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武罗天尊。」
天山之神,月读,在身后来人从天而降,脚尖都还没踏上天山土地之际,便先开口招呼。他甚至连回头也没有,缓缓热着山泉水,在陶壶里置入花与茶,注入沸腾的山泉水,霎时,混有花香的茶水清香飘散四周。
「天尊。」武罗抱拳揖身,态度不失恭敬。
「你又忘了,我已非天尊,你现在地位比我崇脯直呼我月读便行。」月读旋身,眉宇间带着淡淡笑意,斟杯花茶,示意武罗坐下来好好品尝。
昔日镇守天山的月读,曾经是地位至高的神只,不仅身为天山之神,更是仙界中名列光明佛的至尊天人,他并非区区一般的小山神——曾经。
在他犯下戒条之前的曾经。
淡情淡爱的他,做出令全天界咋舌之举——他,竟为了一只凶兽,抛下守护天山的职责,动用撑天之力,助本该消散的凶兽穷奇再度凝形于世,让天山处于倾坏的危机中。虽然最后天山没塌,天幕没落下来砸扁人界,但月读已被天界除名,沦为一位小小山神,一位……仙力惊人,却甘于窝在天山里泡茶倒水的小山神。
「在我心中,您永远是天尊。」武罗绝不会改变对月读的敬意。
是月读领他人仙班,是月读教授他仙术,月读就像他的师尊一样,虽然他一直到现在仍无法理解,为何月读甘愿为凶兽穷奇犯下大错,舍弃属于天人的离世脱尘,但不管月读被天界如何驱逐,他武罗也不会因而忘掉月读之恩——即便一开始他与月读处得并不好,因为月读出现在他面前那时,是他人生天崩地裂之际。
「怎么了?何事烦心?」月读轻易看穿武罗浓眉间的苦恼,不是他法力无爆连神的心也能穿透,而是武罗的情绪太清澄,毫无掩藏,全放在脸上。
「唉。」武罗先是叹气,停顿半晌才问:「您记得秋水吗?」
「数百年前,你的妻子。」月读的记忆力相当好。
武罗点头。「我在地府里遇见她了。」
「我以为,你早已忘记那一世在人界的过往,而你的妻子也已转世再转世,即便你与她相遇,也不该有情愫残存。你为何而叹,又为何散发心有遗憾的气息?」
月读平静的叙述,一如以往,此刻他的神情和语调,都是武罗最熟悉的那位天人——有无数回,武罗在痛苦的回忆中挣扎抵抗,月读便是以这样淡然的嗓音,领他遗忘那甜蜜、苦涩又令人心碎的点点滴滴。可为何此时他的心仍是无法平息,仍是充满了方才秋水噙着浅笑,缓缓转过身,穿透岩石而去的纤弱身影?
「我没有忘,她也没有忘,我们两个人——」
「你是天人,她薯,你们并不是两个『人』。」请容许他提醒这一点。
「天尊……这不是重点啦。」
「这当然是重点。」月读抬眸,望进武罗的眼,续道:「你本是仙人元神,误入人间,经由人类精血怀胎孕育,你只会有那一世,而她的轮回不会终止,她将经历生老病死,一次又一次,回到黄泉,再入世,再生老病死,再回黄泉……」
「她没入世,她一直在黄泉里!她……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不清楚为什么文判他们可以容许她不去投胎,但她就是一直待在黄泉没赚一个人在那种鬼地方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其他的鬼欺负伤害……」武罗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每一个字说来都好沉重。
他以为秋水早就应该投胎变成他所不认识的人,他以为去到童府会看见一位如花似玉又洋溢着春风般美丽笑靥的漂亮姑娘,她应该无忧无虑,倍受众人疼爱……
一切却不是如他预料。
她保留了他与她之间所有的记忆,记得她在街市走丢那件事,记得龙玉佩,代表她必定也记得两人在小茅屋前连手替大东梳洗长毛,反被大东晃脑地甩了一身白色皂泡,狼狈不堪的好笑模样;记得她私藏她爹从外城带回的稀奇水果,非得要他也尝尝那甜美如蜜的好滋味;记得他曾经狼狈地被她爹杖打,几近死亡;记得那日,她以为已死的他到西京别院将她抱进怀里时,美得眩目的喜极而泣;记得那夜,小小的、温柔的、热情的房里,两个青涩少年少女彼此依偎,体温与汗水都在互相分享;甚至,她也会记得,夺去她生命的那一刀,是出自于他之手……
那些,他牢牢记着,而她也没有遗忘。
「若是以前的我;会对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做下唯一一个结论——『她不入世,是她执着,并非你之故,她抛弃珍贵的转世机会,是愚昧、是奢侈、是不懂惜福,与你无关,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永永远远都不会是』。」月读说道,看见武罗倒抽凉息,彷佛一个被数落不乖的孩子。这表情,他很是熟悉,这位「新神」有太多回总是如此,月读不禁笑了。「不过,现在的我不会这么说,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如何阻止,都听不进耳,就算理智明白不该做,却还是会去做。」不是吗?
「……」武罗安静片刻,才向他吐实:「说真的,有好多次,我都想到人界去偷瞧她的转世,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但我不敢,脑子里全是天尊您说过的话,我一直告诉自己,她不是我的秋水,我的秋水已经死了,我害怕去见了她,又勾起神不该有的情爱……我必须不断地拿起大刀去斩妖除魔,去忘却好想见她的冲动,我不断地忍着、忍着,反覆吟念洗心咒,没想到所有的武装和努力,在地府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全数破裂……您还记得吗?您说过,我与她,没有缘分,就算我和她在一起,也只会害她像那一世一样,在我手中死去——」
「我算出来的未来,确实是如此。」月读缓缓吹凉手里那杯花茶,却不是送入自己口中。
「所以为了她好,我根本不应该去见她……」武罗握紧拳。
「我回来了!」清亮愉悦的女嗓,未见人影,先闻其声,不用细想,也知道声音是出自于伴随在月读身边的那只凶兽,穷奇。
红衫人儿下一瞬间出现在两人眼前,黑黑亮亮的长鬈发,在半空中极有活力地飞舞,直至系挂着金铃的纤足落地,它们才乖巧地披散在她肩上。
她瞧见武罗,没啥惊讶,也没打招呼,直接朝月读腿上坐去,同时,月读将凉茶递到她唇爆她大大一口灌下,爽快润喉,再满足地吁口气。
「饕餮呢?」月读低头问她,唇畔带笑,以袖为她拭去鬓边薄汗。
「我把她打跑了。也不看看天山是谁的地盘,敢来这里捉凤凰?最近是凤凰孵育幼雏的时节,它们好几年才生一窝蛋,我嫌天山凤凰太少,才正开心快有小小凤凰来热闹热闹,她竟然又想捉凤凰回去熬补汤?管她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我照样踹得她哭爹喊娘叫不敢!」也踹得她自己一身香汗淋漓,面对饕餮果然不用客气,用拳脚赶她最最有效,就算打不死饕餮,也要教饕餮吃些苦头。
天山之神虽是月读,他却知晓生死有命的道理,并且不多加干涉,但穷奇不一样,她保护天山一草一木,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东西,不许任何人伤害它们,对她而言,天山就是月读与她的家,家里的东西,岂容人随便毁坏?
她这只凶兽,用着凶兽的方式,做着守护天山的举动。
也因此,天山的凤凰、花草、灵兽,对她的喜欢已经快远远超过月读许多许多许多,而且她比月读更好相处,少掉仙族高高在上的圣洁距离,凶兽与灵兽,全是兽类,反倒更加亲切。
「你们不是在闲磕牙吗?继续呀。」穷奇方才过来之时,听见武罗与月读在说话,她一来,似乎打扰到他们,不过她不以为意,更没打算离开月读的腿,她挥挥手,请两个男人别介意她的存在,她可以自己找乐子,不会插嘴。
武罗很不想让穷奇听见半句关于他的羞窘情事,然而,他找不到第二位可以开导他的人,若现在高傲地转身走人,他就真的只能回去和开明兽相看两相厌了!
他挣扎。
很挣扎。
相当挣扎。
最后被胸中那口闷气打败,他认输了,接绩穷奇到来之前那句没说齐的话。
「所以为了她好,我根本不应该去见她……我最好是离她远远的,不要再去害她回想起以前的痛苦记忆,我给不起她任何东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向她承诺的那一句话——我帮她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武罗需要月读给予认同,告诉他「你本来就该这么做,这决定,对你与她都足最好」,让他死心,让他绝望,让他彻底放弃。
月读没开口,正在喝茶的穷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地喷了武罗那张满布狰狞爪疤的脸孔一整杯茶水——她是真的被呛到,还劳驾月读温柔地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她重咳几声,终于呼吸顺畅,马上开口问武罗,艳眸说有多鄙视就有多鄙视。
「你怎么还在这里?」
莫名其妙的问句。他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不然我应该在哪里?」武罗抹抹脸上茶渍,额际有青筋隐隐跳动。
「说出那种鬼话的你应该被踢到岩上,黏在石里三天三夜拔不下来才对。」穷奇嘴超狠,而月读非但没阻止她,还在一旁不客气地逸出笑声,颇有「我同意」的意味。
穷奇面对武罗,嗤之以鼻。
「你对一个心爱的女人说,你要帮她去向阎王讨个幸福美满的来世,那女人应该很想狠狠刮你两个巴掌,再抬腿踹断你的命根子吧?你们神族都这么浑蛋吗?到底要践踏人家的心到什么地步?难怪你们神族不是童男就是童女!不是对冷感,而是你们根本没人爱吧!」
说得她都好想冷哼几声,要不仕及月读的面子,她绝对会说得更恶毒,现在意思意思赏武罗几个白眼就算了。
「如果那个女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幸福美满的来世,兴许只是你一个拥抱或亲吻,即使你帮她求来千千万万个来世,那又怎么样?她会感谢你吗?不会,她一定恨死你了。」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他对着秋水允诺,身为天人的他,可以轻易地为她讨来一个、甚至无数个教人称羡的来世。
他看见秋水的笑靥,微微僵住,那笑,像在哭。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轻轻摇首,拒绝了,却在离开之前停下脚步,又回首。在他以为她反悔了,希望他帮她去求阎王之际,她开口说话。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谢谢你。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
她央求的事好微小,无关乎她的幸福与否,而是身外之物的完好无缺——一块价值没几两银的玉佩。
为什么?
她不在意下一世的自己,生活不富裕吗?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得汲汲营营于工作,付出的劳力却得不到同等回馈,一辈子都要辛苦奔波?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又遇见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男人?
她应该知道,只要她愿意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去做!
她却半样也不多求,只想让碎掉的龙玉佩恢复原状。
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
她幽幽说道,唇畔虽笑,眼眶却蒙蒙一片,全是泪光。
使得他想起好遥远以前,她与他,也讨论过有关于玉佩之事。
好可惜……龙玉佩破掉了……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她与他而存在,它们牵系起两人的姻缘,让他可以拥有温婉善良的连秋水,那夜,他怀中抱紧她,一点也不替破碎的玉佩感到可惜。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这句话,他曾经说得如此自负。
现在,她没有他了,只能讨回龙玉佩,即便她与他无法圆满,至少,也让龙凤玉佩双双成圆。
是吗?
秋水,是吗?
所以你才会在那一刻,露出绝望又绝美的表情?
所以你才会在怔忡之后,笑得苍凉而感伤?
你真正想求的,不曾开口,是因为你知道,说了,我定会为难,而你,并不乐见,是吗?
抑或你试图说了,我却迟钝地没听懂半个字?
就如同当初,你明明那么害怕我在匪寨里,沾染满身血腥罪恶,却又顾及虎标哥对我的救命大恩,你开不了口请求我脱离他们,成为忘恩负义的背信之徒,于是,独自一人在担忧、在恐惧,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会带着一道道吓人的伤口回来……
是吗……
武罗忆起曾有无数回,秋水总是落坐在床爆为他治疗伤口,是他害她拈起绣针时,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爱的刺绣女红,而是缝合进裂的血腥肤肉。前几回,她会在包扎完他的伤势之后掩嘴作呕,到后来,除了脸色苍白些之外,她不再虚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时年轻气盛,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行事冲动,读的圣贤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连府受到管事的对待也几乎全是暴力责打,养成他习惯以蛮力来保护自己,他更不认为成为虎标他们匪寨一分子,何错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径赚取最多金钱,累积让秋水跟着他一辈子也不会吃到半点苦的足够财富。
他确确实实得到丰美的成果,虎标是个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银珠宝,他会按照兄弟人数均分,不占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几年内,武罗积蓄的钱财已小具规模,他将所有钱财都交给秋水保管,她每回接过,眉宇都苦苦的。
他们寨里抢普通百姓的次数不比抢犬戎寨来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抢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会带有太多家当,但抢同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们劫官银、抢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据说就连皇亲国戚的宫邸也照闯不误,入手的财宝数以万计,不抢他们抢谁呀?
于是,偷袭犬戎寨成为他们几个月里便会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回演变到最后便是刀剑相向,他们与犬戎寨的胜负约为,他们胜六负四,比例上来算是赢家,只是付出的代价便是浑身刀伤。
粗心的他,一直没看出秋水的郁郁寡欢。
粗心的他,一直以为,秋水在他身边是快乐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没问过她,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
而她,却看出了他需要她,于是,她静静留在他身爆不多话、不埋怨、不离弃,全心与他相伴。
当他窝在剑痴哥自行搭建的铁铺里敲敲打打着火红色钢材粗努她不怕燠热,陪他一块儿被煨出满身大汗,在他渴时,贴心灵巧地即时端上凉茶为他解渴;在他额际汗水即将滑落眼里时,轻拈帕子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铁铺里的高温,时常赶她出去,她一张小脸蛋烘得透红,双鬓被薄汗湿濡,好似快要热晕过去,却总侍执。
「我没关系……小武哥,你这回铸的刀,好费工哪,你已经连续一个月都只铸着它。」连秋水频频拭汗,绢子早已湿透又烘乾,再湿透,再烘乾。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剑痴哥最自豪的『刀魂』给轻易劈断,这回除了一种母钢之外,我还用其余十种钢材熔混,叠打次数从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记取炖钢失败的教训,一铸再铸,这次的粗努我很有自信。」
「……打造出这么锋利又坚固的刀,是好事吗?」她嗓音细碎,被淹没在磨刀霍霍的声响中,她知道,武罗没有听见。
「你愿意帮我替它取名吗?」果然,武罗的下一句,很明显不是在回答她的疑问,他将刀身抵近面前审视,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漓的脸庞上更是醒目,她咽回方才的呢喃,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会取刀的名字……」
「你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她只看见他打着同一把刀胚呀!
「对,一雄一雌,一把你的,一把我的。」
连秋水猛摇柔荑和螓首,额上的汗珠随之滴落。
「我、我不会用刀……」不会吧?他、他要她也开始学起耍刀弄剑吗?
「你放心,不会是像我手中这把,这种大刀,你连提都提不起来,还想挥呀?」他打趣调侃她。况且,他送她大刀干嘛?要她学虎娇拿兵器追杀虎标的那一股泼辣劲吗?他的秋水,温柔甜美才可爱,擦腰扯喉的形象不适合她。
「不要啦……你把铸刀的时间留下来休息,我不需要刀的……」她情愿他早些熄灭炉火,上床好好睡场觉,让身体得到休憩。
「不行,它们是夫妻刀,用同一块粗胚打造出来,你一把,我一把。」他很坚持,她拗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替他好好想一想两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铁铺旁的小椅,看着他,被炉火照亮一身的赤红与汗光,鎚子落在刀努点点火光四散,锵锵声规律响亮。
他着上身,胸口背后都有许多条疤痕,是她亲手缝合的,每回亲热过后,她都会轻轻抚摸它们,每一条都令她心疼,她会低声道歉,说着「我缝得不好,好像一条歪歪斜斜的虫子」,他却揉揉她的发,朗笑回应「明明就是龙呀,每一条都是」。
「龙飞凤舞。」她突然开口,引来他回首,她小脸清亮,掀唇重复:「龙飞刀,凤舞刀;—那两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闪进她脑海。
龙,凤,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词,她与他也因一双龙凤玉佩而订下终身,现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龙与凤。
「龙飞、凤舞……」他只不过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爱这两个名字!
「好,就叫龙飞刀,凤舞刀!」
「你有喜欢吗?」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欢,很喜欢!」他点头如捣蒜,想赶快将这两个名字烙在刀身上。凤舞刀是他要送给秋水的惊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铁铺里才会加紧赶工,不想破坏这份惊奇。
连秋水浅笑,很开心他觉得满意,她自己也觉得不错呢。
「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铁铺里这么热,别再待了。乖,听话。」他赶她回去,才好继续进行私底下的工作。
「你呢?」
「我等会儿就回去。」他轻轻扳正她的肩,领着她往铁铺门外走。「你浑身都是汗,去净个身,累了就先睡,别等我。」
「你别又熬夜呀……」她担心他的身体。
「好好好。」
他挥手向她道晚安,赶紧闩上门扉,再从暗处取出一柄精致小刀,约莫一个姑娘家纤细手掌能牢牢握紧的大小和重量。他笑着,认真专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凤舞」两字,这把小刀,要赶在她十九岁生辰时当成礼物送她。
平时他带回来的首饰珠宝,她一样都不要,他问她原因,她只说习惯朴素的衣着打扮,若生辰礼物仍是送首饰给她,她也不会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着还有什么东西适合她。打造刀剑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为她铸柄小刀,让她带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别在凤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镶入圆形的白玉。
梅,是他觉得与她气质最相似的花儿。
武罗缓慢而仔细地磨利刀锋,为其开刀,耀眼锋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涩味道的脸庞,凤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没打算将它铸成削铁如泥的利刃,毕竟刀剑无情,若误伤秋水就不好了。
最后,他在刀鞘系上淡淡樱花色泽的流苏,为凤舞刀增添柔致的娇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见秋水握着它时,粉颜上流露出来的喜悦。
到了她生辰当日,连秋水在他神秘兮兮的催促下,解开他递给她的红锦囊,从里头滑出一把精致可爱的小刀,仿佛孩童的玩具一般。
「我没有想到凤舞刀是这么小的一柄刀子……我以为至少像你手臂一样长才是。」她忍不住再三把玩。
「你不喜欢这么小的刀子?」
「不会不会,我才在烦恼,万一你送我大刀,我该如何是好。它好可爱,重量又好轻,上头的白梅好漂亮,你花了很多功夫雕刻吧?难道……你好几个夜里在铁铺待着,就是悄悄在做这些吗?」她眼眶泛红。
「你嫁我好些年了,我什么也没有送过你,第一回的礼物,当然不能太随便。」他轻按她握刀的手,续道:「它是从龙飞刀胚上取下的一部分,若以龙飞刀比拟我,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小武哥……」他的话,比收到精致费工的凤舞刀更教她戚动,连秋水张臂环住他精瘦腰杆,脸颊贴在他襟口,泪,缓缓濡湿那方布料。
「瞧你,就为一柄小刀掉眼泪,这是代表我铸刀技术还不算差吗?」
她才不是为了凤舞刀在哭呢……
「看来就算以后我离开寨里,也能靠着打造刀剑来谋生。」武罗笑道,她抬起氲满水雾的圆眼觑他,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你说……离开寨里?」
「我在想,万一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从小以当土匪为目标,毕竟刀口上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难免提心吊胆,你说是不?」他与她成亲时都还年轻,彼此有共识要缓几年才孕育孩子,现在时日已成熟,是该替未来打算打算。
「嗯……」她虽然只应了这么一声,脑袋瓜子却不停地用力点动。
「虎标哥那爆想也知道一定会强力阻止,不过他们全是靠拳头说话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赢他们,就不会太为难我。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
那一夜,她用凤舞刀削了苹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记得。吃完苹果,他低首吻她,从她唇间尝到果香,舌尖更是贪婪地沿着她的唇办轻画,诱哄她,要她主动张开小嘴,迎合他……
当初,他真的是抱持着单纯的心思在铸造龙飞凤舞刀,他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手里握起龙飞刀,夺走许许多多条性命,龙飞刀上,喂满鲜血,而凤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纯净,不曾沾过半点血腥——
夫妻刀,龙飞凤舞,本该用以宣告他与她的恩爱感情,孰料,龙飞刀砍断凤舞刀之日,他承诺给她的生活,变成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谎言。
他,成为背信毁约之人。
他用龙飞刀,亲手,杀了他的秋水。
也杀掉自己对这个人世间,唯一残存的眷恋及活下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