了厚厚的衣服,拿被子裹住我,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但我实在睁不开眼看看他是谁。他背起我,咣当一声门响,大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哔哔啵啵,我被吵得好烦躁。
“胡雨,再忍忍,坚持坚持,我们就快回家了。”
是秦凯淳的声音。
我想问他,但我张开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努力想说一句话,头一沉歪倒在他背上。
刺骨的冷让我醒过来,我看到四周都是青黑的山,天色黝黯,大雨漏进伞里,我的头发湿透。秦凯淳把手电筒系在腰上,一手打伞,一手背着我,地上是过膝的泥浆,根本看不到路。前面山路塌方,碎石和泥沙还在滚落,路边泥沙混流的河里,洪水呼啸而下。我看着他小心地爬石头,小心地伸脚探路,一步步艰难地往前。
我突然就大声哭起来。
他说“乖,别哭,我们就快到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凯淳,是我害得你!”
他朝我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就快到了,再坚持坚持!”
我想起小时候,爸爸背我去城墙,晚上回来月亮升得老高,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我想起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雨,今后的生活我不能陪你,你要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自己。你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勇敢面对。他脸上的笑,像一朵莲花在雪山盛开。
我突然觉得浑身有力气,“我下来自己走!”
“我听不到,乖乖的,我们就快到了。”
我知道路还有很远,我们要走出山,真的很难。但是爸爸说过,再远的路也有到达的时候,我相信秦凯淳和我可以。
手电的光越来越弱,秦凯淳踩到一块滑石,突然一个趔趄,我们栽倒在泥浆里,“小雨,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吧?”他赶紧扶我起来,我没有事,因为他用手垫在我身下,而他的手被石头划伤,血流不止。我赶紧用手给他擦,用干净的衣裳给他擦,但是越擦越多,血殷红了整个手掌,我又“哇”地一声哭了。
他把我搂到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小雨,不哭,不哭,我们马上就到了啊。”
我要自己走,晃晃悠悠走了两步,秦凯淳又把我背起来。电筒的□□若游丝,很快就消失不见。我们两个人在黑暗中像两只无助的小虫,艰难爬行,相互取暖。
后来秦凯淳告诉我,就是那个晚上让他更加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娶我。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夫妻才是同享福共患难,这些我们都一起经历过了。
我笑着推推他,去,哪来的什么鬼理论!
其实经过那个漫长的走夜路的晚上,我在心里确实对他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