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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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罗的冲动,百年来完全没有长进。

  当年,他从连府别院带定了她。

  现在,他从阴间地府带走了她。

  还是人类时的他,一心坚持要与她比翼双飞,他不要她留在连府别院里,等待另一个男人领着大红花轿来娶她,他的心意坚决,不容任何券,在连府婢女的惊呼声中,抱起秋水,跃上屋檐,消失于众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却失去当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才会在此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能愣愣地看着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尘无瑕。

  因为他对她的爱,已经淡化,不再像身为人类时那么深刻难忘、刻骨铭心?

  过往已成云烟,爱已成往事,所以他才无法抛下一切,只求与她终身厮守?

  爱……若真的逝去,为何光是忆起往昔,他的心,仍会喜悦如尝蜜;仍会

  如刀割?仍会眷着她的笑靥;仍会怜着她的泪水?

  抑或是他将洗心咒念过成千上万回之后,便当真将他的心越洗越无情、越洗越淡漠,否则他为什么没有伸手拥抱她?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奋。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月读的告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无缘的两个人。

  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罗的为难,连秋水全看在眼里。

  她一点都不想令他苦恼,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会与沦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见着他,她满足了,也不贪心了,看到他现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还想与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静默下来,心底叙旧的渴求缓缓沉淀,锁进心灵深处。言语,已经无法改变什么,若他与她同心,即便不开口,她也会知道他的心意;若心无灵犀,多说半宇都是枉然,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她泪眼婆娑,遥望着月,任由宝贵的光阴从指缝问流逝。

  月儿沉落,夜幕渐渐被照亮,天际云彩,是鲜艳的橘黄。

  夜,将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与小白狗必须快些回去,现在的我们不能看见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阶下,他已经傻怔怔地凝觑她良久,却挤不出太多话,她清楚他在苦恼些什么,既然他无法做出反应,就由她来吧。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开口说要走。

  她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人先转身从困境中退开。

  日光,薯魂的剧毒,旭日如此美丽,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赏过,可即便怀念,她不能连累小白狗陪她一块儿遭烈阳焚身,在白昼里被融为一阵轻烟。

  连秋水怀中抱着雪花,给他一抹轻笑。

  「请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斩妖除魔时,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她的笑像诀别,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她细细叮嘱,眉目间一如他记忆中的温柔。

  「秋水!」

  他唤住她,她回眸,静待着。

  留下她!开口留下她——

  不,你会再害死她,你不怕吗?你不自责吗?你不心痛吗?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绝对不可以!她已经为你死过一回,够了!武罗,够了!

  武罗握紧拳,指甲深深陷入肤肉,以疼痛来阻止自己做出会后悔万分的蠢事。不能留她!不能拥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他冷静之后,说道。

  「没有。我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事。」她笑着摇首。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不让她尝半点苦、挨半点疼,只要她愿意,他用尽任何方法也会为她达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结,好似因他的话而怔住,过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却沉重得无法飞扬,最末,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保证。

  远方鸡啼,日的炫光,从山头后方窜出,催促着见不得光的鬼魅尽速躲藏。

  她旋身,轻飘飘白裙下摆宛如浪潮,更像烟雾,她每走一步,便随之拂动一回,三步后,她停下身影,回头。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你说!」他激动地回话,好似她愿意开口请他帮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这种小事?

  对已成神只的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武罗右手平摊,几道微光在指掌间闪耀再消失,完好无缺的龙玉佩已平平稳稳地躺在他掌心。

  「谢谢你。」她上前取走玉佩,握在左手。「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凤玉佩当初随着她入葬,一直挂在她身上。

  就算她与他无法圆满,她仍私心希望,两块本就该是一体的玉,能够代替他们。

  凤玉佩等待龙玉佩,已经等待了好久……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

  连秋水转身背对武罗,两人谁也没有道再见,他没有拦她,任由她穿透岩面,步入一片黑暗,与外头的人界完全隔绝。原本缓缓轻移的莲足,开始急促奔驰,她跑得好慌乱,像是准备逃到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未料却踉跄绊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龙玉佩因而跟着落地。

  她没有爬起身,呜咽着,豆大的泪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爆去她满腮的咸咸水珠,担心地呜呜询问。

  「我好高兴他从地府中强硬的把我带赚我好高兴他听见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还会有好些个妻妾而发怒……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从别院带走我那样,带着我……走向那片灿烂花开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薯,神与鬼怎能有未来?是我忘了那位白发仙人说的话,是我忘了……连秋水,你怎么可以忘……」她痛哭,泪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躯蜷在漆黑的地上,拥抱着自己,拥抱绝望。

  是她的错。

  是她仍眷恋不忘。

  是她还无法释怀。

  是她,牢牢记着当初她枕在他怀里,他稳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带着她,步入了开满许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门内,告诉她,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

  她晕眩地闭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泪下坠的速度。

  往事,侵袭而来,她无力抵抗,浪潮般的回忆,野蛮地吞没她,黑暗的眼帘中,那一片灿烂花开的仙境,缓缓浮现,犹如梦境,呼唤着她重温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洁白似雪,开满在寨门周围,即便此处是恐怖的土匪窝,它们同样开得恰然自得,芬芳不减。若不是武罗事先告知她这儿是匪寨,她真会误以为自己来到哪处偏远小村庄。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养伤,你别怕,寨子里的大哥们都很好相处。」本想夸虎标他们是好人,但将土匪说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于是武罗换一种说法。

  「土匪……」这两字,让连秋水心惊胆战。

  「小,你回来啦!」

  雷声般的吼叫,吓得连秋水往武罗怀里瑟缩,他以笑容安抚她。

  「虎标哥。」他一边向连秋水介缙来者身分,一边算是与虎标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个什么水的未婚妻?」虎标大刺刺地打量她,将她从头看到脚,啐道:「我妹子虎娇比较美,至少我妹子强壮多了,这种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拧死的瘦姑娘,哪里好呀?你还是娶我妹子比较划算啦!我妹子看起来比较能生。」他发表感言,不忘推销自家宝贝妹子,也不管连秋水听在耳里是否误会。他虎标比较喜欢泼辣又有活力的女人,这类软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会看起来更瘦。虎标哥,药柜里的药,我自己拿来用。」

  语毕,武罗把她抱回房里,安置在榻上,又赶忙去井里打水,准备乾净白巾、药丸药粉,一切就绪后,他拿着镊子,在床畔坐下,执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认真专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内的玉屑碎片。

  「好痛……」一块扎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来,血珠子迅速冒出来,她低低喊疼。

  「忍着点,碎片不挑乾净,伤口永远也不会好。」他宁愿这些玉屑是扎在他身上,但他没办法代替她受痛,只能安抚。

  「会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梦。」连秋水说话的同时,也以眼神告诉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继续挑玉屑」。

  武罗拭去她掌间湿濡鲜血,镊子持续夹往下一块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侧颜,幸好他看起来毫发无伤,没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殴打过后的伤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庞。

  「小武哥,你没事吗?还有没有……哪里会痛?」

  「没有,我已经全数恢复了。」

  「抱歉……抱歉我爹打伤你……」她一直到那时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对这件婚事,她爹几乎是想置他于死地,在打伤他之后,又急着想将她嫁予有利益往来的商场客户,一方面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面便是要断绝武罗对她的希冀。

  「无所谓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计较。」再宅她此时在他身爆便足以弥补他所有的不满和怒气,光是看着她而已,就能轻易地抚慰他。

  「幸好你还活着……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传回来……每个人都告诉我,你不可能活着,我不信,没见到尸体,我绝不相信……」连秋水偎入他怀里,攀在他臂上的柔荑微微,诉说着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许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霞帔……凤冠……一样一样送进我房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着,我求爹别把我嫁掉,爹却要我死了这条心……」

  她的哽咽呢哺,被他制止,以唇。

  绵密的吻,交缠着两人的气息,她苍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渐染上羞赧的光泽,那抹娇红蔓延到不丰腴的双颊,她原先不健康的肤色,终于看起来有了血色。

  他贴在她的唇心,细啄、深凿、浅吮,一边说着:「别哭,别哭了,都过去了,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她含泪点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嫁给我。」他说。

  她的眸,微微瞠着,看见他一脸暗红。他向来嘴拙,不会说些甜腻情话,每回总是她臊红着脸蛋儿,对他吐露女儿家的私密心情,这是他头一回给予她言语上的承诺。

  他明明就脸红了,表情仍是好认真。

  「好。」

  她从那一刻起,将自己完全交给他。

  在那间满布暖意的小房间内,许诺了这世的永远。

  没有漂亮的大红嫁裳,没有贵重的珍珠凤冠,没有双喜宇点缀,没有龙凤对烛,只有他与她,单单纯纯的两个爱人。

  那是她最最舍不得忘却的绮美回忆,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于脑海,包括难得面露羞涩潮红的他,包括他温柔挑去玉屑的手劲,包括她应允他之后,他唇畔飞扬的愉悦笑意……

  那一夜,她成为他的妻。

  土匪寨里的兄弟,是仅有的宾客。

  匪窝里打劫来的老酒,代替合卺酒。

  乾净的布衣,取代红蟒袍和红霞帔。

  小小木板床,便是他们的新婚芙蓉帐。

  他与她,同样青涩,两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洞房花烛夜,简直是一场混乱。即便虎标与一干兄弟下午早就勾着武罗的颈子,带他到后院去进行「摆脱童男教学」,武罗还是学得含含糊糊。

  脱了就上!土匪弟兄只教了他这四字。

  太简单扼要,他有听没有懂,最后还是凭藉着本能与虎娇大方塞给他的图册,价值千金万两的春宵才不至于虚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强,身上淌满薄汗的这对小夫妻,心满意足地拥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涩,两人都笑开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则以手背为他抹掉发鬓凝结的汗珠,他低头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长发,她枕靠在他肩膀,平复凌乱娇喘的气息。

  拥抱之际,她颈上的凤玉佩贴在他与她的胸口,缺少龙玉佩的团圆,她心有遗憾,有感而发:「好可惜……龙玉佩破掉了……」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玉佩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执着于此,只在乎两人能够真真实实地拥着彼此、亲吻彼此。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他安抚她,希望她换一个角度看待龙凤玉佩。

  「嗯……」她多希望他与她幸福,而龙凤玉佩也能成圆。

  见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决定说些其他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对了,大东——」

  话才起头,她就掩嘴惊呼:「对,大东呢?我好久没去看它……没有人送食物给它……它……」她被送到别院之后,根本出不了家门,无法去寻找武罗,当然更无法去看顾苍猊大大东。

  「苍猊犬是聪明有灵性的大狗,它挣断了绳,饿了便自己在林里打猎,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它时,它除了毛色变脏一些以外,还是粗壮健康,我把它带回寨里,就养在后院,明早你可以去看它。」

  「现在去不好吗?」她想赶快去瞧瞧大东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现在只能看我。」虽然和一只狗争风吃醋,有失男儿风度,但此时风度不值钱!

  「你和大东吃醋呀?」连秋水笑他,武罗不点头不的模样好可爱,像在赌气,又像默认。她靠回他肩上,双手将他密密圈抱。「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好吗?」

  多容易教人误会的话。

  在这张方才厮混打滚过的小,她一脸娇艳欲滴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只陪你」,意思很明显吧?

  他噙着魅惑人的笑意,缓缓将她压进床榻里,披散于枕上的乌亮长发,弥补了没有鸳鸯绣枕的遗憾,他执起一缯滑腻青丝,凑近唇边轻吻,再沿着发尾逐步往上吻去,来到她耳壳后方。他以牙关轻啃,又以舌轻挑,逼得她为他火红了迷人的耳朵,然后拉下她护在胸前的薄薄凉被,下让它阻碍他的目光。

  第二次的练习,技巧进步一些些,时间却延长许久,汗水、、满足、欢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开始熟悉她的身体,弧形优美的锁骨最禁不起吮,只消他一碰,她便会痒得直闪躲;纤细的腰肢,总是笨拙却好学地想跟上他的动作;丰软的雪胸,是她最最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让她快乐,他知道在她耳畔边亲吻边轻哺她的名字,会让她地蜷起十根脚趾,温驯的她,只有在那个时候,十指会深深陷入他臂膀间,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那时是如此的靠近,两人几乎共属一体,一样的狂乱心跳,一样的紊乱喘息,一样的……深爱彼此。

  翌日醒来,两人又窝在小了好久,直到虎标来拍门吵人,在门外嚷着「纵欲太过会软脚,扛不起大刀啦」,武罗才甘愿下床,要她再补眠多睡一会儿。

  他离开房间后,她也没想再睡,起身着衣。小铜镜里,照出她浑身红紫,全是他放纵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浅蓝色布衣,鲜少亲自动手梳发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该如何料理一头长发,她想盘个妇人髻,却无从下手,末了,只能随意柬绑起来。以后她得开始好好学习打理自己,成为他的贤内肋才行。

  他说,这里是他的新家,而她,将会与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点适应这里,一直躺在,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虽然她的体力还没恢复完全,然而得知武罗平安无事,让她心情太好,所有的愁绪飞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写照。

  步出房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抱持着探险的心态,毫无畏惧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间一间独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房子以粗木架构,看似简单,却相当牢靠。

  武罗的小屋外,放着满满的刀与铁器,她昨夜听他约略提过,他在这儿学习到下少刀法功夫,还有一位师傅教他铸刀造剑,他似乎也很喜欢,提到刀剑,他的眼神全灿亮起来。

  她打算到后院去看大东。

  距离武罗住的小屋不远,是鱼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儿遇见一名美妇,她抱着一盆脏衣,准备打水清洗,连秋水赶忙靠过去。

  「这位嫂子您好,抱歉……请问后院在哪?」她福身问道。

  美妇打量着她,嘴里道:「我正好要去后院洗衣服,你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带路。

  连秋水颔首致谢,「好的,谢谢您。我是秋水,怎么称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你也是被那群匪人抢进来的姑娘吧?」美妇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怨怼。

  「嗄?不,我不是……」连秋水不解其意。

  「这寨子里的女人,除了虎娇之外,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抢夺财物时顺手抢回来的良家妇女,被他们了身体之后,没死成的,就绝望地留在这里替他们煮食洗衣。」美妇口气相当冷淡,领着她走。

  土匪。

  连秋水此时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可怕涵义。

  烧杀掳掠、生夺硬抢,所有坏事,他们都做,他们不是善人,不是寻常老百姓,他们是恶名昭彰的土匪……

  美妇瞧见她衣襟下隐约露出的紫红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你可以叫我一声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还有——」美妇指着前方不远的井。「别跳那口井,井水太浅,死不了。」

  「您……」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跳过。」雪姊走向后院井爆开始汲水。「我被带回来这里,让那匪人身子的那一夜,就从这儿跳了下去,却没死成,所以你若是想不开,也别挑这里跳。」

  悲伤的事情,透过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只面无表情,似乎连心都已死寂。

  连秋水无言,不知该应答些什么。

  安慰吗?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与武罗的云雨之欢,因为是心爱的男人,她才能放开自己,若是与自己完全不爱的人那般亲密靠近,甚至让他进占身体深处,她完全无法想像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呕的事情……

  就在她咬唇沉默,只能万般无奈地望着已经开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时,身后传来响亮的狗吠声。

  大东!

  「汪!汪!汪!」

  飞扑过来,压倒连秋水,在她脸上猛涂口水,她痒得直发笑,大东开心地咧着狗嘴,舌头哈哈哈地直吐。

  「大东乖,大东坐下。」她拍着狗脑袋,大东满足了,听话坐定,只剩尾巴仍在疯狂摇晃,她从地上爬起身,拍净裙摆,给它一记用力的拥抱。「你好吗?我之前没有办法去看你,害你饿上好几天吧?抱歉……」

  「汪!」

  「幸好你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张脸蛋全埋进蓬松厚毛里。

  「你认识那只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双手还滴着皂水,问道。

  「是呀,我和大东算是老朋友了。」从她与武罗将它偷偷带出连府到今日,快满三年了呢。

  「汪。」它附和。

  「所以,你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认识?」雪姊美眸眯细,口气更加的冷。

  连秋水被雪姊突然转变的神情骇住,答得结巴:「我……我和小武哥早就认识……」至于其他人,她连名宇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挂,她不知道连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许是欺负她的那个,也可能是欺负其他姑娘的那些,总之,都是浑蛋!

  「所以,你不是被抢来的姑娘?」雪姊声音肃然。

  「我不是呀……」

  「所以,你和虎娇一样,和他们是同夥?」雪姊朝她走近,明明只是简单一个「走近」的动作,连秋水却感到压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秋水!」武罗的身影由远奔近,雪姊停下脚步,旋身走回水井爆继续蹲下洗衣。

  连秋水不懂雪姊这诡异举止的涵义,她还呆愣着,武罗已经来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你不在房里,走是跑到后院找大东。」

  「小、小武哥……」她本能地靠回他怀里,逃避雪姊的视线。

  武罗轻揽她的腰,笑道:「早膳都还没用呢,先回房,吃饱再来和大东玩,放心吧,狗不会跑掉。」刚才他端着清粥小菜回房,却不见她踪影,不用猜想也知道这丫头绝对是往后院来。

  「哦,好……」

  「还有,你别在寨子里乱跑,万一迷路了怎么办?想去哪里就跟我说,我再带你去。」寨子虽然不像城里一般大,也有数十户屋舍坐落,她初来乍到,总是不熟悉环境。

  「好……」她被武罗搂着走时,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见雪姊凛列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缩,武罗还以为她是衣着单薄,受不住山野里的清晨低温,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里木桌上的半锅粥,仍窜着热烟,三盘酱瓜小菜,整齐排放,两人回房之后,他替她盛粥,而她还在发呆。

  「秋水?趁热吃呀。」看着碗在愣什么?

  「小武哥,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什么意思?」

  「你、你说过这里是土匪寨,那么……我们总不好在这儿久待,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小村子住下,你种田,我种菜,我们两个人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

  见过雪姊之后,她惊觉身处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来牙关咧咧的鲁汉子们,是土上匪,他们欺负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们做不情愿之事,说不走他们还会杀人……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罗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在这里不好吗?有谁吓着你了?」他以为她遇见寨里哪位面目狰狞的大哥,被吓破胆了。

  她咬咬唇,摇摇螓首,顿了顿,再道:「我觉得……」

  她话没能说完,便听见外头传来尖锐的哨声,她正想问怎么了,武罗已经起身开门朝外看去。

  「秋水,你待在房间内,别出去。」他丢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连喊他都来不及。

  那是……什么哨声?

  听起来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骇人的事要发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里所有人到某处集合……

  她心里,好不安。

  粥,连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变凉、变糊,武罗仍是没有回来。

  哨声老早便停止,外头好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仅有风拂过窗扇时传来的咿呀声。

  不安,越来越扩大,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根本坐不住。

  武罗怎么还不回来?

  快些回来呀……

  砰砰。拍门声传来。

  她以为是武罗,开心地打开门扉,可门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连秋水心口一窒,讷讷地喊着。

  「你不知道方才那哨声是什么吧?」雪姊终于扬起笑,依旧冷冷冰冰。

  「……是什么?」

  「土匪们准备一块儿去抢劫时,就会以哨声集合众人,然后,成群下山,打家劫舍。你看着呀,等你的男人回来,他会带着抢来的珠宝送你,或许是美丽的发钗、镶贝的耳坠、玉环金镯,也或许,他会带回另一个更漂亮的姑娘……」雪姊哈哈大笑,带着无限的鄙夷。

  连秋水倒抽冷息,忘却左手有伤,死命地握紧了的手,按在胸口。血,缓缓渗透裹伤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鲜艳血花,她几乎瘫软地跪坐在地。

  不要……

  她不要武罗变成那样的恶徒,视杀人抢夺为家常便饭……

  雪姊不知何时走的,她完全没心思注意,满脑子全是烦恼。终于,又有人到她房里来,这回是擦着腰的虎娇,她踹开没上闩的门,一阵急风似地闯进来,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风似地往外走。

  「你在干什么?快点过来呀!小武受伤了——」

  这句嚷嚷,震醒了连秋水。武罗受伤了?严不严重?

  她跟着虎娇小跑步起来,但泰半是被虎娇拖着赚才进到大厅,便听见武罗在说:「别让秋水知道!她会担心——」

  「来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带过来了。」虎标努努下颚。

  武罗迅速回身,见到连秋水,他想藏住受伤的右臂,动作却慢了。

  「小武哥!」连秋水喘吁吁地奔到他身爆看见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长的伤口,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开肉绽,鲜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泪也落下来。

  「小伤而已,别哭。」

  「那叫小伤?」连秋水头一次在他面前扯着喉咙说话,「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

  「厚,你家小武好厉害,一什么夫什么关的,面对犬戎寨的死对头,他一点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脑袋一颗接一颗哎哟——」正猛力夸赞武罗的虎标,胸口被虎娇手拐子狠狠一击。

  瞎子呀!没看见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经脸色发白,手脚都在,还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连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雾弥漫。

  「秋水……」武罗想安抚她,伤口却疼得他龇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药尚未生效,

  「让让!让让!」寨里弟兄抱着一堆伤药热水过来,要替武罗疗伤。

  连秋水见那名寨里弟兄拿出一根粗针,往热水里胡乱搅搅就算消毒,穿线——穿不进去时,更直接用唾去沾湿线头。待一切准备就绪,要缝合武罗臂上严重开口的伤,第一针穿进肉里,寨里弟兄自己倒先发起抖来,一直无法戳穿肤肉,针扎了又抽,抽了又扎,伤口没能缝妥,反而害武罗臂上多出许多针洞。

  「请、请让我来……」连秋水看不过去,自告奋勇地接手。

  「什么?」寨里弟兄瞪大眼。这个看起来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胜任血肉模糊肘缝合大任吗?

  「我、我需要细一些的针,绣花的那一种……我、我比较顺手……」连秋水的声音抖得好严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静。

  「秋水,这种事你不要——」武罗知道她很害怕。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颤着声音的回答,其中的坚定却不容任何人反驳。

  「寨里哪有绣花针?流星鎚上的那一种吗?」四贼哥嗤笑。

  「有,寨里那些女人手里应该有。」鱼二哥说完,走出大厅去为她取针。

  一会儿,鱼二哥回来了,递给她细针,附加数种颜色的绣线。

  「我还要乾净的沸水、布帛、伤药。」她央求的,一样一样送到她脚边。

  她把绣针绣线全放进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净双手,水的热度烫红她的双宁,她还拉着虎娇一块儿洗手,虎娇比她皮厚肉粗,双手全是要鞭的茧,那样的热水连虎娇都觉得好烫,怎么软柿子般的她连吭一声也不曾?

  「请替我左右压合他的伤口,我好下针。」

  「哦。」虎娇依照指示,压合武罗手臂上长条状的伤。

  连秋水抹去眼泪,不许自己哭,不许眼泪阻碍视犀拖累缝合的速度,拈针的柔荑,微微,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终于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现在白皙掌背,虎娇和武罗全都愣住。

  连秋水手里的针犀成功地穿透武罗的肤肉,不知是药效发作,抑或她的一举一动太温柔小心,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双眼只看得见她温婉又坚强的神情,一针一针,整整齐齐,妥妥当当,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含糊乱缝,更没有哪一针哪一线是贪快草率,若不是伤口在他身上,他确定她所缝的是他的皮肉,他几乎快以为她是在专注绣着丝帛上的花花草草。

  伤口太长,所费的时间也加倍,她双手已经沾满他的血。

  她没有再哭泣,只剩鼻头和眼眶红通通的,额际凝结汗珠。她屏着息,吐纳如此细微,眨眼次数少之又少,一针,穿入、透出:再一针,穿入、透出……

  皮开肉绽的伤,已不复见,武罗臂上只剩下小娱蚣般的缝犀血流速度终于止歇下来,她替他倒上金创药粉,一圈一圈缠上白帛。等一切全数做完,连秋水倏然掩住嘴,将头偏向一旁,按住装盛热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呕吐出来。

  本来就空荡荡的胃吐不出半点东西,只有些许酸水,她闻着浓浓的腥血臭味,腹间翻腾,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呕了。

  武罗心疼地抱紧她,她开始哭泣,方才强忍下来的害怕与眼泪,尽数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离开这个土匪寨,不要再让她见到杀人或被杀的恐怖场面,他今天只是弄伤手臂,明天呢?后天呢?万一是她无法缝补起来的严重伤势怎么办?

  她不想待在这儿,也下想让他待在这儿……

  「喂,女人,也帮我缝好吗——」三霸哥站出来,露出上身,腹间那道汩涌着鲜血的伤,仿佛只要再几寸,他的肠呀胃的就会咕溜一声全滑出来。

  连秋水吓得尖叫,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过往记忆至此陷入中断。

  那时,武罗焦急地在她耳边想唤醒她的声音,已经太遥远。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才所说的那一句。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她却只想轻轻问他——

  小武哥,那个来世,会有你吗?

  答案,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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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