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忍受中的时间虽然过得很慢,但当你走过去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它事实上却过得很快。
一晃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
城市的热力在不知不觉地下降。
生活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漆晓军在考试中败了北,她沮丧得很。看她那样沮丧,赵英杰倒又生了许多同情。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可能考取,因为她准备得根本不够充分,几乎是突击式的。临时抱佛脚。他努力地安慰。他想她要强是可以理解的。
本来,赵英杰是想带她和小磊一起去某个风景区旅游的,但漆晓军没同意。她没心情。过去的几年里,赵英杰每年夏天,都会带他们出去一次。她不同意,他也就只能作罢。小磊有点不高兴。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哭闹了一回,很快就忘记了。
方言是个活动家。
赵英杰没有想到方言有一天会喊他去郊外玩。事实上,方言也是一个已婚男人,爱人在一家外贸公司,很能干,收入也高。孩子读小学三年级。本身他的工作并不算很忙,家里的事却基本不太管,全是他爱人一个人的事。
方言喜欢玩。他天性里有一种不怎么安分的东西。他喜欢热闹,喜欢新鲜和刺激。他的爱人比他大一岁,把他当成了一个大孩子待。所以,方言是快乐的,自由的。
那天是个星期天,赵英杰正一个人在家里。漆晓军带着小磊到她父母家去了。方言打电话给赵英杰,让他赶紧下楼。赵英杰下了楼,才发现方言开了一辆崭新的野马吉普。车里面已经坐了三个姑娘。方言得意地说,这车是他向一个朋友借的,他要带着她们去郊外的静山寺。
赵英杰犹豫着,方言却一把就将他拉到了副驾的位置上。
“走吧!”
静山寺很有名,历史悠久,烟火很旺。它地处江边,建在静山上。据说在那里求的签特别灵验。另一点神奇的是,站在山上,看着落日,可以看到太阳正好落在长江的江心位置。同时,半空里会出现另两个大小一致的太阳。而所以说它神奇,是因为只能站在山上的寺门前才能看到。其它地方,都不可能看到。
方言的车开得很快,在市内转了几个弯,出了北京西路,过通济门,再经半山坡,穿过富德山邃道,就是郊外了。
郊外和城内完全是不同的景色。
方言向赵英杰介绍了后座上的三个姑娘,一个姓许,一个姓韩,一个姓曹。赵英杰听了就笑,说真的,他根本记不住人名字,常常是一会就忘。他想不通方言怎么会这样热衷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来到了静山寺。
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个旅游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方言是浑身的劲头,那三个姑娘也很兴奋。
赵英杰不止一次来过静山寺,所以,到了山上以后,他就在寺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由方言领着那三个姑娘去四处看看。山上的风很大,赵英杰感到特别凉快。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片碧蓝。太阳在慢慢地向下走。但要到落到那个江心位置,还有一段辰光。
四周静极了。
但有蝉鸣,“滋啦——滋啦——”
赵英杰静静地坐着,忽然就感觉心里很空。有些无聊,也有些感伤。无聊是正常的,可感伤却是没有理由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他想起来,他曾经和唐嫩嫩来过这里。
恍如隔世了。
太阳一点点地往下沉,光线也随之变得柔和了,不再那样强烈。山上到处都是树。树木茂盛极了。长江就在山脚下,浑浊的一条。这里的江面算是比较宽的,水流也急。江面上行驶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坐在这里,感觉安静得很,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分隔的,两个不同的时空。
忽然,他就看到方言匆匆地往这边过来了,神色紧张。他一边走,一边和谁在手机里讨论着什么。那三个姑娘也急急地跟在他的后面。
“赵雪出事了。”方言急匆匆地说。
赵英杰为之一愣。
“她和她丈夫吵了一架,从她家楼上跳下了。”
赵英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改变是无声的,静悄悄的。
漫长的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对市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季节。谁也想不到赵雪会出事。赵雪是个很不错的演员,为人也很好。自杀前的那个下午,她和丈夫为了一点很小的事吵了一架。谁都知道,她丈夫平时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们夫妻也是恩爱的,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矛盾。
没有人能够想通,她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
她从自家的十五层上,纵身跳下,就像一只黑色的燕子,目击者这样描述。
赵雪年轻、漂亮。要是光论长相,她是整个市歌少数几个最拔尖的漂亮女性之一。一头黑色的长发,椭圆型的脸很白皙,也很精致,丹凤眼,非常传神。腰身很好,肌肤光洁。她平时的胆子很小,看到一只蟑螂也要尖叫不已。同时,她对生活也很讲究,爱漂亮,爱干净,在全院算是有名的洁癖,出外坐公共汽车,也要在座位上铺上两层纸巾。她是很讲究体面的,热爱生活的,就算她要辞世,怎么就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呢?血肉模糊。
孩子才三岁。
她的家人哭得一塌糊涂。
她的丈夫事后说,赵雪从新歌剧开排起,心情就不是很好,很压抑。她吃过药,治疗抑郁的药。大家就想,她的抑郁,也许和新歌剧是有点关系的。
赵英杰参加追悼会那天,心情特别地沉重。他哭了。市歌的很多女演员都哭了,哭得极度伤心。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会如此香消玉殒。太残酷了!
老乔也哭了。
赵英杰是第一次看到乔院长那样哭,像失了魂一样。
这事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
很大的一个社会新闻。
处理了赵雪的后事,一切都平定了,也整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人们不能从原来的情绪中恢复。新歌剧也暂时搁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就不一样了。
秋天让人精神。
工作还得继续。
再排新歌剧。
让人想不到的是,新歌剧排得相当顺当。原来的那些是是非非,就像一杯茶水里的茶叶,在冲进了热水之后,激烈的翻腾着。但很快,随着水杯的平放,水温的下降,它们也就慢慢沉淀了下去。宣布排练新歌剧,就像是冲泡进了热水;公布名单,就是平放水杯。开始时大家都以为陈美娟会闹,可事实是,一段时间以后,陈美娟安心地在演那个三号。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没有人明白这其中的奥秘。这让乔院长和几个副院长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怕没钱,但比没钱更让他们害怕的还是院里的人事矛盾。搞艺术的人闹起矛盾来,会不按游戏规则来。而上面行政部门的领导,最怕的就是这些艺术人员不守规则。
赵英杰知道,后来所以会这样平静,还是和心态有关系。赵雪的出事,让大家的心都冷了。名利一下子变得不那样重要了,仿佛都看穿了。
还是好好地珍惜生命最要紧。
说到底,名利都是身外的东西,赵英杰想。
《虹》在按部就班地排练着,不紧不慢。
反正要到明年才献演,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领导就要求反复打磨,修改。部、局都有批示,“一定要当成精品工程来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不惜血本,请了北京、上海等地的专家来指导。专家们也是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剧作家、导演,急得嘴上都起了血泡。
一方面是紧张的工作,一方面却又是平静的生活。而平静的生活里,有时候偏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一天,赵英杰正在排练厅的后台休息,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我,我是林青青。”
赵英杰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
“赵老师,我是桥南区政府的小林啊。我们是见过面的。”
赵英杰想了起来。
“我在计生办。我们区计生办最近(手机阅读zZz.com)要搞一台宣传计划生育的文艺节目,我……想……请您帮忙,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好的。”赵英杰说,“我正在排练,等哪天有空,我约你吧。”
“好的,谢谢谢谢。”她在电话那头感激得不行。
赵英杰想不到她会找他。
但既然有事相求,他就不能拒绝。
他是一个性格随和的人。
秋天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照在赵英杰的脸上,特别的明亮。
茶社里静静的。
也许由于是一周的开始,大家都很忙,除了服务员,一楼大厅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客人。这是一个台湾人开的遍及大陆所有主要城市的连锁店,情调很好,在这个城市里很有名气。大厅是呈T字型,赵英杰坐在横头的拐角处。这位置相对于整个大厅来说,比较隐蔽,而且更加安静。并且,它是临街的,靠着落地玻璃窗。整个大街,都在自己的视线内。
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忙。街道两边是高大而茂盛的法国梧桐。热烈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当树叶在风中摇摆时,就反射着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在茂盛的法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店面广告牌和各色招贴。这是一个商品社会,一个广告时代。商业意识渗透进了人们的每一个根毛孔,深深根植于大脑。好在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中,人们还可以讲究一点情调,如果你不被生活压迫得太紧的话。就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白开水,里面飘着一片椭圆形的柠檬。因为这片柠檬,这杯水就变得生动起来。在阳光下,柠檬切片显得格外地金黄,而水在杯里晶莹剔透。他轻轻地呷着,感觉余香满口。
赵英杰在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看到自己并不清楚的映出的身影。一身深色的藏青西服,雪白的衬衣,锃亮的意大利名牌皮鞋。他总是干净的。他是个很讲究形象的男人,非常细致。他没有打领带。本来他已经打上了,但最后一刻又抽下了。他怕她感觉太隆重。在他眼里已经是很随意了,走到大街上,仍然显得他太衣冠楚楚了。他是一个在舞台上和生活里区别得不太明显的人。舞台上要形象,在生活里,他也依然要形象。
林青青像一个女学生,端坐在他的对面。
让赵英杰感到讶异的是,这天的林青青,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和那个晚上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吻合。如果说那个晚上他所见到的她是平庸的,那么这个下午他则感到她是清新的,秀丽的。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感觉。
“你好像和那个晚上我见到的不一样。”他说。
她笑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他说。
他是真心的。
她穿的是一身浅白色的连衣裙,裙下是一双非常匀称光洁的小腿,有些炫目。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凉鞋。那种凉鞋非常简单,在整个脚面上只有两根细细的黑带子,非常简洁。这非常符合赵英杰的审美。他最讨厌女人们穿一些奇形怪状的鞋子,比如说,有很厚的高跟的,有方形的,有尖头如小船的,甚至还有两头跷起的。俗气不堪,一点品位也没有。漆晓军的有些鞋子就让他有点受不了。他的审美,还是趋于传统的那一种,不喜欢过于新潮与古怪。他看到她的脚在黑色凉鞋的对比下,非常地白皙。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脚,生得白皙剔透,甚至可以说是晶莹的,白如凝脂,甚至能看到皮肤表层下细细的青色血管。在脚面到脚踝处的那一段过渡中,曲线流畅。整个脚面,不瘦不腴,比例匀称,你看到的是肌体,但却又分明能体会到一种骨感,真是精致而完美。可以说,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恰到好处。它像是一个雕刻家精心做出来的模型,可以陈列在商场的橱窗里。十个趾头,涂了蔻丹,红得艳眼,显得非常生动。
赵英杰认为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漂亮的脚。
这是他的福气。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看不到城市女性裸足的。就是你在夏天里能看到,大部分的裸足也是普通的,甚至有人的脚趾是畸形的。过去赵英杰并没有认为女性的裸足有多美,可是这次他见识了。
见识了美。
另一种美,特别的美。
她说单位里让她写一份策划文案,让她很为难。她过去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但她却并没有实际宣传经验,尤其是关于文艺演出的方案。“狗咬刺猬,没法下嘴。”她笑着说。看上去,她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非常清洁。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动。他发现从心里喜欢上了她。事实上,赵英杰也不懂宣传,但他以为这容易解决,是小事一桩。
“回头我帮你找一份类似的。很多单位搞过这样的方案。”赵英杰说。
林青青就露出孩子一样的欣喜。
“哎呀,那就太好了。救了我一命!”她说,心底里如释重负。
茶上来了,是台湾的冻顶乌龙。茶水在壶里闪耀着透亮的棕黄色。斟满茶杯,立即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味。
那天,他们俩随便聊,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赵英杰没有想到和她聊天,会是那样的愉悦。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年轻女性聊得这样久。在聊天中,他们有了很好的了解,而关系,也一点点地拉近。到了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感到熟悉得不行,也亲切得不行。
林青青对赵英杰的职业,怀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她很羡慕这样的职业,自由自在,风光体面,又充满了浪漫。事实上,这更多的是她的想像。她哪里知道那里面的冰冷、残酷和丑陋呢?赵英杰那天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津津有味地听她说她在机关里的一些事。机关是复杂的。好在她没有野心。女人在机关里相对要比男人容易些。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比较安静的人,但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了压抑,有着许多的苦恼和无奈。
两人从社会上的事说到了各自的单位,又从各自的单位,说到了自己的家庭,说到了婚姻。但对婚姻这个话题,两人刚一触碰,就又转移开去了。谁也不想深入地谈。对婚姻和家庭,每个人都会有心得。甚至,有人对此还感触很深。但它太敏感了,太私密了。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赵英杰看着对面的林青青,忽然感觉她很像他过去的那个女友,唐嫩嫩。她的额头,她的嘴唇,都很有几分相似。不知不觉间,他主动说起了过去的那场爱恋。他记得也是在秋天,下午,他去找她,想和她谈最后一次。唐嫩嫩家住在工人新村。工人新村紧挨着北京东路,被一圈围墙隔着。她家就在围墙边的那幢楼,三楼。他打电话请她下来,可是她不理他。他痛苦地就在围墙外的楼下徘徊。他记得当时的北京东路很窄,路边上长满了梧桐。梧桐树叶都已经黄了,落了一地。“嫩嫩——嫩嫩——”他仰头喊着。可是她却不答应他。她家里像死一样寂静。她父亲刚去世不久。让赵英杰伤心的是,她父亲去世,她居然也不让他去悼念。“嫩嫩——嫩嫩——小唐!”他大声地叫。她家的邻居们都听见了。可是,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喊,要和她好好谈一次。
“她下来了吗?”林青青问。
“没有。”赵英杰笑了笑,一切就像一场梦。就在他徘徊时,她从楼上打开了她家的一扇窗户,然后从上面把他过去写给她的情书全撒了下来。雪白的信件,就像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有一些落在了他的脚下,有一些却落在了围墙的里面。他把脚下的捡了起来,知道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
“后来那些信呢?”她笑着问。
“烧了。”他说。
“挺……可惜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
“挺想看看你的情书写的是什么样子。”她笑着说。
“我可以试着给你写一封。”他开着玩笑说。可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样的玩笑,其实是不妥当的。她毕竟是在文艺圈外的人。在文艺圈里,这样的玩笑当然是很随意的,甚至是有趣的。但她不一样。她是在机关里。当然,他心里也知道,他说那话也并不完全都是玩笑。他知道自己当时有一种冲动。他对她有一种要倾诉的**。
她的脸“唰”地就红了,可是她却又笑着,像是挑衅地说:“好啊。”
这样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他感到有些心慌,身上的血也都流得比原来快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回答,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赵英杰足有两分钟,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玩笑开下去了。他比她年长,成熟。虽然他是一个歌唱演员,但他却是一个稳重的男人。他想:他不可能和她发生什么的。他们是从事不同行当的人,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汇点。
“我总感觉你们搞艺术的人,是很浪漫的。”她说。
“其实也不尽然。”赵英杰想。
“只是表面的吧,”他说,“因为我们毕竟是文艺单位,比较散漫。和机关不一样。”
“你们机关很严肃吧?”他问。
林青青笑笑,细声说:“也是表面上吧。”
“表面上肯定比你们严肃。”她说。
赵英杰也笑了,那是一定的。
“你……爱人一定……很漂亮吧?”她问。
赵英杰笑了一下。这是一个难题。显然,她对此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本来是两个人都不想谈及的话题,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了回来。看来,成年男女,总是避不开自己的**。无论是甘泉,还是苦汁,都会被打开。有的是自己主动打开,有的则是被别人揭开。林青青现在就是想揭开赵英杰内心的盖子。
男人的戒备心要比女人小得多。
赵英杰想:这大概和受伤的程度有关。女人容易受伤害,而男人则要坚韧些。所以,男人不防备。男人只对同性防备,而不对异性防备。女人对同性要防备,对异性则更要防备。不管是哪一种,一旦受伤,就会很重。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关联,而且,也显得不太可能。可是,一切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几乎是一种必然。
赵英杰和林青青成了一对情人。
应该说,赵英杰开始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青青发展成那样的关系。她身上的有些东西让他心动也是真的。她不同于圈子里的女人。圈子里的女人相对而言,是开放的。在心理上,他有些排斥圈里的女性。他感觉她们不单纯。而他认为林青青不一样。可是,心动和形成那种事实关系,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林青青是有些崇拜他的,这点赵英杰很清楚。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艺术家。在他的身上,是有一种神秘的光环的。与他相比,机关里的那些男人就要平凡得多,也无趣得多。
他们两人的取舍正好相反。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正好一致。
林青青欣赏他的出众,而赵英杰看中的却是她的平凡。
尽管如此,这也并不足以使他们发展成情人。因为,赵英杰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和她做情人。他对她只是有好感,并没有积极主动追求她。她有事相求,他只是努力帮助她。自那次茶社见面之后,他们又有过两次接触,但都是商量方案。
他帮她出主意。
她是一心要做好的。
让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微妙发展的事,是他们一次共同外出。为了让林青青对晚会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一次郊县举办一个文化节,请赵英杰去。赵英杰就让林青青也去了。林青青的单位派了车子,送他们去,接他们回。
节目一结束,他们没有留下吃饭,就匆匆往回赶。那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
林青青感觉是受了许多启发的。
她心情很好。
看她很是愉悦的样子,赵英杰感觉也很满足。
他希望她能把任务完成好。
车子在高速路上开得很快。
他们看到外面的田野一掠而过。
西方的天空是玫红的,浅金色。在车子快速的行驶中,天色慢慢暗下来,一弯浅浅的月芽挂在远处树梢的上空。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林青青对赵英杰是尊敬的,口口声声都是“赵老师”。赵英杰喜欢听她叫,她叫的时候那神态真的就像一个“学生”。
赵英杰没有学生。倒是有年轻的男女学生(有艺术学院的,也有社会上的)想向他学的,要拜他作老师,但他都婉言推辞。不是他有什么保留,而实在是他感觉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在歌唱艺术方面,他自觉是有许多不足的。除非在单位里,他会和年轻演员有交流,有探讨。但是,他想他坚决不会收“学生”。对着林青青,忽然他倒有了一种想收她作“学徒”的念头。
当然,这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并不从事歌唱艺术。他所以想“收”她,是因为感觉林青青的性格很好,很柔,很绵,在绵柔中,有一种很强的“磁性”。
这“磁性”无声地吸引他。
林青青的身上有一些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个性,说自己的种种可笑之处。可是,那些可笑之处在赵英杰眼里,全是非常可爱的。很多女人是夸张的,矫情的,装腔作势的,而她却特别本色,质朴。
她说自己很贪嘴,打小就贪嘴,爱吃各种零食,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还改不掉吃零食的毛病,在课堂上偷偷吃,结果被老师发现了,罚她站起来。她说她爱哭,小时候就爱哭,为一点事情就会流泪。在中学里,她最出名的就是哭。以致老师们都不太敢批评她。
她说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不好,身上会过敏,会起一片片的红云。但她哭不久,只要有人请她吃饭,她马上就会破涕为笑。她特别偏爱吃辣的东西,越辣越香。她笑着说自己前世一定是四川人。
赵英杰听她说这些,忍不住笑起来。
很开心。
她说出的这个形象太生动了。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非常的可笑。虽然她已经结婚了,但是她性格里还是有许多孩子气的东西。他感觉她很干净,清洁。当然,这不是说她衣着上的,生理上的,而是指她的精神。能在精神上干净、清洁的人并不多。
她精神上的干净、清洁是天生的。
夜幕降临了,车外的田野特别宁静。大片的农田都沉默着,一些河汊在田野里闪着最后的明亮。一些鸟儿在夜幕下的半空中飞翔。它们的飞翔看上去有些慌乱。赵英杰的内心也有些慌乱,他看到林青青的长发很漂亮在垂在胸前,遮盖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脸显得很白皙,很平静,也很生动。她的两条腿紧紧地并拢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是白皙的,细腻的,手指匀称,修长。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指甲是透明的,可能是搽了油,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赵英杰很想抓住她的手。
但他又不敢。
他想亲近她,可是心生畏惧。
前面的司机是个非常年轻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也许只有二十来岁。他并不多言,几乎一直是沉默的,两眼直视前方。
赵英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你的手很漂亮。”他说。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好像有点不相信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套在细长中指上的一枚铂金戒指很漂亮,是兰花型的,花心中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晶莹剔透,非常明亮。估计它价格应该不低。可是,她怎么把它戴在中指上呢?
“这枚戒指也挺漂亮的。”他说。
她说:“跟了我好几年了,还是我做姑娘时,我爸爸买给我的。”
“你这手型戴着钻戒,可以拍广告了。”
“我的手不算好看。我小时候经常咬自己的指甲,啃得都秃了。”她笑着说。
赵英杰也笑起来,显然她是谦虚的。
“好多人小时候都有爱啃指甲的毛病,尤其是成绩不好的孩子,回答不出老师问题来的时候就喜欢啃指甲。”他戏谑说。
她笑起来,斜了他一眼,有些害羞地轻声说:“讨厌,其实我小时候成绩还可以啦。我高考的时候是想考警察学校的。”
“为什么?”他问。
她笑起来,说:“我小时候就觉得警察很神气。”
赵英杰感觉她真的是很可笑,她的气质和性格,显然很不适合当警察。
夜色越来越暗,远远地,他们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城市高楼。灯火辉煌。感觉是快到家了。赵英杰心里忽然生了一股惆怅。他发现林青青的手,这时已经放在了大腿边的车座上,离他很近很近。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他有了一种很强烈的亲近她的**。他鼓足了勇气,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在捉住林青青的右手之前,他想得很复杂。让他意外的是,她惊了一下,最先被捉的那两根手指抽搐着想退缩,但并没有拒绝,而是继续留在了他的手里。他内心获得了一种欣喜。干脆,他就完全掌握了她的手。他看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别向了另一侧。
她不看他。
车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感觉她的手热热的,绵绵的。
“快到了。”他说。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他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听见她叹气了,是心里在叹。
他也叹了一口气,也是心里在叹。
这次分手后,他们有好久没有联系。赵英杰忽然感觉心里很想她,但是他忍住了。他感觉那样发展下去是不对的。他要控制自己。
不能放任自己,他想。也许,那会是一个错误。
内心里,他有了一种小小的犯罪感。
浅浅的自责。
但是,赵英杰也在想:以后更要好好地对待她。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善良、温情。
新歌剧还在打磨中,但领导已经是急不可耐了。一边打磨,一边已经开始决定送戏下乡,说是要看看群众的反应。首先去的是部队某炮兵团,先后演出了三场,场场获得了官兵们的欢迎。官兵们用非常热烈的掌声,表达他们的喜爱。尤其是那些下士们,他们黎黑的脸兴奋得有些泛红,漆黑的眼睛闪着光芒,紧盯着台上的演员。他们平时里没有机会走进剧院,难得演员们能靠他们这样近。他们咧着嘴,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笑着。每当一曲终了,他们就使劲地拍他们那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呱呱的。而且,女演员获得的掌声,要更热烈些。一方面因为歌喉,另一方面则因为性别。郑兰兰在台上,是很抢眼的。她扮相很好。她把赵英杰的风头全盖了。赵英杰当然也不介意。圈内的人都知道,业务上,赵英杰是最好的。在整个歌舞剧院,他是最为出色的男高音。
就在赵英杰下部队演出的前一天,漆晓军和他吵了一架。漆晓军不满意他出去。她说她最近学校里特别忙,而他一走,孩子就没人接送。往常,孩子都是他来接送的。当然,客观上也是因为他上班时间要比她自由一些。平时,他已经是尽量少出差了。他就对她说,能不能让她父亲帮忙,接送两天。她一听就火了,说:“我父亲身体行吗?你倒会惦记着他。”“可是,我又不能不工作啊?谁都有工作的。”赵英杰说,“单位里让你出差,你能不去吗?我只是让他临时帮一下嘛”。事实上,这只是一桩小事。漆晓军也完全可以让她的父亲来帮忙。但是,那天她就特别地生气,想发火。
她的怒火让赵英杰很生气。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为这样一点小事而发那样大的火。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她的脾气是在变,但他没有想到那天她会变得这样坏。第二天早晨,她独自上班去了,他只好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又给岳父打了一个电话。岳父倒是一口就应承了。他给她打手机,她却不接。打到她办公室,同事叫她,她语气冷得很。
赵英杰就想:她现在怎么这样对待他?作为丈夫,他不称职吗?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而自己,难道对她不好吗?不,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也许他不能和那些对老婆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男人相比,但在他们歌舞剧院,他却是有名的模范丈夫。
从部队回来的那天晚上,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到家时却发现家里黑黑的,空无一人。在此之前,他给漆晓军打过电话,告诉她晚上回来的。他晚饭还没吃呢。本来他是可以在单位边上的那个小饭馆吃了饭再回家的。大家都在那里吃了,只有他急急地要往回赶。姚副院长说:“你赶回去干吗?这时候肯定没饭吃的。”赵英杰笑笑,还是坚持回家。他不必要吃热汤热菜,有口剩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他想过了,对漆晓军,自己的姿态还是要低些。低些,再低些。谁让她是女人呢?过去每次发生争执,也都是他先妥协。妥协是男人的一种义务。
他往岳父家打了电话,漆晓军接了电话,告诉他她不回去了。从她的口气里听得出,她还在赌气。“昨天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在放下电话前,她说。会有谁给他打电话呢?就算是女的打电话,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过去在家,也是有女的打电话的,大多是工作上的事情。她过去是从不说什么的,现在所以说,无非只是想表达她的不满。赵英杰心想:到底还是女人。女人的小性子是奇怪的。
赵英杰泡了点方便面,吃了,洗漱后就休息了。临睡前,他还在心里想:她要使性子,就让她使一阵子吧,一阵子过去也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乔院长对他说,院里又请来了北京的两位专家,观摩歌剧。然后,进一步听取意见,进行修改。歌剧的核心创作、演出人员,两天后要集中住在南郊宾馆,和领导、专家一起,再讨论,再商榷。赵英杰心里很清楚,其实再要怎么修改是不太可能了,除非整个推倒重来。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改、打磨,整个歌剧已经基本定型了。现在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在细端末节上,再做点无关紧要的小动作。领导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修改,而是要增加这两位专家对本出戏的印象。这两位专家在圈里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这种重量,也不是说他们的艺术造诣有多高深,而在于他们的特殊身份,——他们分别是国家级艺术评奖委员会中的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
局里很希望这出歌剧能够获得大奖。
大家都很清楚,排戏就是为了获奖。
获奖对谁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对于领导和主要演员。
因此,为了获奖,大家都要倾注很多的心血。戏的好坏是一回事,而能不能获奖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当中,评委的分量和作用就显得太重要了。谁都知道,作品的好坏和能否获奖,有时候并不成必然因果。不,甚至可以说,经常是不成必然因果。于是,为了能确保获奖,你就必须在评委身上花功夫。当然,事实上,对于那几个评委而言,各地都在请,取胜的关键就看谁使出的手段更能打动他们的心了,更能诱使评委们在最后的关头,投他们一票。局里对这出戏非常重视,志在必得。怎么必得?那就是提前做工作。工作做得越早越好,越细越好。
还是在江南剧院,一切都是按照正式的演出进行。演出一结束,专家们(其实就两位)就一致称好。从人物造型,到舞台灯光,从音响效果到布景设计,都非常的出色。他们也对主要演员,尤其是赵英杰和郑兰兰,提了一些关于唱腔和表演上的要求。赵英杰是唱功很好,但表演还不够充分,要进一步加强;而郑兰兰是唱功稍逊,表演尚好。她在有些地方,表演处理得还不够好。她是整个歌剧里的亮点,他们要让她更“亮”一些。
按照领导的要求,必须是住在宾馆里。大家在心态上还是比较放松。每天就是吃饭和开会。事实上也算不上开会,大家只是在一起座谈。其实要谈的,早谈得差不多了。更多的时候,大家就是在一起闲扯。当然,闲扯也是艺术。艺术地闲扯和闲扯的艺术,都是饶有趣味。赵英杰参加这样的会也多了,所以,心里也习惯了。
住在宾馆的那个晚上,赵英杰无事可做。本来说好是九点开个小会的,结果领导临时改变了决定,取消了。局里请那两位专家去江北一个小镇看民俗表演。乔院长让赵英杰也去,他推辞了。他知道,有郑兰兰陪着就好,自己去,倒显得无趣。郑兰兰人漂亮,又聪明,眼色好,机灵、乖巧,很会来事。说真的,郑兰兰也不希望赵英杰去。
赵英杰心里清楚得很。
那一阵子的赵英杰,正为某种事情所困扰。说起来当然可笑得很,就是茅海燕经常给他发信息。表面上看,那些信息都是很正常的信息,无非是问候祝福(手机阅读zZz.com)之类的话语。但是,赵英杰分明感觉到这些信息背后的暧昧。——她是有想法的。有钱的女人有想法并不奇怪,就像有钱的男人有很多想法一样,只是他觉得她的想法不应该放在他的身上。
他不适合她。
除了发些祝福的信息之外,她还发手机短信约他喝茶。他那天正好忙,就谢绝了。他也不敢和她见。他清楚她的想法。他怕自己陷进那种泥淖里去。而她不久后又做了一件很过格的事,就是托人送来一束鲜花。当时大家都在排练,突然就有人送进来一束鲜花。很多人都以为是送给哪一个女演员的,包括赵英杰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结果,来人却叫着他的名字,把花递到他的手上。
赵英杰当时是相当意外的,也很有些尴尬。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可以说,他是第一次遇上。而他现在却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有妻子,有孩子。这时有人送花给他,当然是非常的不合时宜。
“唷,谁呀?哈哈,看上了我们的赵英杰。”陈美娟夸张地叫着。
郑兰兰也笑,笑得很有意味。
赵英杰看了一眼花束,没有留名,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是谁送来的。他走到后台,几乎以一种恼怒的姿势把鲜花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关系的,他想。他可能会选择任何一个女性,也不可能选择茅海燕。如果那样,他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有着自己事业的男人,他不需要依靠什么有权有势的女人,更别说只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了。如果一定要他选择,找一个情人,他宁愿选择林青青。与茅海燕相比,林青青要女人得多了。
就在他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时,手机响起来。
居然就是林青青。
“你好。”她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打来电话,这让他很有些感动。
“你好。”
“你忙什么呢?”她问。
他有些惭愧,说:“还是排练的事,乱七八糟的,瞎忙。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的,可一直是静不下心来。”
她在电话的那头笑起来,说:“随便打个电话还需要特别静心吗?”
他笑着,说:“给你打需要静心。”
“前几天我打电话到你家了,是你太太接的电话。”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来让太太吃醋的居然是她。
“我闯祸了吧?”她笑着问。
“没有。”
她告诉他,他给她的那些材料很管用,帮了她的大忙。她弄了一份方案后,领导大为赏识。“说我是个人才啊,难得的人才,”她笑着说,“真的非常谢谢你。”
“不谢。”他说,“你现在是在哪呢?”
“住在宾馆呢。”她说,“单位开会。”
赵英杰笑起来,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巧事,“我也是在宾馆呢。”
“挺巧的。”她也笑起来。
“你在哪个宾馆啊?”他问。
“在天津南路上,总工会的一个宾馆。”
“是叫百草苑是吧?”
她笑起来,说:“是啊,你过来看我吗?”
“好啊。”他说。
“不要,”她叫起来,说,“逗你的,不要了。”
赵英杰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坚持说:“过去看看你有什么关系?真的,我现在就过去看你。你是不是不方便?有别的事?”
“没有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她说。
“那我去看你吧。”他说。
赵英杰心里那种强烈内疚,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会议结束后的当天,赵英杰回到家里简直有些不敢直视漆晓军的眼睛。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漆晓军就像没事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在之前和他赌过气。女人的变化是太快了,赵英杰在心里感慨着。他不但看不出她一点生气的样子,甚至,她还相当的温情。在得知他回家的那个晚上,她特地早早回家做了好多好吃的。
看着妻子这样对待自己,赵英杰心里复杂得很。非常的内疚。而这样的内疚,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就是在前一天的晚上,他和林青青发生了那件事。事实上,在去找林青青前,他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但那个晚上他感到无聊得很,他需要和一个朋友在一起,随便地聊点什么。而林青青,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他们彼此都有好感。而两个互有好感的人,聊天是最为愉悦的。
赵英杰没有意识到,他和林青青的关系发展是一种必然。事实上,他对茅海燕现在有一种反感。他厌烦她的那种热情。单位里已经有一种不好的流言,说茅海燕对他赵英杰如何如何。这种说法,相当无聊,也相当可耻。这让赵英杰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但赵英杰却无从反击。
这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经过一幢摩天大楼的底下,突然从上面泼下一盆污水,把你淋个透湿。你抬眼向上望去,刚想发火骂人,却发现上面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窗户,而每个窗户都有可能往下泼水。同时,每个窗户,又都显得同样的无辜。于是,你满腔的怒火,只能憋在肚子里。
太窝囊了!
赵英杰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但却不知道往谁身上发。他知道,客观上茅海燕是对他有意思,授人以柄。但那些人故意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很难听,好像他赵英杰有意“傍”富婆,这就太恶劣了!
他赵英杰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品位没有低到那种程度。
他可以有情人,但绝对不会去“傍”一个富婆。
赵英杰想:自己是可以有女朋友的。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别人就会不再议论那样的谣言。如果他找一个女朋友,一定是和茅海燕完全不同类型的女性。
林青青就和茅海燕不同。
完全不同。
赵英杰坐上出租,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百草苑宾馆。百草苑离开他所住的南郊宾馆非常近。这种事情就叫巧,就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的一样。他来到了林青青住的16楼,1628房。定了一下神,然后按响了门铃。大概有那么一分钟时间的静默,就在他发愣时,门突然打开了,林青青像是跳到了他的面前。
她是刚洗过澡。头发上缠着毛巾,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刚洗过澡的她,显得特别清洁和白皙。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忙着给他倒水。他客气地阻止她,但她坚持要泡茶。他就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从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发乳的香味。
是茉莉花香型。
他喜欢这种香味。
房间里很整洁。看得出,在他到来之前,她整理过。看来她是一个非常注意干净的人,而且很注重细节。床铺上洁白的床单,非常地平整,连一点坐痕和皱折都没有。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但声音却被调到了最弱,几近于无。当然,新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最近天下无事。他问她开什么会,她说是计生办的一个工作会议。也是例行公事了。这样的会议,每年都会开几次,说不上重要,也说不上不重要。她问他住在宾馆里开什么会,他也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男人是不是就喜欢住在外面?有家也不回。”她问。
“规定住在外面啊。方便些。”他说。
他没有说到自己和妻子的矛盾。因为,那只是非常小的矛盾,根本不值得说。再说,那也是属于**,外人也不一定愿意知道,无趣。要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倾诉自己**的时候,尤其是男女间的,那么,这一定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在萌生。
赵英杰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晚上,林青青却主动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她开始时含含糊糊的,虽然不是说得很清楚,但他听出来了,她不幸福。“其实都一样的,”他像是安慰地说,“每对夫妻都会有矛盾。你现在年轻,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会习惯了。”
“为什么会习惯?”她问。
是因为忍耐吧?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说,婚后虽然有种种矛盾,不如意,甚至是彼此不能相容了,但还得忍下去。婚姻是一件看不见的枷锁,它是从你的锁骨处穿进去的,你要挣脱它,不容易。一旦挣脱,必然是伤筋累骨,鲜血淋漓,害及心脏。尤其是那些有了孩子的夫妻,更不会离婚。为了孩子,他们只能牺牲自己,委曲求全。说到底,婚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越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幸福的婚姻,就说明彼此妥协的艺术越高。
“你是说我不够艺术,是吗?”她问。
赵英杰笑着,问:“你们应该要个孩子。”
“不想要,”她幽幽地说,“我还没准备好呢。”
“有了孩子以后,也许会好起来。孩子是缓冲剂。”
她开始说起她的丈夫。她说他那时候很疯狂地追她。他的父亲那时候在区里工作,是个主要负责同志。周围的人都做她的工作,最后她同意了。对这点,赵英杰能理解。谁能抵得了这种诱惑呢?每个人都有想得到更好物质条件的**,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的。何况,她只是一个年轻女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向上奋斗,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待遇,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她那样的选择也很自然。
婚前是一回事,婚后则又是另一回事。各方面的条件是都好了,但是林青青却并没有得到幸福。她的丈夫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喜欢交际,喜欢热闹,喜欢胡混,喜欢玩。对家庭,没有责任感。最为关键的是,他偏狭。他爱她,但他却受不得她和别的男**往,哪怕她只是和别的男人说话,他也要猜忌。他自己可以在下班后出去玩,但却禁止她有活动。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他软禁了。她感到呼吸困难。
赵英杰在心里叹着气,心想:她真的挺不幸的。在现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文明社会,她这样的情况还是非常特殊的。表面上看,她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他能感觉到,事实上,她已经有些习惯了。默默地妥协,无声地忍受。只是心里有些苦。苦也是必然的。
林青青没有告诉赵英杰,事实上,她的丈夫有时还会动粗,动手打她。打过不止一次。在她的单位,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然而又是一个不幸的年轻女人。她的遭遇,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男人们同情她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和她交往。尤其是单位里的那些男同事,除了工作上的往来,平时从不和她开玩笑。
这种事真的是难以启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的丈夫。太可耻了!
林青青越来越不习惯丈夫了,她现在不仅痛恨他的性格和行为,还看不惯他的生活习惯。比如说,他总喜欢穿黑裤衩,喜欢穿黑袜子上床睡觉;喜欢用倒了毛的牙刷,半年也不换;喜欢在看电视足球时,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换下的脏衣服到处丢;和人通电话时,讲粗话脏话……他身上的井市习气太重了。
有时,夜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把他和自己认识的男同事相比,感觉他真的是一无是处。但是,她能怎么办呢?错误的选择,导致错误的一生。
赵英杰看着林青青,想起了他们的那次牵手。
很特别的感觉,很特别的回忆。
“你……”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着他,问:“什么?……”
赵英杰有些窘迫,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忘了……要说什么。”
她笑起来,有些羞涩。
房间里一时很静。
时间在他们的身体中间流淌。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种静默,往往是另一种力量的聚集。
他静静地喝着水。她起身要去给他添水。这时候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茶几边上的水瓶突然翻了。两人都想去扶起水瓶,身体就挤到了一起。说不上来是谁先主动了,或者就是他们同时拥住了对方,仿佛翻倒的不是水瓶,而是人。需要扶抱的,也不再是水瓶,而是对方。事情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水瓶怎么会突然翻倒,事后回忆起来,他们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事情好像一开始就是模糊而混乱的。唯一能记住的,是他们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而赵英杰的嘴唇主动吻在她的脸颊上……
一经接触,立即就变得热切而忙乱。
意乱情迷。
赵英杰吻她,热烈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嘴唇……他的意识完全被**所支配,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有些不顾一切地吻她,耳朵里听到的是她有些痛苦而忧伤的呻吟。“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声音轻微而急促。她想推开他,可是她却没有力量。
吻的热力不断上升,情感和**也不断上升。而很显然的是,吻的热力已经远远不能平衡情感和**的热力。大脑深处的意识告诉他们,必须要有进一步的行动。吻当然也不能继续了。任其发展下去只能是一种结果。
“不,不要。”她这次坚决地推开了他。
赵英杰感到一阵尴尬。
“对不起。”他说。
她红着脸,不吱声。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他说。
“没事。”她轻声说。
这一切,发生得是太突然了。事情发生得有些过分,也有些荒唐。
枯坐了一会,赵英杰站起身,要辞别。
“对不起。”他说。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轻声说:“别说了,我不怪你。”
那一眼,看得赵英杰的心全乱了。
回到自己住的宾馆,那些人都还没回来。赵英杰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十一点四十了,他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要给她打电话。他想问问她睡了没有。果然,她也没睡。
“真的我很抱歉。”他说。
“没事的。你别老记在心里。”她说。
赵英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的赵英杰,以为这事会就这样过去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就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完全变了样。
结束会议回家的那个晚上,面对漆晓军,他感觉自己精神上简直要崩溃了。他不得不试图用和儿子玩耍,来暂时避开对过去那事的反复回想。可是,那件事却总是萦绕在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看着妻子,看着儿子,他就在心里说:我太荒唐了。那样做很对不起他们。事实上,前一个晚上,和林青青做的时候,他也犹豫的,思想也斗争过。而且,还非常激烈。但是,一切又是情不自禁。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
心虚。
一个贼。
是的,一个道德之贼!
好几次,他真想向漆晓军坦白。他想坦白自己的错误,求她原谅。但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知道不能说,如果那样,那么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一场灾难。尽管在过去共同的夫妻生活中,他对她也有不满,但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很爱她的。他爱她,爱家庭,爱自己的孩子。而林青青,对他也算是很好的。他不应该背叛她。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情绪有问题。”夜里,漆晓军疑惑地问他。
“没有。”他听得心里有些慌,却竭力地掩饰,说:“这几天开会,可能是有点累。会上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耗时间。无聊。”
事后漆晓军睡熟了,赵英杰却失眠了。
大脑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他想集中精力想一件事,那就是想想自己以后如何做,可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了。他只意识到自己是错了,而且以后不能再做了。可是,如果断绝,如何面对林青青,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理出。
他内疚、不安。
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眼前是一片漆黑。身边是熟睡着的妻子,儿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平静的家。家的安全,家的温暖,家的舒适,都是具备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走那一步呢?是沉闷和平庸?还是缺少爱?还是因为缺少新鲜?
林青青是个好姑娘,他想。
一切就在眼前,就像刚刚发生一样。
那个下午,是她主动打电话给他。她要送一篮子水果给他。他谢辞,但她却坚持。她说是会议上剩下的,而自己又不能拿回家。事实上,她一直想要谢他的,谢他过去帮她弄的那台节目。有一些演员也都是他帮着请的,他自己也参加了。因为她说经费有限,他甚至连劳务费都没拿。为此,林青青对他一直存着内疚。
林青青送来的不仅是一箱水果,还有两条高档香烟和两瓶酒。她这样做是请示了领导的。领导批准了。看到她那样客气,赵英杰心里真的是有点不高兴。他想不到她会这样做。如果他要报酬,岂是这样的东西就能打发的?他当初是真的想帮她,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任何的一点好处。
看到他有些不高兴,她就也有些慌。慌着解释。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越乱。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就又抱在了一起。
赵英杰喜欢她,但并没有想到要和她做那种事,至少,没有想到会那样快。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就如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一股燃烧正旺的大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烧光烧尽。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两个根本不会滑雪的人,只能眼睁睁地坐在雪撬上,从山顶上顺着往下滑,飞速地……
事实上,他本来是可以控制的。他真的并没有想到发展到那一步。可是当他们热烈地抱在一起,亲吻的时候,她哭了起来。她不停地颤抖。他一度想要放开她,结果却发现她在他的怀里已经哭成了泪人,而且紧紧地抓着他。“怎么了?怎么了?”他慌了。她却不说话。他发现只有进一步地亲吻她,抚摸她,她的情绪才能趋于慢慢地平静,以致他只有把她拥坐在床边上,努力安慰她。
通常意义上的床只是用来供人们休息的工具,但有时候在特定的情况下,床却有一种强烈的暗示作用。上了床,他才发现她是那样的可怜和动人。她就像一只雪白的、乖顺的羊羔。他吻她,看到她紧张的样子,内心有种特别的激动。他抚摸她年轻的身体,发现是那样的新鲜。刹那间,就变得混乱而迷离了,失去了理性。
阳光透过窗帘,把室内照得很温暖。其中一缕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缝隙,照亮了地毯的一个角落。外面的世界忽然间变得喧嚣起来,是各种汽车在大街上开过的声音以及人们不明原因的吵闹声。房间里变得特别地安静起来。这样的对比让他们觉得应该有所作为。于是他们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就**了。赵英杰发现林青青的**泛着白光,胸前的**就像木瓜一样结实,漆黑的长发就像受了静电吸引一样,飞舞般地四射着,散在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之上。她的双腿是那样的匀称和修长,而平坦小腹下的那丛毛发,羞怯地隐现着。他吻着她,他的舌头延着她的前额一直向下滑,滑到了她微张的潮湿嘴唇,滑到了她的脖颈,滑到她的胸脯……当他含住她鼓胀**上的小小**时,感觉她全身紧张地躬了起来,胸脯前挺。她的神经完全绷紧了,绷得很紧很紧。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下面的肌肉变化……他的大手滑到了她的腰际,滑到了她的屁股上。他发现她的屁股居然是那样的丰腴。他抓紧它,恨不得指头掐进她的肉里去。
当他深入她单薄而温暖的身体里时,他感觉她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一直冲到了天花板之上,化成了一团氤氲,覆盖在了他的身后……他在那一刻里变得特别的坚强和勇猛,干劲十足。他双臂完全地支撑着,头向前冲,就像一头凶狠的雄狮。在他的目光之下,她是那样的无助,消极地,被动地,躺着。他听到她的压抑的呻吟,在默默地承受。他感觉自己在向她施爱的同时,又是施暴;在征服的同时,又在怜悯;在得到的同时,又在献出……她一直侧着脸,不敢面对他。她的眼睛是紧闭着,脸颊的两边泛着兴奋的红云……她整个人变得那样香艳,那样滑畅,而他也变得更加有力。
潮湿的叹息之后,赵英杰伏在了她的身上。这时的林青青抱住了他,张开了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爱你。”他说。“这是爱吗?”她幽幽地问。他答不出来。“也许这是一个错误。”她说。“为什么?”他问。“我也不知道。”她说。
“你会恨我吗?”他问。
“不,”她说,“这是我愿意的。”
“我怕你不开心。”他说。
她没有说话。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说她要走了。看得出,她心里很慌张,也很矛盾,甚至有许多的后悔。“我是不是伤害你了?”他有些担心地问。她摇着头。一边摇头,她一边慌张地穿着衣服。她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他想扳过她的脸,端详她,可她却坚决地低着,不肯抬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说。
“我很喜欢你。”他说。
她点着头。
“我比你年龄大,也许不该这样对待你。”
她不吱声。
“我们能一直好吗?”
她定住了,停止手里的动作,想了想,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小小的。
那声音里有些伤感。
她离开时,他感觉自己心里像空了一块。不是“得到”,而更像是“失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在心里问自己。想了好久之后,他有些明白了,——他“爱”上了她。他渴望拥有她,不要失去她。
他爱她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不敢回答那个字。
那个字,实在是太沉重了。
对年轻人来说,也许说一个“爱”字很容易。可是,对于现在人到中年的赵英杰来说,这个字的后果和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得他不敢说。
重得他不知所措。
赵英杰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