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说完了那句话转身便走。
看到他转身而去颜夕想唤住他却成了一个千呼万唤的无声。要留住一个人需要理由颜夕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
颜夕忽然想到了一个看来合理的理由。
“你受伤了。”她望着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迹找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石断眉是妙手堂的人你这样走很危险何不到兰亭去先把伤养好再说?”
“我不是今晚才开始受伤的。”方邪真依然没有回头。
颜夕当然也听得懂他那句话的意思。
——比起当年自己对他的伤害他现在身上的那一点伤着实不算甚么。
洪三热大步跨过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颜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这厮留住?”
“不必了”颜夕疲乏的摇道:“他要走便谁也留不住的。”
洪三热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着方邪真。
月色下简迅在袖手看着像一头月下温文的豹子。
花沾唇却不在了。
——她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务所以才没留在这儿?
颜夕没有留住方邪真。
当她见到这个人便是方邪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个留不住的人。
正如当年他也没有留得住她一样。
她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难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难有快乐。
可是这些年来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动地记起往事其实活得并不苦一样可以欢愉。一般正常的人生里只要不去难为自己实际上也没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难为自己。衡量出甚么事情是自己可为的、甚么事情是不可为的想该想的事、不想不该想的事每天给自己一个小成功可是并不贪功跟身边的人相处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
不是平常人则不同命运会迫使他们走向不一定是他们意愿的多风多浪的路。
有段时候她因为斩断了这段情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不过多年下来她明白了的确是终生不忘但无法相忘不等于自己不会有新的记忆。
她想过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开的时候能撑过来便可以活得下去。
她知道他恨她。
——可是他了解自己的苦衷吗?
颜夕在回兰亭的路上坐在摇晃的轿子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幽灵元神已不知跌荡到哪里去。
记忆时里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都一样一个只能在回想时感受一个只能在想象中揣测可是只有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响着过去、改变着未来。
刚才方邪真所看见的人真正才是改变他的心境、影响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
他离开了法门寺没有立即回去。
他像个失去躯壳的魂魄到处闲荡着直至月渐西沉他才回到茅舍。
他是千头万绪但决定只有一个。
无论如何他准备先离开洛阳再说。
因为对他而言洛阳已不止是一个是非地而且还是一个伤心地。
在这个地方不管做甚么事可能都会引起是非;无论下怎样的决定都教人情以何堪。
他决定离开。
离开了再说。
——在离开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
他虽然跟追命并没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这个人被七禅师的袋子罩住了头、蔡旋钟的剑刺穿了心脏、断眉石的钢叉叉住了咽喉。
他跟断眉石交过手。
交手仅一招。
在这一招里他已很清楚的知道:断眉石是个可怕的杀手追命要独力应付他也颇费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钟和七大师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无情”亲至也一样应付不来。
他可不想追命胡里胡涂就死在洛阳。
他喜欢这个朋友。
有的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
他更希望追命能侦破孟随园的血案。
孟随园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况在充军的路上全家被杀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动着手追查又有谁敢得罪诬陷孟太守的势力开罪许多握有重权的朝廷命官甚至于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杀的奇险来办理这件无头血案?
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杀身之危;官途上一样有的是风波险恶只要妄参一语很容易便遭来灭门之祸。
“四大名捕”曾受天子御封可不必禀明求批州县地方官员即可着手明查暗访必要时就地缉犯、格杀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这件案子或遇到了甚么不测孟随园案更加沉冤莫雪了。
方邪真想起当日自己也曾与孟随园有过“渊源”受过他的“恩惠”他当然希望也尽一分力:——可是洛阳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
——只希望追命能顺利破案。
故此他决定在未离开洛阳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别。
——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着了这样唤醒他们岂不让他们受到惊吓、感到晓寒?不如等日出再说罢。不过日出的时候自己就要离开了赶到小碧湖去。
方邪真决定只留下书柬禀告老父以让他释怀就是了。
当面告别可能只惹伤情。
留下字条反而可作为“证据”他日推辞苦缠不休的“洛阳四公子”时也好有个交代。
方邪真决定悄悄离去。
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时候就目睹他一生人里最影响他的过去、改变他的未来、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
茅舍里一片凌乱。
门已倒塌竹篱亦被推倒方灵瘦弱的身子挂在削尖的竹篱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显然是在他翻篱要逃走时凶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压在竹尖上血注入竹里泥土都凝成瘀红的固块。
方邪真眼都红了。
他冲进屋里。
然后他陡然静止。
他看见方老爹。
方老爹死得比方灵更惨。
屋里的一切都是凌乱的所有的衣服、杂物、农具、桌椅、箧柜都被掀翻方老爹就倒在灶锅上锅上盛满着水水还冒着余烟鲜血染红了他白花花的胡子。
方邪真红了眼冲上前伸出手触及方老爹的尸想碰而又不敢碰。
他的手指强烈的震颤着人也在颤抖着。
就在这时候两个全无声息的人像耗子一般的在衣堆和杂物堆里冒现。
他们无声无息的逼近方邪真。
这两人一个提着镔铁禅杖杖上嵌着戒刀是两种奇门兵器的合壁;另一个执九耳八环锯齿刀至少重有五十斤在他手上拎来轻若无物都是奇门兵器、绝门武器。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出手。
他们并不马上使用手上的兵器。
而是用空着的一只手一扬之下打出星星点点。
使戒刀的打出红星。
用刀的撤出蓝星。
一刹那满天星亮晶晶。
满地星星也亮晶晶。
两旁景物倒退颜夕觉得很悲哀。
见着了他才知道她在这几年并没有忘记他只不过把他藏在心底里心灵里的一个更秘密的深处也许只有在醒来便完全记不得的梦里才会浮现。
她觉得方邪真见着了她竭力要装得冷漠高做但其实已被彻底击毁、完全击碎。
她多想告诉他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
他用当年她替他裹伤的蓝色丝巾围在手腕上遮去了他戴着她送的翠玉镯子。
他送给她的蝶衣她一直都珍藏着当然那是舞蹈时穿的衣衫不适合在平时穿可是当日他在十万大山力战铁、石、心肠四大剑手后她替他裹伤用蓝色的丝巾他却替她揩汗用的是断落的衣袖还笑她:“哭甚么?我命福两大这么伤还死不了看你额上都急出了汗!”
她记得在那时候想:哎呀不好了让他看见自己急成这个样子一定很不好看的了……自己赶快别过头去不让他看却不小心按在他的伤处他“唷”的一声自己心都疼了。
她突然掀开帘子探头出去问正策马护在轿旁的洪三热:“三哥你知不知道方公子住的地方?”
洪三热愣了愣道:“知道。”
颜夕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走法?”
洪三热大声道:“知道。”
颜夕道:“我们即刻去一趟。”
洪三热振奋地道:“好我们去宰了他!”即喝令剩下的四名手下改道而行。
在轿座跌荡之际颜夕默默自袖中抽出了一片白布上面还隐现几点褐色那曾经是方邪真昔日鲜红的血迹。
——这次他离开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就算我不能让他明白我也要告诉他当日我为甚么要走——
——至少也要让他明白他腕上戴着我的翠玉锅我袖中也藏着他的白袖衫。
方邪真在悲恸和狂怒中骤然受袭。
这种突袭绝对要比三百支箭一齐向他射来更可怕十倍!
就算他在悲愤中也记得江湖上极其厉害的杀手组织除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之外还有“神不知”、“鬼不觉”和“暗器王”秦点、以及“满天星、亮晶晶”这些可怕人物!
“神不知”和“鬼不觉”是两兄弟这两人的轻功神出鬼没但各行各路决不互助既是同胞兄弟也是对头冤家当日若不是他们两人维护贪官恶宦吴铁翼就不会使追命大费周章、大伤脑筋了。“暗器王”秦点一出名气已掩盖了以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门与无情的“明器”成为二水分流双峰并峙一时瑜亮。
“满天星、亮晶晶”则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里都是一流暗器高手也各练就自己的独门兵器;他们的暗器一如他们的兵器都是沾不得的。
谁沾上一点就像被最毒的蛇咬在眼珠子上;谁惹上他们其中一个就像是他头埋在马蜂窝里。
江湖上的汉子虽然胆大但谁都要名、也谁都要命。
所以谁都不敢得罪“满天星、亮晶晶”。
至于谁是“满天星、亮晶晶”的领袖谁也不知——有人的说是一个男的叫做“满天星”有的人说是一位女的叫做“亮晶晶”。
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到底是谁。
可是方邪真却在他最悲恸的时候遇上了袭击。
至少有两个“满天星、亮晶晶”。
方邪真霍然返身的时候已看见满天星。
亮晶晶。
赶去大隐丘的轿子被截住风吹来外面的对话声。
颜夕一看目下只见洪三热和数人正在对话其中一个虽然神情有点焦虑但这样看去还是优雅文秀格外的好看。
那公子一见颜夕探出轿外喜忭忭的呼道:“大嫂。”
颜夕见是池日暮心中顿生亲切的感觉道:“你来了正好。”
池日暮道:“我见大嫂迟迟未归生恐出了意外刚好七大师已经赶到我请动他一起赶来接应大嫂——”
颜夕打断道:“我没事。我要赶去方家。”
池日暮迟疑了一下道:“嫂子的意思是……”
“我没有危险的”颜夕坚持道:“你们可以不去。”
池日暮从刚才洪三热那番不清不楚的转述里也略了解了情形略一沉吟当下便道:“那不如我们一道儿去。”
颜夕点道:“那也随你不过我有话要跟方公子说。”
“当然事情由大嫂处理我不过问。”池日暮忙道遂而吩咐洪三热调派来援的二十四名兰亭子弟往方家进。
颜夕心神仿佛突然觉得在黑影幢幢中有两朵火炬般的眼神在逼视着自己。
她不禁抬头。
目炬隐去。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苦行僧额上烧着六个戒疤身材魁梧留着短如松针的薄背上背了个大口袋眼睛已望到别处。
他就在黑衣黑马黑披风的“黑旋风”小白的身边想来他就是“百袋红袍七大师”了罢。颜夕忖思:
怎么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竟如此洪炽?
这时车队浩浩荡荡的出了。
颜夕没有再想下去。
她只是想快一点见到方邪真早一些跟他说明一些事情。
她知道在人生里有些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的;有些事只要迟一步即成天涯;又有些事无论人事怎么安排都胜不过天意的一个疏失。
她更是急急要见方邪真。
方邪真拔剑。
仗剑往最多“星星”的地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